一瞬间,林婳心中陡然一惊。
她突然反应过来,晋王那可是上一世试图谋夺皇位的人选,昨天那随便几句话怎么可能真的轻易就能将他骗过去。晋王现在应该是回过神来,对她产生怀疑了。
林婳心中暗恼自己昨日的冒失,又在心里回忆了一遍自己方才的所有反应,好像歪打正着,正应了自己对姜桓格外关注这句话,是正常的反应。
而那边,被林婳截住目光的晋王没有半点儿心虚,反而温和地朝她笑了笑,仿佛只是在和她做寻常的问好。
林婳手心都冒汗了。
眼见着晋王转头回去,她这才松了一口气,正要翻书,便见自己桌旁多了一道身影。林婳顿时三魂七魄全飞走了,她一脸茫然地看向站在自己桌旁的姜桓,仿佛已经忘记了自己为何身在此处。
姜桓从林婳脸上的表情也看出了一片空白,他顺着林婳方才失神的方向看过去,正看到晋王的背影。他收回目光,用书本在林婳的桌上点了两下:“听学的时候要认真,莫要再走神了。”
林婳连忙点头。
两世以来姜桓都没有给她过这么大的心理压力,或许是因为他此时一袭白衣,面上沉静,虽然表情看着冰冷,可就是不可侵犯的威严感。姜桓讲学的时候很认真,所以也容不得旁人走神。
他用书本往她桌上点的时候,林婳清晰地看到他额上深深皱起的眉头。
方才晋王带来的紧张感全无,只剩下了姜桓近在身侧压迫感。只那一瞬间,林婳便将上一世的姜桓和这一世的他区分开了。
上一世的姜桓纵然待她冷漠,可也从未有过这般严格的时刻,上一世的他拿她没办法,所以很多时候都是纵着她的。有那么几秒钟,林婳甚至觉得,这一世的姜桓是来报复自己的。
上一世的自己逼迫他做尽了他不喜欢的事情,这一世的他便反过来逼迫她了。
剩下的一堂课里,林婳战战兢兢地听姜桓讲学,竟然还真的听进去了几句,也才明白过来,姜桓的名声当真不是虚的,她听吴夫子的课都没有这么困倦过。
眼见时间到了,姜桓收拾书本离开了学堂,林婳这才放心趴在桌上小憩。
霍以凑到她旁边道:“你为何那样怕姜桓?”
他一开始只觉得林婳一见到姜桓便不大一样,还以为她是因为在意,方才他可算看清楚了,那种特殊原来是害怕。
“你不觉得他不说话的时候很吓人吗?”林婳反问道。
这样说其实是有些奇怪的,毕竟姜桓此人如谪仙一般,据说也没有见过他和谁红脸过,哪怕是上一世,自己家里逼着他娶自己,林婳也没有见过姜桓跟她发脾气,不过是冷着她不去找她,吃穿用度都和从前一样,从未短着她。
可偏偏他静静看着一个人的时候,就格外让人心惊胆战,分明他也没说什么,林婳就已经开始在心里忏悔自己犯了什么错了。
林婳最后将这归结为姜大郎君身上那些她没有的学识与威严感在压制着她。
“是有一点。”不过他总觉得林婳面对姜桓时的害怕和一般学生害怕夫子是不一样的,不过后面这句话霍以并没有说出来。
“你看,你也这样觉着。”林婳肯定道,“姜大郎君指定是偷偷跟太傅学过镇压人的本事,否则怎么大家都这么怕他。”
不可否认,学堂里的其他人定然也是这样认为的。之前讲学的时候,哪怕是最难缠的吴夫子上课,也还是会有人偷懒耍滑,但姜桓只是往那儿一站,其他人便不敢偷偷再做别的小动作了。
林婳的话没有得到霍以的附和,她不满地皱了皱鼻子,往霍以那边看过去,试图寻找他的赞同。
结果目光一转,就看到了一个劲儿朝她使眼色的霍以,和站在自己身旁,一脸沉静的姜桓。
开课还没有三天便被留堂两次这件事情,对于林婳来说一定算是人生最丢人的事情之一。尤其其中有一次还是她的前夫。
没错,前夫。
林婳今日听姜桓讲学的时候,走了一个晌午的神,终于想明白了他们两人之间如今的关系该如何定义。既然上一世的瓜葛与这一世无关,那么这一世的他们两个至多只算个和离过的夫妻。
眼下,她那前夫正立于不远处,看着乐阳公主最后一个离开学堂,林婳只能将目光投向学堂内剩下的另一个人——姜桓。
“先生,我方才那话不是有意的。”林婳能屈能伸地朝前夫低头。
奈何前夫不领情,他闻言只淡淡地点了点头:“我知道。”还没等林婳高兴,便补道,“是无意让我听见的,说得都是实心话。”
林婳在心里回了一句对,然后苦哈哈地看向姜桓。
姜桓看着也不像是和林婳置气的样子,可偏偏就是不放她走:“方才我讲的那一篇文章,念出来听听?”
林婳:……
她若是能记住姜桓方才讲了哪篇文章,现在何至于被留堂。
“没听?”姜桓好像早预料到了她的反应,表情平静问道。
林婳不知为何,分明他看着也分毫没有生气的迹象,可只看着便很吓人,忙辩解:“是听过了的,只是学生记性差,经常刚看过的东西没多久便忘记了。”
姜桓自然看得出来她是在扯谎,也不揭穿她,只道:“今日将这篇文章的注解写出来,便可以回去了。”
林婳听着这话的意思,便知晓今日自己左右是逃不过去了,于是老老实实地低头抄文章。姜桓可比吴夫子难糊弄多了,林婳惦记着上一世的记忆还有些怕他,自然不敢造次。
她抄文章的时候,姜桓也没有闲着,便俯身在她对面的桌上注解古文。林婳记得,这也是上一世姜桓最喜爱做的事情。
林婳刚嫁到姜家的时候,看到姜家藏书阁之时便被震惊到了,那会儿她还以为那是姜府的藏书阁,后来才发现那里是姜桓的书房,他每日做的最多的事情便是在房里注解文章。
藏书阁看着书籍繁多,却有近一半都是他自己手抄或是注解的。
眼下的姜桓,正如上一世林婳见到的一样,安静地低头注解。他最喜好穿素色,不争不抢,素雅端方,偏偏人生得格外耀目,哪怕是素白色,他也能穿出如玉一般的温润。
那会儿的林婳不懂事,不乐意见他忙着看文章不理自己,便常常刻意去藏书阁打扰他。他拿她没法子,但也不爱理她,见她来了多时是躲回自己的房间的。
林婳那会儿总会被气到,明明他们已经是夫妻,她那么仰慕他,又那么喜欢他,可他的眼里却根本看不见她,连为她生气的情绪都没有过。
倘若只是这些记忆,并不足以叫林婳怕姜桓,她更了解姜桓的时候,其实是在姜桓开始和晋王来往之后。那时候林婳才明白过来,原来他并非是什么酸儒书生,也不是不通世故,更不是胸无城府,他比谁藏得都深,只是一开始,他的心不在此道上。
那这一世呢?
林婳现在已经看到他和晋王频繁来往了,可他面上看着又好像还是原先那个如玉君子,他是装出来的?林婳心中一凛,手心又出了冷汗。
上次她无意道破姜桓的事情,晋王尚且对她起疑,那姜桓又是如何想的?他甚至至今都没有对那件事情表现出过异样,可就是这样,林婳才更觉得心惊。
林婳手下正写到:“大德不官,大道不器,大信不约,大时不齐。”手上一抖,后面几个字全被墨污了。林婳没反应过来一样,用另一只手轻揉着自己已然酸涩的手腕。
这错处正被姜桓抓住,他正在此时抬头看向她,目光又落在她所抄录文章之上:“解释下这番话。”
林婳抬头茫然地看向他。
“解释清楚了,今日便到这里。”姜桓耐心解释道,他将手上的笔放在笔架之上,走近林婳的桌子,目光落在林婳的纸面上,她的字是不怎么好看,难怪前日吴夫子同他抱怨。
不过,也不是不可教好。
林婳听到这句话后立马来了精神:“这,大德不官指的是德行高的君子,并不一定非得从仕,大道不器……先生大德之人,是否也不打算从仕?”
林婳半试探的话才说出口,正对上姜桓的目光,他的目光本是温柔和善的,可在这一刻,却有天光乍破的锋利,好像看透了她所有的想法。
“大德不官,德行很高的人不需要局限在一种职位之上,大道不器,天底下通用的道理,也不会局限在一种器物身上。姜某有家训在身,从未想过从仕。”姜桓像是没有发现林婳的异样一般,如讲学时一样同她讲解,说罢便合了书,“今日时候不早了,早些回去吧,之后听学时莫要再神游了。”
“学生谨记先生教诲。”林婳得了他放她走的话,这才松了一口气,又重新活过来了。
霍以照样在外头等着林婳,见里头没了声音,知晓林婳是可以走了,这才走到门口,朝林婳招了招手,见到姜桓的时候还同他问了一声好。
方才在姜桓面前蔫儿似的林婳,见了霍以之后立即眉开眼笑,眼睛里泛着小鹿一样的光芒,撂了笔小跑着朝他那边去,连回头都没有。
最后还是霍以躬身朝姜桓告辞,林婳才反应过来,转过身规规矩矩地同姜桓行了一个礼,随即便拽着霍以小跑着离开了,好像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一样。
洪水猛兽本人看着她离开的背影逐渐消失,这才回身收拾自己的书本准备离开。
“就那么看着她离开,你也太没用了。”
“你是谁?”姜桓目光瞬间变了一下,方才的温和不复存在,满眼警惕与防备。
“我是可以帮你之人。”那道声音懒洋洋道,漫不经心之中透露着胜券在握的信心。
“胡言乱语。”姜桓沉着脸训斥了一声,便将自己的东西收拾好离开,一向稳健的步履竟然有些乱了,所幸那人没有跟上来,姜桓这才放松了警惕。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姜桓夜里做了噩梦,这晚女子的哭声格外凄厉,好像在受着什么折磨痛楚,挣脱不得。周遭也不再是从前那般安静的环境,而是嘈杂的,那些声音他一个也认不出来,只觉得烦躁。
那些声音全响在他的耳边,喧闹堵耳,梦里的姜桓不由得想,明明同样是声音,为何那道声音那样远,他听得到,却总听不真切。
姜桓只能费力地从嘈杂的声音中拨寻,尽力走远,寻到那道哭声。
不想这样竟然真的成功了,那些声音远去,世界好像终于安静了下来。然而,与之对应的,那个哭声也不见了。
姜桓竟然从这种安静中感觉到了慌乱。
那种无处捉摸的慌乱感裹挟着他,直到看见祠堂处一抹水红色,他万分着急地赶上前去,才只抓住了那身影的一片衣角,他嘶声问道:【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你是谁?”
和白日见到那个奇怪的人时发问的语气全然不同,那时的他还是冷然的、高傲的,而此时,他只剩下了慌乱,慌乱不稳的语气中还带着几分卑微。
生怕自己稍有不慎,那身影便又离开了。
但是这一次她没有,那道身形转身过来,她的面上无悲无喜,分明她哭得那样凄婉,可这个时候见他,却是那样的平淡无波,他一直以为自己这样是最好的状态,可谁知道那样的表情出现在她的脸上之后,竟然这般让他难受。
她没有开口,只回身看了他一眼,便又毫无留恋地转身走了。
姜桓醒来的时候,仆人已经立在床边拿着湿布帮他擦拭额边了,见他惊醒过来,才松了一口气:“郎君又陷入梦魇了。”
姜桓“嗯”了一声,嘶哑的声音和梦里的嘶喊重合在了一起,让他有一种现实和梦境的混淆之感。
仆人端起旁边方才拿进来的茶水,奉到姜桓面前:“郎君喝些热茶吧。”仆人犹豫半晌,还是劝道,“郎君,这已经不是头一次被梦魇着了,要不还是去长隐寺拜上一拜?”
“不必了。”姜桓是不信这个的,纵然他也觉得自己接连困于梦魇有些邪门,可也没指望去一趟寺里便能解决。
仆人见状也不再劝了,躬身便出去了。
姜桓饮了一口热茶,还是觉着奇怪,每次从梦中脱身之后,便好像梦中的紧迫感全然不存在一样,可在梦里的时候,却又好像那些事情都是真实发生的。
尤其是,从前姜桓从未做过这样的梦。
梦中最后出现的那个女子——林家姑娘。
更是让姜桓觉得荒谬,他与林家姑娘只是见过几次,分明没有过分的逾越,可她却一直出现在自己的梦中。自己现在虽并非她的真正先生,可暂时讲学也算是有师生之谊,这样的臆想简直是荒悖不堪。
晨间还未用过饭的姜桓只净了面便去了书房,姜母来的时候,姜桓正埋头注疏,全然没有注意到书房外多了一人。
姜家祖上积蓄不浅,纵然世代不入仕途,家业也不少,全靠姜母一人操持,她今年不过四十,不爱雍容华贵,素日也是穿着素净,眉眼之中没有商人的精明,反而是一种和气慈善。
姜母看着专注的姜桓,将手中的茶点放在一旁,瓷盘落在桌子上面,发出轻响,这声音让姜桓抬头,见是姜母来了,便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往她那边走去:“母亲今日怎的来了?”
“方才叫府里备了车马,准备去长隐寺。”姜母叹了一口气,“原是打算和主君一同前去,谁想到永城那边会有这等急事。”
“长隐寺离家里不近,母亲一路车马颠簸,听闻这几日里城外常有匪徒作乱,还是我同你一起去,也能放心些。”姜桓闻言放下茶碗。
“为娘知道你是孝顺的,可巧方才莺莺也说要陪娘去,倒不必烦劳你。”姜母浅笑着道。
“莺莺虽懂事,母亲素日也爱她,可她到底是客,若去寺院这样的事情也要她陪着,只怕母亲怠慢了客人,还是绥安陪母亲一同前去。”姜桓闻言拦住姜母道。
姜母脸上的笑意一僵,到底没能说什么,只道了好,叫了下人去回了表姑娘,这才和姜桓一同出门了。
长隐寺的香火旺盛,平日里来烧香的人也不少,一路上也看到不少同路之人。
姜母无心看路上的来往路人,一心惦记着方才姜桓的话,劝他:“莺莺是我家妹的女儿,生得模样在扬州那是一等一的好,为娘知道你不在乎这个,可她的才情也是上好,性子又好,我见了她是实在欢喜。”
“既是母亲要留在府里的人,那母亲欢喜自然最为要紧。”姜桓油盐不进,像是全然没听懂她话中意味。
姜母看着自己的儿子,不得不说这个儿子着实争气,原以为便是姜家这样的家里,只求着平淡安稳着过一世便是了,谁想到儿子成了琢玉郎君,是京城中常对姜桓的赞誉,也是姜家门楣添光续彩的荣耀。
父亲是姜老先生,师傅是朝中太傅,年纪轻轻便被点名为琢玉君子,这样的一位郎君,京城中不知道多少女子想嫁,偏偏他自己却无心这些事情,莫说是美色,姜母每次同他提及成家之事,都能被他打岔混过去。
姜母气恼,只能摊牌道:“你当我此去长隐寺为的是什么?听闻长隐寺求姻缘是最灵的,为娘的不盼孩儿多有出息,只希望他平安顺遂,早些成家生子,也好幸福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