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阙顿了下,抬手掖掖被角道:“再睡会儿,朕让安禄海伺候。”
沈清颜摇摇头,坚持要起来。
她还没有恃宠而骄到这种地步。
这个想法一出,连她自己都愣住了,说来也是,不管眼前这人是陛下,还是小哑巴,都从来未亏待过她。
“想什么呢?”手背覆上宽厚,耳边声音响起,将她飘远的思绪拉回来。
沈清颜抬眸,这才发觉衣襟系带错位,衣领也皱巴巴的,她抬手,慌忙去解。
直到系带全部解开,才听到头顶传来一声沉沉笑意,“倒是比系起来时要熟练许多。”
这声笑,倏地让沈清颜想起在西白行宫时,自己着急慌乱而又笨拙的动作,她抿抿唇,识趣地没接话,待伺候完毕,目送帝王离开后才松了口气。
殿内亮起灯,雪团也睡得不安稳,跑过来蹭着她的脚踝动来动去,沈清颜将它抱进怀里,转身重新躺下准备再睡会儿。
谁知这一睡,就到了晌午。
……
下朝后,陆昀跟随去了御书房。
他从怀里拿出块乌金令牌,手指沿着纹路摩挲过,端详半晌后放到龙案上,发出一声清脆,“原先以为,赵家放在宫中用来寻找令牌的棋子是赵柔谨,没想到是她身边的婢女,陛下不在宫中这段时间,臣可是费了好些力气才引得她有了动作。”
谢阙拾起令牌,放在指间打量。
这种引蛇出洞,玩弄敌人于股掌之中,是陆昀最喜欢的手段。
相较而言,他更偏向以暴治暴,酷吏专行。
大渝军队纵横,禁军万千,唯有一支皇室暗卫不听帝王号令,只以这块令牌为准,暗卫人数虽不多,可留在宫中终究是个隐患。先帝去世后,令牌便落到了赵太后手中,在他登基之时,令牌又不翼而飞。
前世他无心理政,也无暇顾及赵家,沈清颜离开皇都城后,俨然有了些自暴自弃的趋势。
可这一世不同。
既然朝野上下私底称呼他为暴君,有些事,总得做的衬得起才是。
殿内燃着熏香,丝丝缕缕四散开来,
陆昀放下茶盏,手指沿着盏边转了一圈,不紧不慢的开了口:“听说陛下昨夜带人去了慈宁宫。”
他顿了顿,道:“随后又去了华池阁。”
谢阙手执朱笔批阅过奏折,头抬都未抬道:“何事。”
无事不登三宝殿,说的就是眼前这人。
只见陆昀起身,递上了封请帖,滚烫鎏金写着龙飞凤舞的陆府二字,道:“三日后内人生辰,邀请沈美人赴宴。”
谢阙动作一顿,抬头,不由多看了他一眼。
那两年风流韵事闹得满城皆知,陆昀为人强势,领地独占意识极强,尤其是对待府中他的那位夫人,听闻成亲后曾勒令人一年不准出府,不准赴宴,除此之外,还硬生生断了她与先前夫家的联系。
这次怎的……
果不其然,就听他下一句说道:“内人有孕,是件喜事,难道陛下连这点成人之美都不肯吗?”
谢阙沉默片刻,没接请帖。
陆昀笑了一声,也没再说,放下请帖就走了。
安禄海站在外面,见他笑着出来,错愕地瞪大了眼,与对面的宣高飞面面相觑,可谁都没有胆子敢主动上前问一句。
殿内再度安静下来。
谢阙眼底晦暗不明,他身后靠着椅背,手指搭在龙案上,发出轻微叩响,一声又一声。
日光落在请帖上,鎏金字体浸染出一层光晕,混合着大红色,落在眼中刺人的很。
连带着心底某处都被扎了一下。
***
连着两日,且不说萧琼的伤还没好全,楚袅袅就先病倒了。
楚袅袅怕把病气过渡给她,干脆闭门不见。
这厢忻欢宫内,沈清颜往萧琼身后塞了个软枕,扶着她坐起,又端起药试试温度,这才一勺一勺喂给她。
刚递出一勺,就见萧琼夺过碗,一饮而下,“哪里用得着这么麻烦。”
“你也不怕呛着。”沈清颜递上水,见她喝了,用帕子擦拭过她的唇角。
两人正说着话,念香走进来,看了眼沈清颜,欲言又止道:“美人,陛下来了。”
眼见着人的唇角笑意渐渐压下去,萧琼挑了下眉,问道:“吵架了?”
沈清颜绞揉手心攥的帕子,小声道:“没有。”
“那是为何?”
沈清颜咬咬唇,没说话。
还能是为何,还不是陛下太过黏人。
偏生那人神色冷峻,五官端正,眉眼间愣是看不出一丝不妥来,眸光沉沉落下时,反倒是先让她心中莫名生出了一丝愧意来。
那眼神好像是在说:你坐在这儿,朕如何静得下心。
外面的念香又进来催促一遍,搅得人坐都坐不安稳,沈清颜起身叮嘱道:“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
踏至殿外,就见帝王早已在外等候。
她放缓脚步走了出去,刚刚走到跟前,手腕就被人握住,不轻不重地捏了两下。
沈清颜脚下不稳,踉跄几步撞进了帝王怀里。
她眼眸低垂,纤长眼睫轻微颤动,拢在袖中的手指捏紧,“陛下,您怎么来了。”
谢阙掀了掀眼皮,“明知故问。”
话音未落,沈清颜下颔忽地被人挑起,她抬眸,对上帝王漆沉的眼睛。
两人这般对视许久,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
沈清颜被他这般看着,莫名有点心慌,似乎被他眼底的温度烫着了似的,她别过头想要躲开,那力道却紧紧攥着不松开,疼的她眸底沁出了一层朦胧水雾。
雪白肌肤留了印子,谢阙松开手,指腹轻轻揉动着那小块儿,只是越碰,绯红愈甚。
他敛下眼眸,声线低而沉道:“有了新欢就忘了旧爱,瑟瑟倒是好生心狠。”
一字一句,仿佛都在表达控诉。
什么新欢,什么旧爱?
沈清颜眨眨眼,好半晌才缓慢地回味过来这句话的意思,耳根泛上抹红,她推开谢阙的手,道:“她们二人是臣妾在宫中最好的朋友,陛下莫要开玩笑。”
还有,小哑巴是幼时玩伴,哪里能跟旧爱二字扯上干系。
谢阙的手停顿在半空,指腹微抿,上面还依稀残留着温润细腻的触感。
停在半空中的手落下,另一只手从沈清颜腕骨处的小颗朱砂痣上轻轻撩动过。
明明是再轻微细小不过的动作,光天白日下,仿佛也多了抹不为人知的耐人寻味。
回到华池阁后,沈清颜怔怔地捧着那封请帖,不知是该去还是该回绝。
她与这位宰辅夫人,并无交集。
谢阙拇指食指并拢,弹了下雪团柔软且富有弹性的猫耳朵,又去捏捏粉嫩的爪子,“想去吗?”
四只小短腿胡乱扑腾着,大概是还记着这人上次喂过它小鱼干,呲牙就想去咬人,却被一下子按住嘴,呜呜咽咽叫得好生委屈。
逗弄几下后谢阙就失了兴趣。
随即拎起雪团后颈放到地上,爪子刚沾地面,嗖地一下就跑没了影。
看着袖角处沾的几根银色猫毛,谢阙皱皱眉。
他还是不喜欢这种弱小的生物。
沈清颜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有参加过这种宴会了。
九岁那年,她跟随舅舅离开皇都城,围绕在外祖母膝下长大,直到十四岁那年才回来。林氏身为当家主母掌握侯府后院,沈老夫人又不喜她,凡是贵女相聚的宴会,都由沈清宜出席,渐渐地,众人也都忘了侯府中还有另外一位小姐。
思及此,指尖抚过,竟无端生出些许忐忑与怅惘来。
见她犹豫不定,谢阙抬眼示意,安禄海连忙拿出块腰牌放到桌上,道:“美人,这是出入皇宫的腰牌,您可收好了,有了它,您想什么时候出去都可以,但要记得在宵禁前回来。”
沈清颜攥紧腰牌,低低嗯了声。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宴会(修)
天一亮, 念香和银川抱着衣裳首饰叩响了门,听到里面传来轻轻一声,方才推门进来。
她们是沈清颜的贴身婢女, 跟随身侧多年, 后从皇都城流连迁转江宁,可也鲜少会参加闺中贵女们的宴会。昨夜知晓要去赴宴后,二人是从心底感到高兴,是以今儿个天未亮就醒来,早早到偏殿衣柜内先挑选一番,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这才过来。
沈清颜刚醒来, 坐在床上睡眼朦胧,衣衫微散露出半个圆润肩头, 鸦青色发丝垂落, 衬得肌肤白皙如雪。
她歪了歪头, 盯着面前二人,好半晌瞳光慢慢聚拢。
念香捧着衣裳, 叹道:“美人天生丽质, 穿哪件都好看, 想必到时皇都城中诸位夫人小姐都在, 场面定是会热热闹闹的。”
连素来不喜多言的银川也兴致高昂, 手里拿着簪子耳珰,时不时抬手在沈清颜身上比划两下, 两人一前一后, 在跟前转来转去,转的眼睛都要花了。
见沈清颜懒懒散散, 还有些不太上心的样子, 念香急得嘴皮子都要磨出泡来, 她上前,把人推搡过来,“您也好生瞧瞧,看哪件能入眼,奴婢瞧着这件就不错。”
沈清颜对着那条锦盘金彩绣绫裙看了会儿,发现自己没什么印象,又去看匣子里放着的各种首饰,简直是陌生的很,问道:“之前怎么没见过这些。”
她素来不喜雍容华贵,总觉得太过显摆,会平添些出是非来,平日里衣裙都以简单低调为主,发髻间再别一支芙蓉簪子,就算是打扮过了。
鲜少有过的几次明艳妆容,还是在陛下面前。
银川抬起头,“美人莫不是忘了,先前陛下赏赐了不少东西。”
念香跟着点点头,“是啊,可您都不看,只让我们收起来放好。”
说着,她指指偏殿,掰着手指头数道:“不仅这些,几乎各个季节的衣裳都有,就说去年冬天的大氅和披风都堆了满满一箱子,还有各种玉镯簪子,稀奇古怪的好东西,都在屋里放着呢。后来东西太多,奴婢怕您要时找不到东西,还特意列了个账目。”
沈清颜拢在袖中的手指攥紧,眼睫低垂,抚过绫罗缎若面的花纹。
念香正在兴奋头上,见她不说话,也没瞧出什么不对劲来,小跑着去到偏殿取来账目,回来递给她。
沈清颜接过,翻了几页,上面写的满满当当,念香写的仔细,连日子都写上了。
大概是从抄写佛经那日,也就是说,从她进宫那日就开始送起了。
她合上账目,指腹沿着纸页边缘轻轻划过,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
明明这些,他在她面前只字未提过。
衣裳不少,挑了整整上午险些都要挑花眼,最终挑选了件颜色偏淡的黛青色缎裙。
念香脸耷拉下来,不死心捧着又追问几遍,无一例外的都被拒绝了。
沈清颜笑笑,随手取了件簪子别在她发间,让银川也拿了件喜欢的,二人得了赏赐,倒也没再紧追着问,欢欢喜喜回去了。
想到明日赴宴,还要面对一群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这会儿倒是有些紧张起来。
翌日见到眼下乌青,又是好一阵手忙脚乱。
出了华池阁,走出一段距离,就见一辆质朴马车停在外面,是放在人群中都不显眼的那种。
待沈清颜见到驾车的人是谁时,也不由愣了下。
宣高飞身形高挑,腰身板正,这一身褐色布衣穿在身上,倒是显得有些捉襟见肘了。他挠挠头,不好意思道:“陛下说美人不喜张扬,要低调,臣好不容易才找来这一身,是不是有些低调过头……显得磕碜了。”
沈清颜轻笑一声,掀开帘子上了马车,“有劳宣将军。”
宣高飞连忙道了句不敢,等念香银川也上马车坐好,他才扬起马鞭驾车辚辚驶远。
念香眼睛瞪得滴溜圆,她指指外面,惊讶的捂住了嘴。
天爷,没想到竟然有一天,她也能坐上大将军驾驶的马车。
行至宫门口时,禁军见到腰牌拦都未拦,恭恭敬敬退到一旁,让马车出宫。
路上传来轻微地颠簸感,放在膝上的腰牌也跟着颠了一下,沈清颜手指抚过上面的字,再三确认过后,才放在腰间好生收起。
她坐在窗边,掀开帐幔往身后看了一眼,视线中巍峨高大的皇宫渐行渐远,逐渐缩小成豆大黑点。
马车行进朱雀大街,街边小贩卖力叫喊声传进耳中,才将她的思绪一点一点的扯回现实。
……她就这么轻易出来了。
没有阻拦,没有过问,甚至顺利的让她有些恍惚。
前世她时常坐在窗边,对着宫门口的方向一坐就是一整天,有时连闭眼入睡时都能梦见。往日那些触不可及的东西,而眼下,却被她轻轻松松捏在手中。
忽然间,她想到了帝王。
有那么一瞬间,她好像有些分不清眼前的人是谁了。
紫宸殿内,谢阙低头拨弄过雪团脑袋,手指拿着小鱼干,正在喂雪团一点一点吃下。
听到脚步声,他头也不抬道:“她走了?”
安禄海道了句是,“美人带了两名婢女,还有宣将军跟随,想来不会出问题的。”
雪团吃完小鱼干,舔了舔爪子,懒洋洋趴在他怀里就不动弹了。
谢阙接过干净帕子,慢条斯理地擦过手指,随后放到桌上,盯着外面枝头蹦跳的鸟儿看了会儿,才道:“你说,她还会回来吗?”
他记得清楚。
前世,在她入宫的第三年,也是像这样的艳阳天,她坐在马车内,连个眼神都没有丝毫停留的离开了皇宫,从他的身边离开,再也没有回来过。
其实他一点都不想让人出宫,他在害怕,怕沈清颜一走了之,可心底又想赌一把,赌他这几个月做的事情有没有成果。就在他犹豫不决间,在提到宴会二字时,沈清颜眼底浮起的轻微而不明显的悦色彻底摧跨了这道无形屏障。
要是真跑了,大不了,他就把人抓回来,系上镣铐,锁在笼子里。
安禄海弯着腰,一时也拿不住帝王这话是何意思,只得顺着话道:“陛下,美人的家就在这里,您也在这里,等天黑了,人自然也就回来了。”
家?
谢阙垂下眼,手指撑额,眸底晦暗不明。
***
今日是宰辅夫人的生辰宴。
凡是皇都城中有头有脸的命妇贵女,都收到了来自陆府的请帖。
请帖拿在手里,好似是个烫手山芋,比起去和不去之间,更多的是不敢不去。
远远地,隔着陆府还有一条街,就听见了传来的说话声,瞧着比迎亲时还要热闹。
临下车前,沈清颜取来帷帽戴好,仔细整理了下仪容,这才搭着银川递过来的手下了马车。
府门前人来人往,不是停靠马车的好地方,宣高飞只得把马车行驶到别处,他现在的身份是驾车小厮,不能进府,有些百无聊赖的坐着等人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