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的马车不起眼,又戴着帷帽,也没人往这处关注,念香递上帖子,在外守候的小厮看了一眼,就把人请了进去。
陆府地势宽阔,府中楼阁高耸,石桥搭建,百花齐放,铺有鹅卵石的小路光滑圆润,在阳光下折射处耀眼光泽。
看着满院子的人,念香忍不住嘀咕了句,“这宰辅大人好生气派,一下子就能请来这么多人。”
话还未说完,胳膊就被银川拧了下,银川皱皱眉,叮嘱道:“府中人多眼杂,小心点说话,莫要让人听了去。”
论常理来说,宫嫔是不允许参加这种宴会的,就算是有宴会,也是宫中皇后或是位于贵妃的娘娘才有权利举办宴会,并请人来赴宴。
她们此行以低调为主,只是来凑凑热闹,等玩得尽兴了就回宫。
并且,沈清颜对这位宰辅夫人也感兴趣的很,想要见见是个怎样的人。
宴会还未正式开始,来的又大多是认识的人,都在互相寒暄说话,热闹嬉笑声层出不断。
沈清颜沿着小路缓慢行走,时不时驻足打量几下,就在这时有婢女走到面前,压低声音行礼道:“夫人这会儿脱不开身,不能亲自过来迎接,让奴婢先跟您说声对不住。”
沈清颜笑笑,“无妨,我四处逛逛便是。”
婢女屈身行礼,将她们引进主院。
名义上说是生辰宴,实际上是各位夫人们之间的交际宴会,尤其是到了这个时辰,身为主客的陆府主子,却连一个都没瞧见。
对此不少人也是敢怒不敢言。
如今是四月天,眼看着就要进入五月,天气微暖,微风徐徐,贵女间能够玩耍的娱乐项目也多了起来。
投壶,蹴鞠,曲池荡千,马球,庭院观花,插花……样样都是好生热闹。
只是蹴鞠向来讲究力道,更是须得身着劲装才有看头,眼下不过是几位小姑娘凑在一起,你踢给我,我踢给你,沈清颜看了一会儿就没兴趣。
别院内有处秋千,沈清颜坐上去,念香和银川在后面推她,轻轻一推就飘了起来。
杨柳舞于春风,杏花映于春水,秋千架上,身姿轻盈如燕【1】。
微风吹过,吹起帷帽一角,露出小截白皙精致的下颔来,引得不少姑娘望这边观望。
沈清颜胆儿小,不敢让他们推太远,说起来,她已经许久未坐过秋千了。
心想等回宫后,看看华池阁内还有没有地方,也让小太监们给她扎一个。
远处,正在有几名女子吃着茶水点心,说着闲话,大概是见沈清颜衣着素净,想来身份不高,也没有避着。
“你们听说了没,进义侯府的二小姐被宁国公府退亲后,又跟昌平侯府的世子定了亲,可真是大胆儿啊。”
有人吸了口凉气,“……昌平侯府的世子,她怎么敢的。”
“有什么不敢的,虽说昌平侯府世子花名在外,时常流连花楼,家中又有十几房小妾,无论怎样,沈清宜嫁过去也是明媒正娶的正妻,在分位上可是重重压了她们一头。再说了,这皇都城中谁人还不知她被退婚的原因,都敢冲撞陛下了,你说她的胆子大不大。”
“不对啊,我记得进义侯府就沈清宜一人,怎都称她二小姐。”
“忘了不成,还有一位进了宫,成了陛下的美人。”
“听说沈美人美貌倾国倾城,我也想看看,到底是何模样,才将陛下的心给抓了去。”
“还能什么样,狐媚子样呗。”
此话一出,众人顿时捂嘴笑成一片。
念香愤愤不平就要冲出去,却被沈清颜抬手拦住,她脚尖点地,秋千借力荡出去,裙角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理她们作甚,不必为不重要的人生气,平白伤了身。”
那位昌平侯府的世子她也有所耳闻,不学无术,痴迷美色,只是奇怪,林氏向来把沈清宜当作宝贝似的供着,怎就同意把人嫁了过去呢。
念香跺跺脚,“可奴婢就是气不过。”
银川轻轻推了下秋千,她倒是没跟着附和说话,只抬了下眼,扫过那几名女子面孔,暗暗记住了几个人名。
说着说着,她们又把话题带到了陆昀夫人身上,只是这次知道压低了声音。
夫人嫁到陆府已有四年,那个时候,这几人不过才十一二岁,一听到有人提起话头,连忙凑上去听着。
虽说大渝民风开放,夫妻和离后嫁娶互不相干,朝中也有官员奉行,说不上是什么稀罕事。可陆昀不同,他身为长公主嫡长子,出生后先帝亲封世子,地位高崇,温润如玉,矜贵清朗,不知引了多少女郎倾心,谁知他谁都不要,偏偏一心栽在那还在丧期的妇人身上。
“嫁过人的破鞋,罪臣之女,也不知宰辅大人看上她哪点了。”
这话说的有些过分了,沈清颜皱皱眉,没想到后面的话比这还要过分,当真是令人听不下去。
正在思忖间,忽地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明亮嗓音。
“几位在我府中做客,却在明目张胆的说人闲话,怕是有些不合理吧。”
年芳双十,凤眸潋滟,面容妍丽,美如莹光,盘桓髻拢结,举手投足间带着一股浑然天成的妩媚。
江沅走来,唇角勾起笑意,眼底却盯着面前几人。
那些人见到她,瞬间噤了声。
随后江沅红唇轻启,视线扫过众人,她每次说一个名字,就有人变了脸色。
只是这一小会儿功夫,就有不少人聚拢凑堆,小声讨论起来。
江沅走到沈清颜跟前,所有人目光跟着她移动,只见她弯腰行了个礼,“臣妇见过沈美人。”
沈美人?宫里的沈美人?
那她们先前说的话,岂不是都……
众贵女倏地起身,脸色恸变,战战兢兢攥紧了手帕。
沈清颜抬眸,隔着帐幔落在江沅脸上,轻轻道:“夫人请起。”
江沅笑了笑,“这处人多口杂,说话多有不变,美人这边请。”
说罢,握住沈清颜的手,从人群中穿过,径直去了后院。
她们不知的是,二人刚离开,躲在暗处的影卫很快就把消息传进了书房内。接着,影卫又从书房出来,把消息送到了那几位女眷的父亲手上,至于是如何传话的,说的什么内容,恐怕也就只有等她们回家后才知晓了。
后院要比外面安静许多,幽幽静静的,只听得虫鸣鸟叫声,是个休养生息的好地方。
江沅带着沈清颜到了处凉亭内,笑道:“这处没别人,摘了吧。”
沈清颜也不再推脱,摘了帷帽,露出姣好面容来。
她本就戴不惯这东西,只是为了遮人耳目,不想被人说闲话罢了。
江沅眼底露出惊羡,命婢女奉上茶水,坐下道:“当年陛下替我江府平反冤屈,我能安然活着,已是我的福分,哪里还敢奢求什么。只是偶然听陆昀提及过,说陛下近来专宠沈美人,就想着见见,如今见着了人,反倒是觉得陛下好生福分。”
她轻笑了声,“若我是个男人,也喜欢美人。”
这话,说的极为荡漾。
同样是身为女子,听得沈清颜脸颊都轻微红了下。
她轻声道:“夫人说笑了。”
江沅性情温柔,说话和煦春风,从来不会无缘无故的挑起话头,且极会照顾人的情绪,忍不住想要多听她说些。
她低头,放下茶盏,又道:“好了,不要只说我的事,不知美人宫中养的猫儿可还好?”
沈清颜微微怔了下,“夫人是怎么知道我养猫的。”
“当然知道,那还是陛下从我这儿要走的。”
那年盛夏,蝉声如鸣,两人吵的不可开交,谁也不肯服软。陆昀为了讨她欢心,专门派人从邻国采买了只猫儿回来,只是还未送到她手上,就被宫中的那位截了去。
当夜陆昀阴沉着脸进了皇宫,要讨回那只猫,却被告知已经送人了,为此陆昀还生了好几日闷气。后来沈清颜进宫后,他才又在皇宫内重新看见了雪团。
沈清颜手指抚摸过茶杯,滚烫的温度烫的她一下子所回了手。
她沉默片刻,才小声道:“我不知道那是陛下送我的。”
她一直以为,不过是有人在及笄那天送她的礼物,也没往别处多想。
可眼下,就算她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雪团竟然是陛下送的。
沈清颜心头说不上什么滋味,心头堵堵的,堵的有些难受,想到偏殿内堆积的东西,还有他对她的好,一切沉甸甸积攒在心中,有种莫名的情绪仿佛正要破土而出。
见她当真不知,江沅也愣了下,指尖捻过衣角。
送人东西却什么都不说,这怎么瞧,都不像是她印象中的那位帝王能够做出的事情。
暴戾,冷酷,杀人如麻。
就连陆昀身上的那一道深深疤痕,都是拜这位陛下所赐。
难不成……
江沅似是想到什么,抬头盯着沈清颜上下打量了一番,忽地就笑了。
“你们没同房,对吗?”
沈清颜正在思考别的事情,骤然听到这么问,大脑中一片空白,面容也在对方的目光注视中一点点变红,蔓延至耳根,连后颈都带了些绯红。
她点点头,低低嗯了一声。
江沅握住她的手,语重心长道:“你们要比当年的我们好了太多太多,没有争吵,没有伤害,未来的路会比我们顺畅。”
沈清颜连忙反驳道:“夫人您误会了,我跟陛下并非是那种关系,也没有非分之想。只是因为小时候一段情谊,幼时我帮过陛下,陛下现在才会帮我,并不是夫人想的那样。”
“但愿如此吧。”
有些话点到为止,江沅识趣地没再说下去。
二人正饮茶时,婢女手里端着托盘过来,上面放着药碗,隔着好一段距离都能闻见里面飘散的药味。
沈清颜的思绪暂时被味道吸引了过去,“夫人是病了吗?”
江沅沉默了会儿,手放在小腹上,“不是病了,是我怀孕了。”
沈清颜怔愣了会儿,展颜笑道:“这是好事啊。”
江沅望进她澄澈的眸底,眼睫低垂,有些卡在嗓子里的话忽然就有些说不出口。
她与陆昀成亲四年,大小争吵不断,甚至到成亲那日她都是不情愿的,因为她心里还放不下那个人,不想这么不清不白的对待另一份感情。而陆昀,却硬生生逼迫她断绝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江沅爱陆昀,可在某个瞬间内,她也恨陆昀。
是以成亲四年,她为了报复陆昀,以无声反抗的方式在床头放置避孕香囊,算是给自己心头的内疚给份交待。
时间长了,这种相处模式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久到连它自己都忘了原来的自己是什么样子的。
这个孩子的突然到来,彻底打乱了她的一切。她是慌乱无措的,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只能是暂时不去思考,可陆昀每日都让她喝药,逼迫她不得不去面对这一切。
江沅回神,看了婢女一眼,“放这儿吧,过会儿我会自己喝。”
婢女未动,“大人说了,要让奴婢亲自看见您喝下。”
江沅皱起的眉心尚未松开,就听远处传来了脚步声,是陆昀来了。
陆昀屏退婢女,端起药碗递尝了尝,捻起颗桌上的糖,递到江沅唇边,温和笑道:“是有些苦,夫人且先忍忍。”
江沅凝视他许久,终究是没说什么,接过药碗一饮而尽,却没吃陆昀手里的糖,任由嘴里的苦味蔓延。
“夫人怎的有孕后,也学会了使小性子,沈美人还在这里,夫人莫要让人看了笑话。”
他还维持着喂糖的姿势,尾音上挑,笑意却不达眼底,薄凉的挂在唇角。
清风穿过竹林,带来一阵凉意。
四处寂静无声,有些压抑。
江沅抿紧唇角,冷声唤他,“陆昀。”
陆昀语调懒散的嗯了声,“夫人,我在呢。”
两人僵持半晌,到底是江沅败下阵来,不情不愿地接过那颗糖,咬得咯吱咯吱碎。
陆昀好心情的收回手,站定,对着沈清颜笑了笑,“诸位宾客还在主院等着,臣要携夫人去宣布喜讯,沈美人可要一同前去?”
江沅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沈清颜看了江沅一眼,点点头,道:“也好。”
主院内,陆昀与江沅十指紧扣,站在高处,向所有人宣布了江沅有孕的消息。
他脸上的笑意,是沉浸在喜悦中的笑,跟方才是完全不一样的,而江沅则神色复杂的站在旁边。
沈清颜直觉这不是一对正常夫妻应该有的相处模式,她隐约感觉,陆昀对江沅控制太过强势了,恨不得对方的一举一动都在自己掌控中。
这样的喜欢,太令人窒息了。
作者有话说:
【1】月曼清游图册
第43章 糕点
艳阳残血, 日落西斜,余晖渐渐笼罩整片地平线。
宴会喧嚣随着白天落幕,卷在黑夜来临的浪潮中, 兴已至浓, 宾客四散离开,府门前接二连三的响起马车辘辘声。
在银川搀扶下,沈清颜掀开帘子上了马车,不想里面早就有人等着了。
马车内光线昏暗,隐晦暗色的落在男人脸上,映衬的深邃五官愈发立体, 他此刻慵懒的靠在窗边,手肘搭在上面支着脑袋, 见人上来眼皮掀了掀, 伸手递了过去。
帘子放下, 遮住外面映进来的光线。
沈清颜犹豫半晌,将手递了过去, 不想只一放上, 就被人用力拉过去, 踉跄扑进谢阙怀里。
谢阙手臂穿过沈清颜腰身, 让她坐在腿上, 掌心扣住她的脑袋,随后低下头埋进雪白颈侧, 高挺鼻梁贴着肌肤蹭了蹭, 感受到怀里柔软传来的温度,整整一天的惶恐不安才算是落下, 肆意蔓延生长的恶念毒藤也在刹那间钻回囚笼。
他抚着她的背, “回来了就好。”
沈清颜指尖捏住帝王身上穿着的锦袍衣料, 不明白他这是怎么了,她不回宫还能去哪儿。
外面的宣高飞扬起马鞭,马车行驶起来。
这次速度要比来的时候慢上了许多。
感受到禁锢的力道松了些,沈清颜抬头,脸颊微微有些红,她抬手理了理发丝,想要从谢阙怀里下去,还未动就被按住。
谢阙从身旁提溜起个食盒,放到沈清颜怀里,“尝尝。”
这家糕点铺是个老牌坊,平日里去买都是要提前排队的,虽然方才在陆府里吃了些,可许久未吃,还是有些心动。
沈清颜拆开食盒,瞧见里面摆放的整整齐齐,色香味俱全的糕点,又挨个数了遍。
眸底露出些许诧异,她问道:“陛下怎么知道臣妾喜欢吃这些?”
谢阙取过她腰间别的帕子,替她擦了擦手,“路过。”
糕点铺跟陆府隔着三条街,就算再怎么路过,也不会绕远路跑到那边,似是想到什么,沈清颜眸光闪了闪,“陛下应该告诉臣妾,雪团是您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