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漫着一股泥土雨水混合的味道。
宣高飞和几个侍卫围绕在桌子前,念香银川也在旁边站着,目不转睛地盯着里面。
见众人要行礼,谢阙摆手制止,问道:“怎么回事。”
侍卫拱手道:“今夜是属下负责值守,忽然听到草垛里传来动静,原先以为是雨声太大听错了,谁知过去一看,竟发现是个小孩子。”
谢阙视线越过众人,看向躺在桌上的孩童。
约摸七、八岁,浑身湿漉漉的,头发黏在苍白的小脸上,衣裳有多处划痕,尤其是左小腿处,沾了血迹,连带着泥土脏的不成样。
宣高飞察觉到谢阙目光,回道:“应该是踩到了捕兽夹,好在没伤到骨头,都是些皮肉伤,只是……”
他顿了顿,道:“孩子年纪小,身体弱,这里没有伤药,怕是夜里会烧起来。”
谢阙沉默半晌,道:“去盒子里取药。”
宣高飞愣了愣,连忙道了句是,说完就掀开帘子去马车上了。
能够供帝王使用的,都是太医院最好的药材,治疗小病小伤,完全是简单了了。
跟宣高飞说的那样,不出半个时辰,捡回来的小少年就脸色通红,额头烫的厉害,任凭怎么疼怎么难受,倒是全程没有大喊大叫的。
这要是放在皇都城那些个贵族子弟上,仅仅是割破手指,都能疼的哭爹喊娘。
竟连个孩子都不如。
谢阙出来的匆忙,没有戴面具,老两口瞧见他模样,眼底不由惊羡了瞬,白日里见到的那位娘子就生的美若天仙,不食人间烟火似的,没想到这位郎君也生的这般好看。
极为般配。
很快,几人给小少年换了干净衣裳,又用热水擦遍全身,裹了层厚厚棉被。
谢阙从见到小少年时,就站在桌前没动,眉心微微皱起,不知在想些什么。
宣高飞也盯着看了又看,除了生的白净些,好看些,没有什么不同。
“爷,您在看什么呢?”
谢阙掀了掀眼皮,宣高飞立马就不吱声了,抱着孩子进了里屋。
见人回来,沈清颜坐在床榻边,担忧道:“我听见好像是在说,有人受伤了?”
谢阙没动,他抬起沈清颜下颔,静静凝视着。
沈清颜不解,碰了碰他的手腕,“小哑巴?”
谢阙没回应。
难怪他方才觉得那小少年的眉眼有些似曾相识,原来,是在这里见过啊。
第65章 进城
世上众生万万千千, 眉眼间有些许相似实在太过正常。
大概是枕边人夜夜相伴,下意识就往那处想了。
谢阙没放在心上,握住沈清颜的手放进被里, 简单提了几句外面发生的事。
“睡吧, 有事等醒来再说。”说完,他搂过她的腰,顺着躺下去。
夜里的雨淅淅沥沥下了半宿,到天亮都未停歇。
银川端着盆进来,把布巾浸湿拧干后递过去,叹了口气道:“也不知这雨什么时候能停。”
村庄里的路都是土路, 一下雨就会变得坑坑洼洼,村头前已经积攒成了一条泥河流, 踩下去都能没过脚踝, 恐怕只有雨停了才能继续上路。
老两口家徒四壁, 吃穿简朴,都依靠后院那一亩三分地, 今年逢天灾, 家中没留下多少粮食, 草草蒸了块菜糠窝头就算了事。
谢阙坐在桌前, 接过沈清颜手里掰了小块的菜糠窝头, “吃不上就别吃了。”
沈清颜算不上太挑食,她喝了碗菜粥, 窝头饼放在碟子里就想尝尝, 味道淡淡没有什么口感,但好在是热乎的。
除了下咽时有些磨嗓子外, 倒也还好, 说不上难吃。
她放下木箸, 盯着窗外从屋檐角滴落的雨滴,再一回头,谢阙已经把剩下的菜糠饼吃完了。
他用帕子擦了擦手,问道:“要不要再去睡会儿?”
昨儿夜里响起几声雷响,沈清颜坐到寅时才有睡意,眯眼睡了小会儿,等再睁眼醒来,却是怎么睡都睡不着。
沈清颜摇摇头,抬头看向银川,问道:“那个捡来的小孩子呢?”
银川道:“在侧堂屋里,念香陪着解闷。”
沈清颜点头,准备过去看看,起身刚要走,袖角就被人拽了下。
谢阙手指碰过她的手腕,垂着眼没说话。
他这一碰,沈清颜就知道人怎么了,旋即拿过桌上面具绕到人身后,替他系好,“小哑巴,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谢阙稍稍抬眼,目光落在沈清颜身上,“小哑巴是谁?”
他顿了顿,语调微微上扬,“离宫前,瑟瑟可不是这么唤朕的。”
四目相对,视线交错,沈清颜的脸宛若傍晚时天边落下的晚霞,匀称地染上一层薄薄绯红。
说话间,腕间的手指滑动,谢阙捏住沈清颜手心,指腹带有几分轻佻意味的摩挲过她的手背。
出宫前,他们二人就商议过,身份是对夫妻,亲昵事不用说,只有口头称呼需要改改,谢阙诱人诱哄了许久,才缠着沈清颜叫出声。
几番挣扎过后,终究还是沈清颜先败下阵来,嗓音柔和的唤了声夫君。
对此谢阙很受用。
简陋的大堂内,老翁正在讲村子里老一辈的故事,说着说着,他看向坐在木凳子上的宣高飞,声音忽地有些哽咽:“……要是我儿还在,也该有你这么大了。”
没说几句,老妇也跟着哭,不停地抹眼泪。
宣高飞愣了愣,好半晌没反应过来,他扶住老翁道:“老人家节哀。”
“有什么好节哀的,我儿死的冤枉,抬回来的时候胳膊腿都是缺的,都是天杀的柳仙信徒做的孽啊!”老翁手里的拐杖重重捣在地上,发出砰砰响声。
宣高飞疑惑道:“老人家,柳仙是哪路神仙,怎么都没听说过啊。”
“什么神仙,那就是条杀人不眨眼的恶蛇,坏事做尽,哪里能配得上这个‘仙’字,”老翁道,“你们是外地人,不知道承上县供奉的从来不是什么天帝灶王爷,而是祖祖辈辈口中流传的柳仙。传闻柳仙有求必应,香火极盛,但有个古怪的癖好,信徒许愿成功后,就得拿出一半家产前来还愿,要是拿不出来,柳仙就会带走家中幼童,放到身边养着,可从来没有人见过那些幼童长大的样子,有人说是被柳仙吃了。正是因此,柳仙也被叫做专吃幼童的邪仙。”
“就算是这样,县城中依旧有不少人供奉柳仙,还专门建了座庙,用来接待香火。庙里有柳仙信徒看守,当年我儿就是为了帮人抢回孩子,这才惹来大祸,到死都没留个全尸。”
老翁捶胸顿足,连着喘了好几口大气才平稳好情绪,而老妇已经哭晕过去,由银川搀扶到一旁。
宣高飞拧眉道:“承上县的县令不管吗?”
“先前几任县令都跟柳仙是一丘之貉,哪里会管我们这些老百姓的死活,”老翁叹了口气道,“直到七年前来了位陶大人,一来就惩戒了不少信徒,那才是为民造福的好官啊。”
宣高飞又接连问了些别的。
都是些柳仙信徒恶贯满盈的罪行。
沈清颜听得心悸,加快脚步走进了堂屋。
见是他们进来,念香脸上露出喜色,连忙迎上来,指了指里面低声道:“夫人,这小孩真倔,奴婢把好话说尽了也不听,到现在连口水都没喝呢。”
沈清颜顺着念香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小小身影面对墙壁缩成一团,桌上放着的此食和粥一动没动。
念香道:“不仅没吃喝,就连从醒来到现在,连句话都没说过,他一脸防备地盯着奴婢,这么小的孩子,奴婢又不能真把人给吓着了。”
“知道了,我过去瞧瞧。”
她刚要往那边靠近,蜷缩起的小孩动了动,双手抱膝转过身来,留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眼底满是警惕。
沈清颜置若罔闻,端起碗边走边搅动勺子,声音轻柔道:“粥还是热的,再不吃就凉了。”
小孩眼巴巴盯着她,却丝毫不动。
“你先吃一口。”
说出口的稚嫩嗓音令所有人都愣了下。
念香恼道:“你这小孩未免太过不识好歹,我家夫人好心好意,还能下毒害你不成……”
“念香,”沈清颜打断她的话,倒也没过多计较,舀起勺子喝了口,随后取来干净勺子放在碗递给他“没毒,这下子可以吃了吧。”
小孩刚接过就狼吞虎咽吃了起来,显然是饿极了,沈清颜摸摸他的头,温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陶然,我娘给取的。”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谢阙倚在门边,站在原地凝视着那边,不知道为什么,漆黑的眼微微有些出神。
陶然就着粥吃了个窝窝头,囫囵咽下去后小声问道:“我的家在承上县里,你们能送我回去吗?”
“偷偷跑出来的?”
“才不是,”陶然放下碗,低头看了眼擦伤的腿,嘀咕道,“是柳仙的信徒抓了我,要不是我聪明,早就被带走了。”
柳仙。
又是柳仙。
沈清颜稍稍抬眼,看向远处的谢阙,转而问道:“他们抓你做什么。”
陶然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明显是在躲避话题,“不知道,不仅是我,最近县城里好几家的孩子都失踪了。”
他揪住裤脚,气愤道:“还有爹娘把孩子送进柳仙庙里的,说要给柳仙当祭品。”
沈清颜心里一惊。
陶然没说几句就有些困了,泪眼朦胧的打了个哈欠,见此,沈清颜没再多待,扯过谢阙衣袖走到了外面,握住他的手,说道:“夫君不打算管管吗?”
大渝民风开放,朝廷向来不会干涉民间风俗和信仰,若是触及到根本,那就另当别论了。
这时,宣高飞结束谈话走过来,行礼道:“爷,都打听清楚了,县城中近乎所有人都是供奉柳仙的,陶县令不是本地人,当初抓捕柳仙信徒时就得罪了不少人,其中还有些百姓,为此还引起了一场暴动,后来得以邻城的城主借兵镇压,这才安然无事到现在。”
他看了眼外面,道:“这几日是柳仙的降临日,县城里正热闹得很呢。”
承上县地方小,人手不足,没多少兵力。
要是依谢阙往日寻常作风,今夜就会让宣高飞拿圣誉前往附近几座城池,让他们直接调兵过来剿灭柳仙,哪里还用的着这些弯弯绕绕。
凡反抗者,就地处决,绝不允许容有后患。
谢阙手指碰过沈清颜脸颊,“想去吗?”
宣高飞咳一声,不自在地低头。
去的话,可能就会多耽搁几日,赶不上江宁孙家的寿宴。
他在询问她的意见。
沈清颜推开谢阙的手,嗔怒的瞪他一眼,“一会儿让人给外祖母捎封信过去,她老人家是不会怪罪的。”
这场雨下到傍晚都没停。
是夜,昏暗的屋子内,桌上仅有的一盏油灯亮着。
沈清颜坐在桌前,执笔写信,她写的简单明了,说路上有事耽搁,可能会晚几日到,望外祖母不要生气。
“就这些,没有其他要说的了吗?”
谢阙俯下身,双臂展开撑在桌角,从身后以一种绝对占有的姿势圈禁住她,薄凉的唇蹭过沈清颜敏|感要命的耳廓,好心提醒道:“瑟瑟,朕也是要去见外祖母的。”
他这声外祖母,听得沈清颜心肝都跟着颤了两颤。
白日里开窗透过气,雨水随风飘进来,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湿漉漉的清新气息。
此时两人挨得极近,身体依靠在一起的地方生出些许热意,鼻尖满是淡淡幽香味。
出宫后帝王未曾用过龙涎香,加上连着多日同榻,是以眼下,他的身上沾满了她的味道。
沈清颜往前挪了挪,不想身后的人紧凑过来,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摩挲过她的后颈。
“瑟瑟,嗯?”
沈清颜深吸一口气,抬起手,胳膊肘向后捣了下,随后提笔在信上补充了句:
——届时会携夫君前往,共祝寿宴。
落笔,折好,塞进信筒里。
做完这些,沈清颜转过身看向谢阙,捧住他的脸,吻上那在她耳边乱蹭的唇,“小气鬼。”
“谁小气了?”谢阙捻过一缕青丝,语气柔和,眼角皆是笑意。
他拉开椅子,扣住沈清颜的腰,把人抱到桌上,抬起她的下颔啄了下分外香软诱人的唇,“叫声夫君听听。”
沈清颜轻哼了声,仰头躲开。
她越躲,谢阙偏不让叫她躲,一下一下用力的亲吻着。
温热的呼吸所拂之处,宛若是触电般的快感,引起一片酥酥麻麻。
谢阙按住沈清颜的肩,让她不能再躲,在白皙颈间稍稍加重了些力道,留下道道暧昧红痕。
两情相悦的热恋最经不起挑逗,不到一盏茶功夫,各自的呼吸声就有些乱了,沈清颜小手搭在谢阙肩上,趁着将人拉低身子的时候,一口咬上他凸起的喉结。
湿润小舌沿着轮廓描绘过,像是只还在嗷嗷待哺期间馋嘴的猫儿,咬着不放。
谢阙喉间不受控制的滚动着,压在沈清颜两侧的手掰住桌角,颈侧青筋迸出,微不可闻的发出几声低喘。
“松开。”谢阙拍拍她的臀,正要抽身站远些,不想沈清颜竟直接双腿盘了上来。
谢阙稳稳将人抱住,禁不住失笑道:“我让你松开,没让你上来……”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的沈清颜红了耳根,恼羞成怒的咬上谢阙的脖子。
她也不想,刚才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
谁让这人夜里总喜欢这种姿势。
僵硬的木板床上,谢阙勉强找回丝清醒意识,喑哑道:“不成,等明日进城再说。”
且不说别的,这床板就能让她一身皮肉硌出青紫来。
沈清颜趴在谢阙怀里,低低嗯了声。
***
翌日一早,雨停了。
众人收拾好东西搬上马车,银川拿了些碎银塞进老翁手里,“就当是二位招待我们的谢礼了。”
老翁连忙摆手,“先前你们给的银子已经够多了,哪里还能再要,我们这一把老骨头,也吃不动好的了。”
他看的出来,这些都不是普通人,单凭浑身气度举止来看,不是非富即贵就是大户人家,尤其是那位神色冷漠的爷,只远远看着就会自行惭愧的低下头,更不用说跟他对视了。
马蹄踩过水坑,飞溅起一地的泥水,缓缓往承上县的方向走着。
宽敞的马车内,多了一人。
陶然腿受伤,高高肿起一大块,连走路都费劲,上马车还是让人抱进来的。
偏生他生的白净好看,一双眼睛乌溜溜的,尤其是那眼巴巴盯着人的样子,瞧得人心头都要软的化成水。
沈清颜时而捏捏陶然的脸,时而投喂块糕点,腮帮子鼓鼓囊囊跟只仓鼠一样,吃完后还会乖巧的说上一声“谢谢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