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阙淡淡应了一声,“承上县的事,你比朕要清楚,此事全权交由你处理,朕与陶县令有话要说。”
易成颜看了眼陶宴良,没反驳,道了句是。
吱嘎一声门合上,屋内安静下来。
谢阙垂下眼,冷睨着看向跪在眼前的夫妇二人,“知道朕要问什么吗?”
“知道。”
陶宴良俯低身子,咬牙道:“臣愿意担待所有罪责,请陛下放过臣的妻儿。”
江宁世家中,孙家和陶家世代交好,陶宴良和孙沛竹可以说是青梅竹马。
可惜郎有情妾无意,这桩婚事也就不了了之。
直到后来,孙沛竹对进义侯一见倾心,跟随他回了皇都城,陶宴良放不下心爱之人,不惜违背家规,放弃世代从商的祖训,考取功名进入朝廷做官。
起初他只是远远看着,看着孙沛竹成妾,有孕,生下女儿,他躲藏在暗处见过几面,是个可爱的小姑娘,五官眉眼像极了她的娘亲。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想要回到江宁,选择继续留在皇都城守护着,那年他奉旨离京办事,等再回来时,进义侯府中忽然抬进去了两名侧室。
孙家只有孙沛竹一个女儿,上面又有三个哥哥宠着,打小就是自傲自尊心极强的性子,哪里会受得了这种屈辱。陶宴良深知此理,他思来想去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寻了机会与人碰面。
等见到人,他乡遇故知的熟悉,以及幼时玩耍的欢愉时光,伴随着满腔委屈一并涌了上来。
那也是第一次,孙沛竹在陶宴良面前哭成了泪人。
渐渐地,见面次数多起来,不该有的情愫也在二人之间徘徊。
酒后乱情,彻底摧毁了最后一道屏障。
陶宴良记得有一次,正是下雨天,他们正在屋内大汗淋漓,外面响起窸窸窣窣声,还有小姑娘的哽咽声,二人慌忙抬头向外看,孙沛竹一眼就认出了那是自己的女儿。
她顾不上别的,连忙就要追出去,却被陶宴良一把拉住,恳求她跟自己一起走。
就这样孙沛竹回到了侯府。
夜里,她受到了沈老太太的冷嘲暗讽,丈夫的职责,小女儿的害怕和不敢靠近,心一下子跌到冰谷。
很快,她做出了决定,要逃离皇都城。
幼时孙沛竹身体不好,家中请过不少明医,其中一位医师的书上就记载过假死药,再买通前来验尸的大夫仵作,给沈老太太暗中走透些风声。
沈老太太原本就不喜欢孙沛竹,听到这事高兴都不来及,哪里还让大夫救不救的,当即就决定在进义侯没回来前把她埋进棺材中。
事情过后,陶宴良算好时间,把人挖出来,然后调任,顺理成章的带着孙沛竹离开皇都城。
他们安安稳稳过了许多年,没有想到会因为柳仙的事被发现身份。
偏偏又撞上微服私访的陛下。
要怪,也只能怪他们命不好。
银川哽咽打断道:“夫人,您就没有想过留在侯府中的小姐吗?”
孙沛竹看了她一眼,想都没想道:“她是沈文林的女儿,没有我,沈文林也不会亏待了她。”
她的语气平淡无比,连丝愧疚都没有,仿佛只是在说一个陌生人。
“可所有人都在说小姐不是侯爷的女儿,是您和……”银川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孙沛竹笑了声,“我和宴良,只有然儿一个儿子。”
银川错愕的瞪大了眼,满眼都是不可置信。
她印象中温婉可人,疼爱小姐的那位夫人,怎么变成了现在这样子。
“就算是这样,那您也应该在临走之前跟小姐说清楚。”
“她是沈文林的骨肉,要是去告状,我还能走得成吗?沈文林对我不好,又不允许和离,我只是想追求幸福,过个好日子,难道这也有错吗?”
孙沛竹连着反问几句后,磕头道,“陛下,臣妇触犯大渝国法,愿以死谢罪,绝无怨言。但然儿还是个孩子,他是无辜的,求您放过他。”
陶宴良跟着道:“臣亦愿以死谢罪。”
“当”地一声,金锁跌到了地上。
谢阙黑眸已经变得深谙,冰冷目光扫过二人。
幽凉声音一字一句的问道。
“无辜?”
“陶然无辜,朕的瑟瑟就不无辜吗?”
听到“瑟瑟”二字,孙沛竹倏然抬头,一脸震惊的看向帝王。
一旁的宣高飞道:“陛下已下圣旨,立进义侯沈文林之女沈清颜为皇后,掌管六宫,母仪天下,择日大婚。”
“不……不可能,沈文林他怎么可以送瑟瑟入宫,他怎么敢!”孙沛竹红了眼,失声怒吼。
当初她就是接受不了沈文林府中的妻妾,才会选择逃跑。可现在,她的女儿被送进宫,要去跟帝王的三千佳丽争宠,这无疑是折断了孙沛竹脑海中一根紧绷的底线。
她推开陶宴良,踉跄爬到谢阙脚边,不停磕头道:“陛下,陛下……我求求您,求您放了瑟瑟,她不可以,她不可以留在宫里……”
谢阙一脚踹开她,厌恶道:
“要不是看在你是瑟瑟生母的份上,朕现在就想掐死你。”
他永远忘不了,雷暴雨夜里,沈清颜依偎在他怀中,是如何颤抖的哭着喊出娘亲二字的。
而现在,多么的讽刺啊。
第72章 江宁
“爷, 夫人过来了。”外面陡然响起叩门声。
这句话让屋子内的人瞬间安静下来。
宣高飞先一步在孙沛竹叫喊出声之前,捂住了她的嘴,转头询问道:“陛下, 怎么处理?”
见此, 陶宴良挣扎着想要扑上来救人,同样也被随行侍卫按住,不让他发出半点声音。
谢阙阖上眼,沉默良久再睁开时,漆黑的眼底看不出半分情绪,他弯腰拾起地上的金锁, 指腹抿过,“带下去。”
“是。”
铁骑进入县城后, 百姓们如惊兽般散开, 纷纷躲回家中。
沈清颜带着陶然在地窖内躲了整整一日, 外面不断响起的巨大声响,连带着遮盖地窖的木板都在簌簌抖着灰尘。
她知晓这个时候应该躲好, 不该出去添乱, 可听着地面上方传来的动静, 心里担忧不禁被无限放大, 如潮水般一波一波涌来。
这里不是皇都城, 不是皇宫,没有三千禁军把守, 而且东宏硕暗地里还豢养了毒蛇, 要是咬上一口,后果不堪设想。
直到蒋舟过来, 说已经平定□□, 众人才敢出来。
待看到县城遍地的灰烬残梁, 后背竟生出了阵阵冷汗。
过来的路上,将士们还在清理打扫,空气中充斥着难闻的味道,且天色黑透,只能依靠手里提着的灯笼勉强看清路。
慌慌张张间,有条断了脑袋的蛇倏地紧绷起缠上念香的脚腕,一下子就把人给吓晕了过去。
沈清颜也被这变故吓得脸色发白。
平日里不过一刻钟的功夫,硬生生走成了二刻钟。
她走进陶府的前院时,谢阙正好迎面出来,他解下外衣,披在沈清颜肩上,“怎么过来了?”
沈清颜没有回话,一双眸子紧紧盯着他,直到把人上下打量一番后确认没有受伤,才轻轻舒出口气。
谢阙系好系带,手指碰了碰沈清颜脸颊,还未等他想好开口说些什么,姑娘家软绵绵的身子就已经扑了过来。
他伸手把人接住,搂紧,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在沈清颜幼时回忆中,那时的父亲母亲伉俪情深,相敬如宾,而她印象中的孙沛竹,亦是天底下最好的母亲。谢阙自认没有权利去干涉,也没有权利去挽回这种局面,他只能是用自己的方式,去守护他应该守护的人。
凉凉夜风拂过,吹的连廊下挂着的风铃叮当作响。
沈清颜抱住谢阙,脸埋进他的胸膛上,闷声说道:“担心你。”
“我没事。”
谢阙攥住沈清颜的手,把小金锁还给她。
就在这时,院子内的屋子里忽然响起噼里啪啦一声,像是什么东西摔碎了。
沈清颜下意识探头去看,还未等看清,就被谢阙拦住腰往外走,“看什么野男人。”
这话说的沈清颜愣了一愣,她边走边时不时抬头看向谢阙,要不是她确信眼前的男人没有变,她还以为是被谁给夺舍了呢。
见到他们出来,在外面等着的陶然甩开蒋舟的手,跑过来拽住沈清颜的袖子,“姐姐,我爹娘他们是不是没事了?”
谢阙眸光微敛,低头看向他。
刹那间,小孩子天性敏锐的感觉到了危险,陶然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等沈清颜回头看时,谢阙已经看向了别处。
她重新把小金锁系回到陶然脖子上,摸摸他的脑袋,安抚笑道:“嗯,他们都已经被救下来了。”
“那我可不可以,去看看他们?”
“明日再来看。”
这次说话的是谢阙,说完,他不再多看陶然一眼,俯身,手臂穿过沈清颜腿弯,把人打横抱起。
沈清颜毫无准备,惊慌挣扎下,指甲冷不防划过谢阙侧颈,留下两道长长血痕。
在火把的照耀下,显得格外突兀。
沈清颜心虚的别过脸,转念一想这也不全是自己的问题,她站的好好的,谁知道谢阙会突然抱她。
听见动静,两侧驻守的将士,不免好奇的往这处多看了一眼。
谢阙的身份并不适合轻易暴露,是以只有易成颜等为数不多的人知道,将士们不知道年轻男人是谁,但将军吩咐过,要他们好好招待,所有要求都得应下。
想来应该是位贵客。
客栈内,躲在房间内的老板娘听见动静,推开条门缝查看,见是他们回来了,脑海中顿时警铃大作,啪地一声把门给关上。
沈清颜眨眨眼,有些疑惑。
明明送她们进入客栈地窖时,老板娘脸上还是挂着笑的,怎么这会儿……
沈清颜勾住谢阙的脖子,微微用力,迫使他低下头,小声问道:“你们是不是在客栈内杀人了?”
谢阙脚步一顿,“没有。”
没杀太多。
谢阙吩咐留守客栈的侍卫打盆温水过来,随后,推门走进屋内,把人放在榻上。
月白色绣鞋沾了烧焦的泥灰,脏兮兮一片,就连上面图案都已经看不出来原来的样子。
谢阙蹲下身,伸手去褪沈清颜的鞋袜,掌心刚触碰到脚腕,就被轻飘飘躲开。
“太脏了。”她道。
这时外面传来声响,侍卫端着盆站在门口,站也不是,走也不是,神情尴尬极了。
“还站着做什么。”谢阙冷声道。
念香银川不在身边,身边没个伺候的着实是不便。
侍卫哦了一声,赶忙放下盆就出去了。
脏掉的鞋袜被扔到一旁。
谢阙打湿帕子,拧干,掌心攥住细白脚踝,动作轻柔的擦拭着。
拂过脚心时止不住的痒,沈清颜撑在床沿边的双手紧紧揪住衾被,这才忍住了蜷缩起脚趾的冲动。
她挪开眼看向别处,不经意间落到谢阙颈间的抓痕上,这才想起刚才的事来。
沈清颜从腰间取出一方干净帕子,在谢阙颈间按了按,抓痕不深,渗出的血迹在回来的路上就已经凝固干涸了。
擦拭干净后,谢阙唤来侍卫,重新打盆水净手,一转头就见沈清颜还在盯着自个儿的指甲瞧。
他走过去,单膝跪在沈清颜身侧,凑近后对准雪白颈子咬了口,力道不重不轻,恰恰是能够印下齿痕的程度。
“算是两清了。”谢阙摩挲着齿痕,低声笑了下。
沈清颜绷紧身子,心口怦怦跳的厉害,也不知是晕了意识,还是失了神智,她竟然也学着谢阙那般,鼓起勇气在他喉间咬了口。
随后就听到谢阙倒吸了口气,显然是没控制好力度。
二人相拥陷进床榻间,肆无忌惮的用力亲吻着对方。
帐幔散落,木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最后还是谢阙勉强找回一丝清醒,双臂撑在两侧,看着身下樱唇微张,低声微喘的人儿。
谢阙腰带松松垮垮,胸口衣襟敞开,沈清颜同样是衣衫不整,贴身小衣露出一角,漂亮好看的锁骨肩头在眼前一览无余。
谢阙遮住沈清颜的眼睛,翻身躺下,掀过被子盖住两人,哑声道:“睡觉。”
更声响起,子时已过。
白日的喧嚣在这一刻终于回归宁静。
……
翌日一早,念香银川就在收拾东西,准备要走。
柳仙的事情已经解决,他们没有再多加逗留的打算,要再晚上几日,怕是就赶不上孙老太太的寿宴了。
谢阙从外面回来时,沈清颜一眼就看见了他脖子上的咬痕,不由瞪圆了眸子,张张口好半晌没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怎么,”沈清颜脸色绯红,耳根子也在发热,“不遮一遮就出去了……”
难怪,难怪今日醒来时,念香和银川看她的眼神怪怪的。
只是过了一夜,沈清颜还不至于把昨夜的事情忘个干净,原以为她们是在笑自己,现在仔细想想,怕是这其中也有一份谢阙的功劳。
倒是越来越明目张胆了。
要是让沈清颜知道,谢阙还去易成颜跟前晃了一圈,今日怕是羞的都出不了门了。
离开客栈时,宣高飞又多给老板娘付了次银子,老板娘三番纠结下,还是收了。
傻子才会跟银子过不去。
出了县城后,沈清颜坐在马车内,掀开帘子往外瞅了一眼,眼见着承上县的轮廓逐渐缩小,牌匾变得模糊,她才带有几分失望的坐回来。
陶然没来。
才见过几次而已,沈清颜却从陶然身上,莫名感觉到了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
就像是她对敦哥儿一样。
谢阙察觉到沈清颜的不对劲,手指拨弄了下她的耳铛,问道:“怎么了。”
沈清颜找回情绪,摇摇头道:“没什么。”
谢阙低低嗯了声,没再多问,也没再提及过承上县的事。
那几个人,最好是老老实实待在承上县。
否则,他真保不准会做出点什么来。
***
江宁位于南方,山清水秀,风景优美,是个怡情养性的好地方。
孙家世代经商,家中商业根基是从祖祖辈辈就开始积累起来的,不仅家族壮大,家中儿郎的为人处事亦是相当有分寸,在当地很有声望。
不仅如此,他们还听闻孙家的外姓孙女进了宫,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消息放出后,一时间孙家在江宁的地位跟着水高船涨,就连知府大人都亲自过来送上贺礼,并承诺今年多给孙家一分薄利。
这不明摆着是套近乎。
凡是知晓个中缘由的,暗地里险些咬碎一口银牙,怎么天下好的事,都让孙家给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