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松开手,长腿跨下马车,刚要起身,骤然感受到腰间的牵动,动作忽然止住。
低头一看,腰间不知道何时缠上了一段精致细长的红玛瑙缀金流苏。他顺着流苏的方向看去,尽头是霍暮吟头上的红玛瑙累丝流苏钗,许是方才挣扎之间缠在他腰扣上了。
十七眸色冰凉,提剑刚要斩断流苏。
霍暮吟忍着发顶的疼痛,“不许斩!这是我最喜欢的钗子!”
这红玛瑙累丝流苏钗可是她千辛万苦得的,米粒般细长的金粒中穿个孔,环环相扣练成这一串流苏,纤细柔软,却很坚韧,轻易是扯不断的。再点缀上圆圆的小红玛瑙,与青丝相衬,别提多美。
这是她最喜欢的一支钗了。
况且制钗的大匠于年前去世,若是斩断了,这钗也就算是废了。
可腰扣的主人不甚在意,长剑一挥。
只听咔呲乍响,那流苏竟然纹丝未动,只有一道浅浅的划痕。
她侧过脸瞪他一眼,鼓着脸颊,让人忍不住想抬手去捏。
十七目光幽微,别开眼。
霍暮吟哼了一声,压着脖颈,低着头转过身,探手要去解缠绕在他腰扣上的那一截。
可经过方才不小心的“擦手而过”,十七对她这个动作避之不及,心一惊,猛然后退一步,换来她一声吃疼的尖叫。
后面的黑衣人相互对视一眼,片刻后,拖着丈二长刀迅速逼近,手一扬,大刀横空劈了下来。
霍暮吟看见刀光闪过,心猛然跳到喉口,忽而腰间一紧,风声从耳边掠过,继而身后传来“嘭”的一声巨响,她回头看去,黑衣人一刀将马车车篷劈得分崩离析。
霍誉吓得不清,但还算镇定,抖着手去解马车的套绳。霍暮吟打眼一看便知道他要弃车骑马——
这样跑得快些。
好在那些黑衣人目标根本不是她们姐弟,转身朝着浅金色假面砍来。
霍暮吟是个倒霉催的,最喜欢的钗子缠在人腰扣上,还缠成了死结。见势危险便想抬手去拔钗,解了这牵绊保住小命再说,未想黑衣人又飞袭而来,她手一抖,钗尖就卡在了花丝宫灯嵌红玛瑙的大冠上……
大冠是簪牢在发髻里的,这种情况下根本没办法把大冠取下来。
霍暮吟咬牙想再试试,广袖滑下,露出一截白皙细长的手臂。未想,手臂被腰扣的主人抬手钳住,挂到他肩上,“抓紧。”
霍暮吟一愣,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颇识时务地,顺着他的动作攀住,头靠在他肩上,略微往下压了压。
可这样根本挂不住。两条腿没有着落,总不能只靠着手上的力气。霍暮吟抬眸看向面具后的那双漆黑好看的眸子,美眸带了些许泪光,露出求助的意味。
薄宣瞥了她一眼,弯身,单手从她膝下绕过,将人横抱起来。
黑衣人一拥而上。
他右手执剑,左闪右避之后,落在一处较大的空地上。怀里多了一人,丝毫没有影响他的身手。
锦袍飘飞,黑靴踏血。
他无惧抬眼,冷灰色的眸瞳中,狠戾的杀意一闪而过。长剑映出寒光,他看向黑衣人的目光冷硬而锐利。
霍誉解了马,躲在暗处,他养的鬣狗此时倒也颇为勇猛,在他的指挥之下嗷嗷乱叫,冲杀撕咬,叫黑衣人乱了阵脚。
竹影婆娑,夜风正劲,腰扣的主人身出手便是杀招。
霍暮吟紧紧贴在他身上,紧闭双眸,不敢乱看,生怕心脏骤停。
攀在他肩上的手越发用劲,将他的衣领扯下一边,露出利挺的锁骨和上面的一行黥纹。她无意之间目光扫过,瞬间脑海里轰然作响,空空荡荡。
忍着发丝的疼痛,定睛再看——
那行鸦青色黥纹飘逸洒脱,和前世薄宣锁骨上的一模一样,她化成灰都认得。
一个大胆的猜想在她心中浮现。
不知不觉间,眼泪从眼尾滑落,荡入风中。
翻涌起伏的片段不断从她眼前闪过,她在迷蒙之间无数次看过这行黥纹,无数次抓破他这行黥纹上的皮肤,在她神魂颠倒时,在她不能自持时,在她眼尾泛红时……
劲风扫过,几个起落之间,数十个黑衣人便都被一剑封喉。
血腥味随着夜风飘散。
霍暮吟被重新放回到地面上。
修长的手指犹如竹节,探手去解腰扣上缠绕的金流苏,未想解开了缠绕的部分,那金流苏仍是取不下来,竟然是严丝合缝地卡在他腰扣的缝隙里。这腰扣也是玄铁制成,制作精良,金流苏取不出来,腰扣也解不开了。
霍暮吟犹自惊疑,目光钉在那行黥纹上,久久不能移开视线。
十七眯眸,“好看吗?”
霍慕吟抬眼,目光描摹他脸上的轮廓,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他不是薄宣的证据,找来找去,最后停留在他耳垂的月牙黥纹上。
霍誉从暗处一路小跑过来,也扯了扯,仍是束手无策。他直起身,默默竖起了大拇指,看向薄宣的眸光都充满敬佩:“从来没人能让我阿姐低头,阁下你是第一人。”
第5章 阿宣
眼下唯二的办法,是回紫薇庵叫玳瑁帮霍暮吟解开发髻,拆下发冠钗环,又或者以最锋利的鱼肠剑斩断这牵绊。
竹林距离紫薇庵不算近,钗环腰扣卡成这样,上马都困难,是以三个人都颇有默契地走路回去。霍暮吟低着头,步子只能用挪的,十七觉得慢,弯身将人横抱在胸前。
霍誉脑海里划过“男女授受不亲”这句话,却也没有说出口,总不至于叫他阿姐埋着头螃蟹步走回紫薇庵。可这副模样也不能叫人瞧见,是以他打头阵,先回紫薇庵去将人调开。
霍暮吟横卧在十七胸前,感受着他劲衣之下的线条轮廓。不知道是不是她敏*感太过,总觉得这个人身上有种诡异的熟悉感。
视线若有若无地扫过他的宽肩。
方才被她扯下来的一边衣领已经回复原位,可那行黥纹像是能浮出衣裳似的,破衣而出,浮现在她眼前。她敛下眸子,长长的睫毛有如鸦羽,盖住了她的神色。
她抬手,葱白的指尖轻轻戳了戳他胸口,柔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薄宣没有回答。
她鼓起勇气,试探着叫了一声:“阿宣?”
她声音轻柔,问的时候却是头皮发紧,生怕事情当真如她所想那样。倘若他当真是薄宣,为防后患,她只能……
想到这里,她指尖有些发僵。
空气里的血腥味愈发重了。
抬眼,紧紧盯着面具下那半张脸,生怕错过什么蛛丝马迹。可抱着她的人步履未停,丝毫没有被陌生人叫起姓名的诧异感,却也不曾回应她。
十七迈着修长的腿,踩过竹枝,发出轻微脆响。
半晌,他启唇,“阿宣,这个人对你很重要?”
竹叶的阴影打在他浅金色的面具上,忽明忽暗。他垂眸看来,视线落在霍暮吟莹润的脸颊上。
霍暮吟微讶:“何出此言?”
薄宣道:“你唤他名字的时候,声音在颤抖。”
“有……有吗?”
霍暮吟自己都没有察觉。
抿抿唇,她道:“那你究竟叫什么?总要有个称呼。”
他能这样自然地说出阿宣这两个字,说话的语气,似乎也不认识薄宣,想来不是同一个人。可当真有这么凑巧吗,在同一侧的锁骨上有黥纹,黥的字看不懂,却能知道是一模一样的。
没得到回应,霍暮吟退而求其次,“你……你锁骨上的黥纹,是怎么来的?”
薄宣步伐稳健,抱着霍暮吟脸不红气不喘,却也不曾答言。这让霍暮吟觉得这个黥纹大有来路。
她上一世也曾好奇过薄宣锁骨上黥纹的由来,可到底薄宣太过强横,她赌气不想低头,更不想显得她对他心生好奇,是以不曾问过。
正当她以为不会得到回答的时候,他启唇,淡淡说了一句话。
“你可以叫我十七。”
十七。
是十七。
不是薄宣。
霍暮吟一怔,随即松了口气,就连竹林之间涌动的空气似乎都轻快了不少。
“那你肩上的黥纹……”
“想知道?”
霍暮吟眸光一亮,颇为诚恳地道,“想。”
“不告诉你。”
“……”
霍暮吟犹不死心,“鲜少有人在锁骨上黥纹,是独你这样吗?”
十七敛眸,又看了她一眼,“你对这黥纹很感兴趣?”
他这一眼看得霍暮吟有些心虚,她随意找了个借口,“看纹样不像是中原的,你不说就算了。”
“看过这道纹样的都死了。”
语调四平八稳。
冷漠沉缓的一句话,彻底堵住了霍暮吟的嘴。十七看她美眸圆睁,全身微僵,不禁轻轻勾起唇角,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你想找人?”他问。
虽是问句,却很笃定她就是想找那个名唤“阿宣”的人。照她的说法,阿宣锁骨上也有黥纹,她似乎很怕此人,虽强装出一副镇定的模样,可提及此人时轻颤的羽睫、压抑的声线和紧攥的指尖都做不得假。
锁骨上黥纹是滇南才有的规矩,他在滇南从未听说过“阿宣”这号人物。
霍暮吟被他问得泄了气,点点头,又摇摇头。
想找,但又不想找。若是找到了,为绝后患,还得想法子杀他,当真杀人的话,她尚未试过,何况薄宣不是那么好杀的,倘或一朝不能得手,恐怕死于非命的就是她自己,甚至连累家人。可不找的话,他始终是个隐患,日后国公府能不能逃出生天,尚且两说。
回到紫薇庵,霍誉早将人遣远,院子里空无一人,只留下玳瑁。
玳瑁早站在屋子前头干等,看见霍暮吟,忙迎了出来。即便霍誉早说过情况,她仍忍不住惊叹:“我的天爷!怎么弄成了这样!快进屋。”
屋里点了六盏烛火,很是亮堂。
十七提起一条腿,坐在梳妆台上,霍暮吟坐在绣墩上,对镜取钗。
烛火的光芒映在霍暮吟脸上,勾勒出她精绝的骨相。远山眉轻轻蹙起,平日里张扬的美眸此刻蓄满了委屈,光洁白皙的脸颊轻轻鼓起,嘟着红唇轻呼,叫那丫鬟动作轻些,别扯痛她的青丝,娇气得很。
霍誉很是狗腿,从隔壁院子打了盆热水,亲手端进屋里拧了帕子,递给霍暮吟擦脸。
霍暮吟颈间被掐的红痕犹在,热帕子捂上去有些刺疼,眼泪便流了出来。
霍誉颇为自责:“阿姐,都怪我,平白无故拉你出去小酌,才有了今夜的风波。”他把眼一闭,横下心道,“我屋里的东西,阿姐看上了什么,尽管拿,就当是我的赔罪。”
霍暮吟美目一瞥,哽咽道,“当真?”
霍誉点头,“当真。只求阿姐别告诉阿爹阿娘,我不想跪祠堂了。”
“那你屋里的那尊郎窑红釉牡丹瓶……”
霍誉犹犹豫豫,委委屈屈,那可是他跑死了四匹马亲自去到郎窑请大师匠做的,“阿姐如果想要,自然是阿姐的了。”
霍暮吟擦擦眼泪,云淡风轻道:“那我就笑纳了。”
又道,“你先回去吧,免得天亮以后还不归家,阿爹又要打你。”
霍誉偷偷觑了十七一眼,声音瓮瓮,“我不能走。”
显然是怕十七欺负他姐姐。
霍暮吟干脆挑破,道:“他若是想对你我动手,我们现在焉有命在?你快回去吧,余下的我会处理。若是天亮再回,叫皇室的人看见了,不知又要扯出什么话来。才静修祈福的第一日就有人作陪,还算是什么静修祈福么?”
霍誉自来都很听她的话,也觉着有理,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临行前对玳瑁千叮咛万嘱咐,叫她务必护他阿姐周全。
卸了钗环发髻,霍暮吟青丝如瀑,巴掌大的小脸更美艳三分。
她是轻松了,手向后扣着揉捏,疏松疏松肩颈。
反倒是十七身上挂着一串金银宝石首饰叮当作响。
见状,她起身到枕下取了鱼肠匕首回来,坐回绣墩上,把烛火移近些,预备亲手去挑那个死扣。
鉴于她之前“胡来”过,十七道:“我自己来。”
霍暮吟忙说,“你小心些,可别给我弄坏了。”
“嗯。”
霍暮吟显然不太信任他,紧迫盯人。
十七无奈,顶着她的视线,手指翻动死扣查看了一圈,鱼肠剑在他手上转个花,出了鞘。
流光在刃上隐没,剑尖找到合适的位置,轻轻一挑,金流苏掉出来,落到他腿|根上,总算是解开了。
霍暮吟探手捻过,放到眼底下瞧。
还好,流苏的根本结构没伤着,不会断,只是金质划花了,待回去叫银作局的匠人稍加修缮,便能看不出来。
她爱钗心切,没察觉到自己方才的动作有多暧昧,捻起那流苏的时候,圆润的指腹摩挲过他流利的肌体线条,隔着劲衣,像猫儿挠过一样,不欺然叫人觉得有些发痒。
十七眸光幽暗下来。
长腿落下,他踩到地面上,一言不发地离开了紫薇庵。
初春寒夜,山间的雪化得差不多了。
隐翅卫没有再追来,十七徒步上山,于破晓之前赶到大相国寺。
大相国寺作为国寺,庙宇宏伟,戒律森严。山门一过,便是一道望不到头的礼佛长阶。一位僧人身着袈裟,站着相等。
“阿弥陀佛,敢问施主来自何方?”
“滇南。”十七言简意赅,“十七。”
僧人问,“有何信物?”
十七从腰间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染血字条,“来贵宝地等人。”
那僧人处事谨慎,接过字条仔细辨认字迹和上面的小印鉴,这才恭敬地让开了身,“施主里面请。”
他边走边道,“施主等的人要七日后才来,今晚还请施主稍作洗漱在此住下。十八罗汉东殿以东六里有座禅修院,里面有一处温汤池,施主尽管先去,一应用具,贫僧再叫人备齐。”
“便是这里了。”僧人将十七带到禅房,打开房门,一股檀香味飘散出来。他转过身,从袖间掏出一枚方糖大小的金块,“京城不比滇南,不是所有场合都随君出入。这是施主的私令,便于这几日在京中行走。”
十七伸手接过。
待僧人走远后,他看着金块上的篆文,压低了眉宇。
那上面,刻着一个“宣”字。
第6章 嬷嬷
春日渐浓,日子一天天暖和起来,柳枝抽芽,冰雪也彻底融化了,鸭子都敢扑棱着翅膀往水里钻。
距离“春夜惊魂”的那夜,已经过去五日,这日清晨,霍暮吟同静云师太礼佛诵经之后,好容易能喘口气,带着玳瑁到竹亭里吹风,听着她说外头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