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暮吟轻声唤道:“嬷嬷?可在里面吗?”
拨开云纱幔走进里间,一张矮背的拔步床映入眼底,拔步床的矮几上,放着一块流光发亮的浅金色面具……
好像在哪里见过。
还没等她想起来,身后映过来一道修长的身影,显然不是嬷嬷的,霍暮吟瞬间僵在原地,总算想起紫薇庵附近竹林里的那一场血战。
这浅金色面具,是十七的。
她有些紧张,默不作声地绷紧锁骨。
身后,慢条斯理的脚步声响起,空气里沉满窒息的静默。夜风穿堂而入,带起飘飞的发丝。冰凉的指腹带着圆润干燥的触感,从颈后摩挲而来,痒痒的,带起霍暮吟全身颤栗。
他的声音沉哑得厉害,带着不明所以的轻笑,“霍大小姐?”
这句话像是引信一般,随着脊骨蹿流而上,在头皮处炸开。霍暮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当下的情况,她自己也有些发懵,为何十七也出现在这里?
她轻轻躲过他的触碰,水灵灵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我来找人。”
“找我?”
“不是,走、走错了。”
约莫是因为紧张,身上的素白裙裳被她捏在手里,都有些发皱。
身后,修劲的身形贴了上来,垂首在她耳边,不疾不徐地道:“那——好巧。”
他比霍暮吟高出许多,肩膀恰好垫在她后脑处。许是刚沐浴完,额边的发丝还是湿的,随着他的动作,水滴滴落到她肩窝里,又痒又凉。
霍暮吟心里莫名升起一种熟悉的感觉,像是从前在宫里还是贵妃的时候,那时,刚成为太子的薄宣便常常一口一个“母妃”恭谨叫着,做的却都不是晚辈该做的事。一如现在,他嘴上说着“好巧”,可却步步紧逼,分明是不信的。
她忽然恼怒起来,一张脸气得通红,转过身来搡了他一把,“凭你信不信,我都是走错了。你以为你是什么人,本小姐非要跟着你不成?”
猫儿被逗狠了,总要露出点尖爪子挠你一挠的。
十七勾起唇角,缓步走到拔步榻边,取了浅金色狐狸面具戴上。
擦身而过的动作,霍暮吟看到的只有他修利的下颌线以及宽阔流利的背肌。他的动作慢条斯理,嵌在拔步榻后洞圆的置景中,优雅得像是世外高人。
有那么一瞬间,霍暮吟脑海里薄宣的背影,与他渐渐重合了。
可他却道,“原来是走错了,我还以为,我一有了‘阿宣’的消息,霍大小姐便马不停蹄跟着来了。”
霍暮吟指尖一凝,漂亮的眸子里闪过些许不自在。她抿抿唇,迟疑地问:“什么消息?”
十七抬手,松开长指,一块方糖大小的金牌从他手中垂落,被他捏着,晃了又晃。
他们隔得不算远,可霍暮吟看得分明,这块令牌的形状和上面浮刻的篆文“宣”字,都与上一世她在薄宣身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仿佛被钉在原地般,霍暮吟的心止不住地往下坠落。她渴盼着能打听到薄宣的消息,趁他羽翼未丰把他扼杀在摇篮里,可却又不想打听到他的消息,因为他一旦出现,此后她走的每一步都是凶险。
“说说吧,你知道的有关他的事情。我看看是不是我知道的那个人。”十七的声音微凉,言语之间有不容拒绝的威重。
霍暮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突然轻嗤了一声。
她松开攥着的手,视线牢牢锁住面具后那双晦如深渊的眸瞳,一边缓步靠近,一边柔声道:“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
“他诞于庆历元年除夕夜,失踪二十一年,于庆历二十二年再度出现,杀皇兄,弑太子,入主东宫,屠戮臣民,搅弄风云。”
庆历二十三年,他盯上父妃,多次撩弄于宫宴、于寝殿、于皇帝病榻之前,凡见者,杀无赦,乐此不疲。
庆历二十四年,他权掌天下,偷天换日,私囚父妃。
做了这一切的一切,世人却仍称颂他光风霁月,虚极静笃。可若当真有佛说的十八层地狱,第一个下地狱的便该是他。
后面这些,她没有说。
十七眸色仍然平静无波,她看在眼里。可她心里始终悬着一块大石,好像她再往前一步,这块大石就要坠落,将她的心砸出一个无底洞。
她鼓足勇气问出口,“所以,我想找的阿宣,是你知道的那个人吗?”
第8章 薄宣
乌云遮蔽了漫天星子,落下丝丝春雨,无声滋润着万物。
霍暮吟的神情认真极了,小脸泛起些许粉晕,一双水润的眸子就那样看着你,额前的碎发因着方才戴帷帽的缘故,有些零落,像是天外桃源误入人间的小妖精。
十七看着她,平静地道:“这块令牌是我的。”
话落入霍暮吟耳朵里,她心里却没有想象中的那样惊涛骇浪,反而松了口气,心道,果然呢。
身段一样。
气场一样。
锁骨上的黥纹一样。
耳朵上虽少了个银寰,可那也是穿个耳洞的事情。
霍暮吟问,“你是从滇南来的?”
薄宣反问,“你对我很感兴趣?”
霍暮吟摇摇头,又点点头。
薄宣看着她,试图捕捉她身上勉力压下的不安感,淡淡说:“我是从滇南来的。”
霍暮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点点头,“后会无期。”
她转身走出门,心想,原来上一世的薄宣,也是在春天刚回的大盛,在万物复苏的季节,在她入宫为妃的时候。
被春雨打湿的绣鞋沁着凉意,凉意从她脚尖往腿上钻。她重新戴上帷帽,朝着来的方向返回。
身后,薄宣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出来,倚在门上,看着那道倔强的身影走远。夜明珠的光晕撒在他脸上,在鼻翼投下一片阴影。
“‘杀皇兄,弑太子,入主东宫,屠戮臣民,搅弄风云’。”
他低声呢喃着,抬眼望向霍暮吟单薄的背影,浅笑,她怎么什么都知道呢?
*
霍暮吟心里生出浅浅怒意,暗骂这禅修院究竟是什么地方,竟连个引路伺候的人都没有,还要将伺候的人都隔在外头!才导致她误入房门,遇见了薄宣。
待走到西边第十七间禅房,远远看见有人提着灯笼相等。那人身形有些微佝偻,固执地站在细雨里。
远远见霍暮吟来了,那人便将背挺直了些。
霍暮吟压下心里的不快,脚步紧了些。待走近了,才发现那人脸上蒙着一道葡萄紫的面纱,高挺的鼻梁和深邃的眉眼证明了面纱之下是张极美的脸。与中原的美不同,她美得棱角分明,只是这样一来,便显得她头上的团圆髻有些格格不入。
她先是试探着问了一句,“早前送到贵府上的青菜,可还新鲜吗?”
“新鲜。”嬷嬷嗓音有些沙哑,也没有上前来携她的手,折身进了屋,“备了热茶,倾城姑娘屈身喝些?”
自打被陛下御赐了“倾城”二字,京里有些上了年纪的命妇贵人都喜欢唤她作倾城姑娘,霍暮吟坦然受了,提起裙摆踏入屋里,“是我的口福。”
雨后碧螺春在小火炉上不断滚沸着,茶香四溢。折香嬷嬷跪坐在矮桌旁,倾身去提,金黄的茶汤从壶嘴溢出,注入霍暮吟面前的茶碗里。
霍暮吟取下帷帽,便听折香嬷嬷像是闲话家常一般絮絮道来。
“上一回见倾城姑娘,还是我们家娘娘在世的时候,如今多少年过去了,未想姑娘出落得这样好看。当年我们家娘娘见到姑娘就喜欢得紧,还送了姑娘一块金骰子做首饰,姑娘可还带在身上吗?”
这是要再度验明正身了,可见这位嬷嬷做事很是谨慎。
好在霍暮吟知道她的来路,知道会问及那块金骰子,一早便将它放在身上。
“可是这块?”霍暮吟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打开束口,探指进去,将金骰子捻了出来。
那块金骰子拇指大小,八角修圆,并不硌人,每一面都用纯白的小玉珠镶嵌了点数,看起来极为精致。
折香嬷嬷见骰子还在,低头抿了口茶,掩去眼中的泪花。
“姑娘今日来见我,我知道是为什么。但是姑娘要想救华姑娘,恐怕不是容易的事。他现在很看重华姑娘,锁在屋里,许多人把守着。华姑娘状况不大好,浑身里外都伤了个遍,也寻过死,不过都不成,到现在已经见谁都不搭理了。”
霍暮吟越听越揪心,被锁在屋里的经历她不是没有过,可华桃的景况明显比她不好太多。
她定了定心神,道,“嬷嬷今日来见我,定也知道,容不容易我都是要救她的,还请嬷嬷指条明路。”
她语气缓和,没有太多激烈的起伏,话里话外却透露出一股坚定。
此刻的霍暮吟也许能与华桃感同身受,于她而言,被一把金锁困住的每一个清晨都是最残酷的折磨,当阳光透进来的时候,看到尘埃在光里飘飘袅袅,便会臆想着化成齑粉,与这些尘埃共舞,也好过当别人的掌中玩物。华桃的性情不如她坚韧乐观,怕是会想得更多。
“明日太后要到大承恩寺来进香,是个机会。”折香嬷嬷抬手,取下葡萄紫的面纱,露出一张布满蜡印和细小刀疤的脸。
她神色自若,端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霍暮吟这才发现她的左手似乎也不大灵便。
感受到霍暮吟的目光,嬷嬷云淡风轻道:“被打的,这只手早前骨折过,好容易捡回来,能用就很好了。”
霍暮吟没有接话,道,“嬷嬷的意思是,明日从太后入手,状告乃公公吗?”
折香嬷嬷道:“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这些年没有人能告到太后面前,多是被他拦在宫外杀了。我今日出来,他多半也疑心,劝姑娘今夜在此住下,出了这禅修院,只怕他要无法无天,对姑娘下手也未可知。”
又说,“明日姑娘要是挺身而出,我这把老骨头也不会缩在后头,定然第一个出来给姑娘当证人。”
霍暮吟拧眉,“也好,那便有劳嬷嬷了。”
她没坐太久,喝完手里的茶便告辞了。
当夜,霍暮吟在折香嬷嬷隔壁住下。月上中天的时候,她有些睡不着,越想越不妥当。华桃还在乃公公手里,便是这头她告成了,那头也不一定能保住华桃的命。
睡不着的时候,榻上越躺越热,细汗都要冒出来了。
霍暮吟光着脚丫下地,踮脚走过去开了窗户。春风裹挟着细雨卷进来,顺带招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第9章 窗前
轩窗外头,薄宣抱臂斜倚在窗边。屋里的夜明珠已经盖上了罩子,是以落在他脸上的只有庭院中熹微的光芒。
霍暮吟被唬了一跳,这个节点上,有些不愿意见到他。可逃避始终不是法子,薄宣此人,也不是她避而不见就不存在的,他的意愿,想去哪里,想做什么,更不是她能左右的。
思忖了片刻,她将窗户开得更大些,问道,“有事?”
她声音很是平静,与外头传言的张扬跋扈一点儿也不像。半开的窗缝里,露出她一张明艳的眼,以及一截纤细的腰肢。眼下她穿着雪白的中衣,外头披一件薄纱,许是方才太热了,领子往下豁了些许,露出奶白的肌肤,一双美眸水光发亮,竟是媚态天成,生生勾了旁人的魂。
薄宣抬手,从两扇窗的缝隙间探进去。
霍暮吟像是受了惊的小鹿,猛然躲了一下,一双眸子防备地盯着他。
薄宣的手停留在半空,他的眸色深了些,半晌,收回手,倚回窗边,转头看向庭院中故作清新的春花。
“盛京里的贵女最讲究男女大妨,还请霍大小姐将衣裳穿好。”
他音色清冷,一句话将礼法道义都说全了。
可霍暮吟不是别人,她重生过一回,无论这话里真真假假各有多少,她都不会忘记最后他手染鲜血,云淡风轻下杀令的模样。
她心里冷笑着,抬手提了提衣领,讥嘲道:“男女大妨?若是讲求男女大妨,你便不该出现在这里,可知深夜私会意味着什么?”
深夜私会?她倒敢说。
薄宣抬眉望过来,没有错过她眼中一闪而过的不喜,却不挑破,只好整以暇问道,“深夜私会——意味着什么?”
霍暮吟一听这话,便知他是故意的!
想到答案,她脸上有些发热,一时间恼羞成怒,身子退了一步,将窗户猛力关上。
未想,薄宣竟抬手挡住了,不仅如此,他慢条斯理地将交叠的长腿放到地面上,倾过身来,逼视着她的眼睛。
他嘴角挂着笑意,冰凉的手指缓慢而温柔地缠上她的脖颈,轻轻摩挲着。
热意在两人之间攀升,微凉的春风都无法拂去他带来的温热。
他离得太近了,近到霍暮吟能感受到他轻微的呼吸,近到鼻息之间都充斥着他身上清冽的淡淡的雪松香。霍暮吟整个人都紧张起来,咬着牙与他对视,又惧又怒。
薄宣似乎很喜欢欣赏她这样倔强的模样,分明怕得很,面上却不肯弱半分。
他偏头,带着笑意慢悠悠启唇,语气像轻飘飘的鹅羽,“我好想知道,还请霍大小姐相告。”
他步步相逼,想看她的忍到极致后爆发的窘态。
霍暮吟咬牙切齿,盯着他修利的下颌线,恨不得用拳头在他身上捶出几个洞来才好。她突然觉得万分委屈,凭什么两世了就可着她欺负,凭什么天下人那么多,唯独挑中了她纠缠牵扯不放,凭什么她都已经远远避到紫薇庵去了,还是躲不过,凭什么呢?
她眼眶渐渐发红,豆大的眼泪猝不及防地从脸颊滑落下来。
她越哭越凶,累积了两世的委屈在这一刻伴随着汹涌的泪水释放,水光粼粼的眸子蓄满了不忿和不甘心,哭自己的无能为力,也哭命运的百般捉弄。
薄宣吓了一跳,在她脖颈上摩挲的手指也停了,颇有些手足无措,不敢稍动。他对上霍暮吟愤恨的目光,斟酌片刻,启唇问,“哭什么?”
他自问语气比原先温和了不少,未想不问还好,一问,霍暮吟便哭得更凶了。
她泄愤似的,边哭着,边偏过头在他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偏生眼泪还止不住地流,唇齿之间发出难以抑制的“呜呜”哭声。她哽咽着呼吸,嘴上却丝毫不松口。
她似乎觉得这样咬他不疼,将他的袖子卷起,又狠狠一口咬了上去。
薄宣的手臂受疼,青筋暴起,蜿蜒流利地布在肌理之中。他压下眉,盯着她乌黑的发顶,很快在慌乱之间安静了下来。
光晕朦胧,细风斜雨,春夜的沉寂无声蔓延。霍暮吟的啜泣声在这一片寂静里,像昙花一样悄悄绽放,像屋檐上的夜猫儿,低声嗷呜着。
薄宣素来颇有耐性,可这一刻,耐性居然用在一个活人身上,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良久,霍暮吟发泄得差不多了,冷静下来。
恍然间她才反应过来,察觉唇齿之间尝到了血腥味,心道不好,牙口猛然一松,却不敢贸然抬头,于是只能这样虚虚咬着,脑袋里飞速旋转,想着如何才能蒙混过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