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底,“阎王爷”的血不是轻易能喝的,怕要付出代价不可。
可她哭得有些狠,眼睛发疼,脑袋混沌,一时间竟想不出什么好的法子。半晌,她听见头顶上传来一道沉磁的嗓音,道:“怎么?还没咬够?”
霍暮吟闻声,头皮一麻,缓缓抬头。
湿漉漉的眸子对上了他的,抿抿唇,什么也没说,红彤彤的眼睛鼻子,瞧在薄宣眼里,就像是惊恐的兔子,看上去可怜兮兮的。
她扯下身上的轻纱,想撕开一截给他包扎伤口找补找补,可情绪上头这事太过害人,哭完之后手上便没什么力气,连轻纱都撕不开。
薄宣见状,忍不住笑了一声,像是冷笑。
霍暮吟放弃挣扎,索性豁出去,将手里的轻纱递给他,“你撕。”
她提防地盯着他,分明有些害怕,可到了这份上,仍是不肯低头。薄宣不知为何,看她这副模样,心里也不知如何作想,竟言听计从,抬手取过她指缝之间柔软的轻纱,扯下一截,递给她。
手臂上的牙印因着用力,又冒出血珠。他看了一眼,不甚在意。
霍暮吟埋着头给他包扎,试探着问道:“你深夜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吧?”
哭过之后,她的声音有些微微的哑,瓮声瓮气的,听起来像娇嗔。手上的动作很缓慢,言语之间将方才的事情轻轻揭过,随春风散了。
薄宣饶有深意地垂眸看她一眼,终是答道:“只是好奇,是谁把那些话告诉你的?‘杀皇兄,弑太子,入主东宫,屠戮臣民,搅弄风云’,每一步,都是我要走的路。”
他坦荡地承认这是他要走的路,丝毫没有一丝畏惧。
霍暮吟惊疑抬眸,“你就不怕我把这些话告发到御前?”
薄宣浑不在意,“眼下不是最好的时机,我都还没进宫,你也不是钦天监,谁会信你这些话。”
“……”他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霍暮吟不与他争,道,“那些话没人告诉我,都是我梦见的。凭你信不信,我没有告诉过第二个人。”
薄宣淡淡问,“一个梦……这就是你怕我的理由?”
他显然不信。
霍暮吟见他对此好奇,心中一动,打算借此刺探薄宣有何好法子救华桃,于是顺着他的话往下说道,“这不全是我怕你的理由。我问你,倘若你要救一个人,这个人身陷囹圄,行动不便,救她又会得罪恶人,你该如何救?”
却不想,薄宣轻轻瞥她一眼,云淡风轻道:“我从不救人。”
霍暮吟拧眉,“若她对你很重要呢?若她曾对你很好呢?”
换来一阵冗长的沉默。
薄宣脸上的浅金色面具将他的情绪掩盖得一干二净,余下的半张脸隐没在黑暗里,看不真切。唯独那双眸子似有江海急湍涌动过,却很快沉归于寂。
半晌,他挪过视线,与霍暮吟对视,道:“我会亲手杀了她,免她苦痛绵长。”
不知为何,也许是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不同寻常,话音太过落寞,霍暮吟的心里竟然猛得灼痛了一下,像是错手触碰了燃烧的供香,一瞬间的痛意,却发作得很厉害。
她打消了向他求计救华桃的想法,掩上窗户,隔着窗道:“薄宣,这边是我怕你的理由。”
霍暮吟不知道他在窗外站了多久,也不知道他是否动过杀他的念头,一夜辗转反侧,好容易天将亮的时候小憩了会儿,却又梦到前世的种种。
她对薄宣的经历,一无所知。
他也什么都没说过,他很少表露情绪,下杀令的时候都能不起波澜。她见过他唯一的情绪波动,就是在她逃走未遂的时候……
她在梦里又一次逃走未遂,被抵在藕花深处承受他的狂风骤雨,她的声音支离破碎,仍想着问为何偏偏是她,话好容易完整说出口,却被他吞没在唇齿里——
他总是不肯说,在梦里也是。
醒来的时候,霍暮吟的脸上都是泪。
她呆呆坐在榻上,不明白这个梦什么含义。但她真的很想知道,为什么偏偏是她,为什么偏偏是她要进宫冲喜,为什么进宫冲喜后那么多人明里暗里与她为敌,又为什么薄宣偏偏纠缠于她?
头有些疼。
她闭上眼,不再去想。
人总要先放过自己,世间事如棋局,已经将自己团团困住,倘或自己再不放过自己,日子就当真别过了。薄宣之事,要另想他法才是,眼下要紧的是华桃的命。
天将将亮,整座禅修院笼罩在鸭蛋青的朦胧天色中。春雨已经停了,青翠的草叶上犹有凝聚的水珠。
经过一夜,被春雨打湿的绣鞋还没干透,霍暮吟忍着不适,穿着它走到前庭,出了禅修院。
霍府的车夫正靠着打盹,听霍暮吟轻声唤他,一激灵醒了过来。
霍暮吟左右环顾,见四下无人,方才摘下头上的素玉簪子递到他手里,轻声道,“你拿着这个,回去叫我爹找几个得力的到乃府各个路口守住,但只要有人要出入乃府,一概扣下。记住,不要到乃府里去,不要打草惊蛇,除非执太后手谕,否则不能放行,听明白了吗?”
车夫是个机灵的,闻言点点头,道:“大小姐放心吧。”
霍暮吟道:“事成之后,有你的好处。”
天亮之后太后就要上山礼佛,乃公公随行,她一旦告发,乃公公便有可能将华桃转移,或者将华桃灭口湮灭罪证,只要把守住各个路口,乃公公的口信或者消息传不进去,华桃应当还是能撑到太后手谕的。
如此安排妥当,霍暮吟心里悬着的石头总算微微落下。她望着天边的渐渐露头的晨光,看向皇宫的方向。
第10章 太后
天光还未大亮,便已有先行的御林军开道,肃清整座大承恩寺的闲杂人等。约莫巳时,太后仪仗前呼后拥,浩浩荡荡从山脚下蜿蜒而上。
还没等抵达山门,便有御林军回去,将大承恩寺的情况禀告御林军统领,说山上除了太后约见的十七,还有两人,一个是乃公公的对食嬷嬷,一个是霍国公的长女霍倾城。
御林军统领思忖片刻,觉得这两人身份明晰,又是京里的熟面孔,常在宫中行走,想来不会造次,即便走到太后跟前了,说不准太后还会更高兴,尤其是霍国公家的大小姐。因此将此事压下没禀,只叫人好生看顾大承恩寺里外的安全。
霍暮吟上一世和这个御林军统领交锋过几回,对此心里有数。
待琉璃帮她挽好素髻,她便带着折香嬷嬷和琉璃一起,递了帖子,从禅修院穿行而过,经过重重排查,到了太后礼佛之后落脚的地方。
未想,薄宣也在。
他怡然自得地坐在稍间的矮榻上,修长的手指摩挲着为太后准备的白玉茶碗,慢条斯理地抿着热茶。
霍暮吟没想到在这里还能碰见他,此时心里只冒出了“阴魂不散”四个字。后来才注意到他的胆大妄为,心里又生出了狐疑——
他这样堂而皇之地坐太后的位置,用太后的茶碗,全然不怕太后的样子,究竟是太后太过宠溺他这个失踪已久的皇孙,还是另有原因?
若说宠溺,上一世也没瞧出来呀。
她满脑子疑窦,轻轻蹙着眉,不自觉地微微嘟起嘴,粉嫩嫩的唇色衬上白皙如瓷的皮肤,真叫人想上手捏捏。
与她正相反的是,薄宣见到她似乎并不意外,甚至勾唇笑了一下,目光蜻蜓点水般扫过折香嬷嬷,又落回霍暮吟身上。
折香嬷嬷垂下眉眼,微微欠身,没有多余的说辞和动作。
霍暮吟觉得更奇怪了。
然而这些都事不关己,她抄手立在一旁,离薄宣远远的,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地等太后到来。
太后礼佛流程繁琐,焚香沐浴,摆天公案拜西天恒河沙佛,然后才进大雄宝殿听经念诵,一直到临近晌午的时候才有片刻闲暇,搭着夏姑姑的手往落脚处来。
霍暮吟正站得脚有些酸了,偷偷瞪了薄宣一眼,便听闻外头一阵兵甲声响,金甲御林军按着刀鱼贯而入,戍立两旁。
她一时警觉起来,脚上的酸乏也顾不上了。
太后和蔼的笑声从远处传来,道,“哀家都看见你裙角了,还不快出来接驾吗?”
霍暮吟笑开,走出门来,蹲下行礼道:“倾城有罪,惊扰太后娘娘盛驾。”
说话间,她便被扶了起来。太后狠狠戳了戳她的额头,“说什么惊扰,是惊喜。哀家就喜欢看见你。你不是在紫薇庵吗?今日怎么得空来?”
太后笑得眼角都起了皱纹,高兴的心情不似作假。
霍暮吟努努嘴,掺过太后的胳膊道:“这不是想太后了吗?听说太后娘娘今日来,倾城可是半夜三更就来相等,喏,您看,鞋子都被春雨打湿了,还没干呢。”
见了太后,她倒是口齿伶俐,撒娇的模样像最精美的糖块,丝丝甜入心里。薄宣忍不住挑开半垂的佛幔,往这边看了一眼。
太后不期然看见了他,微微一怔,才启唇问道,“宣儿吗?”
薄宣走出来,没有行礼,连问安都不曾,就那样站在不远处,与她对视。同太后相比,他的眸色可称得上是不起波澜。
太后没得到他的回应,又道,“也是,你兴许不知道你的姓名。哀家叫住持给你的印信你收到了吗?你叫薄宣,《诗·大雅·崧高》中云,‘四国于蕃,四方于宣’的宣。”
见薄宣仍不作声,气定神闲地望着她,太后又道:“回来就好。太子和你其他皇兄都在外头,晚些用斋饭的时候,你随哀家去。从滇南回来路途遥远,辛苦了吧?”
薄宣仍静静看着她,嘴角浮现出恰到好处的弧度,带着显而易见的疏离和贵气,语调四平八稳地称了一句,“皇祖母。”
太后这才转头同霍暮吟道,“你不认识他,他叫薄宣,是先皇后的嫡子,比你小两岁,你可不能欺负他。”
欺负他?
我不敢。
霍暮吟摇摇头,佯装不悦道:“瞧您老人家说得,我是那种欺负人的姑娘吗?”
太后转过来戳她额头,“你当哀家不知道你在家里做的那些浑事?也就誉儿好脾性,能任你欺负。”
说到此处,霍暮吟将手从太后臂弯里抽出来,闷闷不乐道:“欺负人的另有其人。”
“你这丫头,怎么了?谁欺负你了不成?”太后攥着她的手走入正厅,在上座坐下,道,“你只管告诉哀家,哀家替你撑腰。”
霍暮吟见状,红了眼眶,在太后膝旁跪下道,“臣女状告内务府大总管乃高德,强抢良家妇女,纵欲害命。华府被抄家以后,太后怜惜华桃姣姣年华,免其官妓之苦,贬为庶人耕种为生,哪里知道被乃公公掠去,如今华桃吃受了大苦,求死不能,还请太后开恩救救她。”
太后听言,眉头紧皱,一拍桌案,气愤道,“又是乃高德!来人!”
“太后!”夏姑姑慌忙跑过来跪下,道:“乃公公动不得!他是陛下身边贴身伺候的,潜邸的老人了,陛下如今卧病在床,一应都是他在照料,若是将他正法了,没人照料陛下,万一出了差池,前朝大臣恐怕不肯甘休,要说太后意欲摄政才如此作为啊!”
“你大胆!”太后怒不可遏,“我看谁敢!”
“太后!”
主仆二人上演着一场激烈的戏。霍暮吟心里涌上一种不祥的预感。她刚要说些什么,便听太后又道:“罢了,你容哀家再想想。”
说着,外头小沙弥冒了头,说斋饭已经备齐,请太后用膳。
太后说好,将霍暮吟拉起来,一手携着她,一手携着薄宣,“陪哀家用膳。”
也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乃高德很快就知道了霍暮吟在太后跟前告状的消息,果然让人回去将华桃挪个地方湮灭罪证,深陷的眼窝里透出不甘心的目光。
作者有话说:
这两天有点忙,可能会晚一些更新~
第11章 入宫(一)
斋堂里,氛围并不大好,显然是哪宫娘娘和哪宫娘娘针锋相对了,亦或者是哪家贵女又不知礼数僭越了,见太后进来,皇后保养得宜的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慌张,斋堂里瞬间鸦雀无声。
霍暮吟把众人的表情纳入眼底,自然也没有放过乃高德那阴毒的目光。
可见乃高德还是知道了她在太后跟前告状的消息。虽然她早有预算,可毕竟是头一回与这样穷凶极恶的人对垒,她的心悄悄沉了下去,有些紧张。
风从八角花窗涌进来,吹乱霍暮吟耳边的发丝。
她站在太后身侧,娇颜绝艳,落落大方,像是见惯了这样的世面一般,漂亮的眸子不起任何波澜。
底下有三两位贵女难掩羡慕却又不肯承认,收回目光,别扭地埋头抠手上的丹蔻。就连皇后和诸位贵妇也难掩惊讶地多看了她两眼。
站在太后左侧的,以现太子薄安为首的皇子,视线也都在她身上逡巡不去。事后还有不知事的皇子偷偷议论,说如此娇娇人儿合该配给太子做个正妃,太后又何必强人所难要她给卧病在床的皇帝当妃子。此是后话。
他们没来得及仔细端详这位传说“身负贵命”的天之娇女,转眼便被站在太后左手边的薄宣吸了睛。
他就像平静深海下最危险的漩涡,站在那里,自有一番辽阔,又难掩险意。
修长的身段,从容而立,有如风中劲竹,尤其被玄铁腰扣束起的劲腰,让人看了脸红。
脸上,半截面具之下朱唇微润,轮廓宛如匠人精心雕刻打磨而成,实在难掩绝美风姿,诸位贵女间有大胆的,视线都在他身上流连。
大抵是天生的警觉,薄安一对上他平静的视线,便没来由地生出一股强烈的敌意。
他往前一步,道:“皇祖母,这位是……”
太后仿佛这才想起要介绍手边的人似的,将薄宣拉到跟前来,抬手解开他脸上的面具,“瞧我这记性,年纪大了,不中用了。”
待薄宣那张惊艳的脸出现在众人视线里,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她才道:“你们啊,小时候都认识的,先皇后嫡出的皇子,宣儿。早前被刁奴送出宫去,哀家苦苦找了这么些年,可算是找回来了。”
话到此处,太后揭了把泪。
又叮嘱道,“他刚回宫,你们万不可怠慢,许多地方都要帮衬,若是私底下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做了什么不该做的,叫哀家知道,绝不饶你们。”
太后也曾朝权在握,这样的说辞从她嘴里说出来颇有威慑力,算是给了薄宣很大的体面。
薄安和他的母妃薛美人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旁的皇子们也都沉默不语,静静打量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绝代风华的皇弟。
乃高德到底是在宫中行走惯了的,顺着太后的意思道:“太后娘娘善心慈举,上苍感佩,天赐洪福,使太后心愿得偿,找回宣皇子,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在他的带头下,在场之人无不下跪,称颂太后的慈爱之心。
太后让诸位都起来,转头看向乃高德的方向道:“乃高德,哀家还没问你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