乃高德慌忙跪下,“奴才惶恐,不知身犯何罪!”
太后缓缓道,“有人告你强抢民女,害死人命,可有此事?”
乃高德表现出一副震惊的模样,“冤枉啊太后!奴才夜以继日、通宵达旦地伺候陛下,苍天可鉴,怎还有闲心去强抢民女害死人命?”
他话术高明极了,罪状且先不论,只凭伺候陛下这份功劳苦劳,谁也难将他治死,太后也不能。
果然太后蹙起眉头道:“你说的也并非没有道理。”
霍暮吟听此一言,心彻底沉了下去。
她提起裙摆,走到太后跟前跪下,嗑了个头,道:“此事臣女本不该多嘴,但臣女不愿看到太后广博慈爱,还要受这等奸奴蒙蔽,说什么‘夜以继日通宵达旦地伺候陛下’,笑话,请太后传乃公公的吐地小禄子,看看究竟是谁伺候的陛下。”
她转头道:“乃公公不会以为改了当值记录和出入宫记录就万无一失了吧。乃府附近的百姓应当很常看见乃公公的马车才是。”
太后惊讶极了。
她垂眸看着眼前这个语气不温不火却要将人置于死地的小丫头,心里的错愕翻江倒海——
这些证据,她早前并未提及一字半句。
御林军来禀说她和折香昨晚就入住禅修院的时候,她竟以为这丫头是要用折香来当人证,未想竟出了这一手牌,打得众人措手不及。
是谁说她心无城府,骄纵肆意的?
薄宣见霍暮吟如此作为,也颇有兴致的望了过来,目光落在她那双被素绸长裙遮住一半的绣鞋上,轻轻勾起唇角,眸光露出些许兴味。
她果然有趣得很。
洞穿太后的意图,来了这么一招出其不意的路数让太后不得不问罪乃高德,也防止此事不成,乃高德逃出生天从而牵累到折香,如此周全倒也出人意料。眼下他好奇的是,她究竟知不知道太后的目的其实不是保住乃高德,而是将她折腾进宫冲喜呢?
她多半也不知道太后为何独独挑中了她吧?若是她知道了又将如何?
此时的霍暮吟的确对此一无所知。可她心底隐隐有预感,太后似乎是非要她进宫照料陛下的,方才在落脚处,夏姑姑说的那些话多半是与太后一唱一和,警醒她的。
可事到如今别无他法,也只能豁出去了,好歹要将华桃救出来。若当真要入宫的话,好歹有上一世的血泪教训支撑着,再小心些避着薄宣走便是。
就像这次似的,她之所以知道小禄子在乃高德的威逼下帮着伺候陛下,并非是谁走漏了风声,而是上辈子她侍疾的时候结识了小禄子,听他说起过的。
小禄子平日被乃高德支使得不少,不伺候陛下的时候,便是伺候乃高德,今日恰好不是乃高德当值,是以他今日也随着乃高德来了大承恩寺。
太后叫传小禄子进来。
小禄子小跑进来,瘦小的身板慌里慌张地跪在太后跟前。听了太后垂问,他猛然抬起头,似是受了不小的惊吓。
霍暮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了,她恍惚见到小禄子抬头的时候,薄宣冲他微微点了下头,动作轻微,快到让人来不及察觉。
那之后,小禄子便抖着身子,有条有理地将乃高德如何威逼他,又如何伪造当值记录等事说得明明白白。
乃高德还要争辩,说是小禄子平日里就好高骛远想当内务府总管,这才联合起来陷害他云云。
眼看场面僵持不下,皇后打量着太后的脸色,身子一动,也走出来行了礼。
“太后恕臣妾多嘴,臣妾也对乃总管的行为也有所耳闻,宫里流言蜚语不断,臣妾不敢妄加彻查,还请太后做主,一次查个明白才是。到底行为不端的人在御前伺候,也不利于为陛下积福。太后常念着要找个有贵气的伺候陛下,依本宫看,倒不如借这个机会……眼下就有个很好的人选。”
作者有话说:
妗妗:?
我没有惹任何人……
第12章 入宫(二)
皇后说这话,视线落到霍暮吟脸上。
其意思很明显,早年霍暮吟被陛下钦封“倾城”之称的时候,就已经有人说她命格金贵,许多得宠的后妃一辈子都不能得的封号,她小小年纪便有了,不仅出身富贵,更是锦上添花颇得圣宠。
伺候陛下的有贵气的人,除了霍暮吟,便再没有别的更合适的人选。
霍暮吟垂眸,未作推辞,也不接话。皇后这是在不动声色地试探讨好太后,既然没有指名道姓,她自然不会自动冒领这个“有贵气”的说法。
太后接了皇后的阿谀奉承,往下问道:“你且说说,是谁?”
皇后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是最讨喜的倾城姑娘。”
太后一愣,抚掌而笑,“你说的是,哀家倒忘了这丫头,只是不知道我们倾城姑娘——愿不愿意呀?”
所有的注意力都聚集到了霍暮吟身上。
空气中静静飘着香火味,与饭菜香交融在一处,直让人犯晕犯恶心。可这些人浑然不觉,静静等着她的回话。有看幸灾乐祸看笑话的,有心生嫉妒想相争的,也有着实为她紧张的。
霍暮吟转过身朝皇后拜了一礼,又朝太后拜了一礼,“非是倾城不愿伺候陛下,只是‘贵气’二字实在不敢当。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有所不知,倾城尚在儿时,父亲帮倾城定了一门娃娃亲,是倾城福薄,定亲第二日,那小郎君便失足跌入井里身亡,因此实在不敢担‘贵气’二字。此事过去许久,鲜少有人说起,那小郎君兴许有天命,可陛下龙体实在冒不得险,这也是倾城多番推辞的缘由,还请太后娘娘,皇后娘娘三思。”
“这……”
霍暮吟说的这件事,她们不曾听闻,是以这番回答显然在太后和皇后的意料之外,在场众人也议论纷纷。原想以“贵命”之说让她进宫,未想竟有这一出。
乃高德对霍暮吟怀恨在心,见她不想入宫,心生报复,偏偏反其意而行。
他膝行向前,一再叩首道:“启禀太后娘娘、皇后娘娘,陛下前几日醒来,首一句便问倾城姑娘可在,可见陛下心愿。罪奴不敢说谎,若有半句虚言,叫罪奴不得好死。”
四皇子早前在霍府门口蹲人时被下了体面,眼见此时霍暮吟不愿入宫,也借着机会道:“倾城姑娘多次推辞,怕不是不想伺候父皇才生出来的这些借口?”
太后问:“倾城,你是不愿伺候皇帝吗?”
她问此话,声音威重,全然没有了之前的慈祥和蔼。
霍暮吟的心沉落下去。
事到如今,辩无可辩。
太后连当时失足落井的那位小郎君是谁都不问,可见“贵命冲喜”之说只是借口。而太后显然主意已定,她又吃罪了乃高德,乃高德在最后致命一击,四皇子添油加醋,这入宫一事,恐怕是板上钉钉。上一世她傻傻地相信“贵命”之说,却不知非要她入宫的真实缘由是什么。
霍暮吟陷入沉思。
忽而眼尾瞥见一旁的小禄子悄悄抬起脖颈看薄宣的脸色,薄宣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她突然反应过来,小禄子是薄宣的人!原来从一开始,薄宣就在乾天殿安插了眼线埋了棋子,方才她能顺利告倒乃高德,恐怕也是薄宣授意小禄子指认乃高德所致。
她恍然间知道了什么,忽然蹙起眉头,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巨大的棋局之中。四顾茫茫,看不清真相,突然间有种万念俱灰的挫败感,无论她如何筹谋,都无法逃脱入宫的命运。
一切都在按既定的轨道走,兜兜转转。
霍暮吟拜倒,昂贵的素绸裙面披在光可鉴人的地面上,她淡淡道:“倾城不敢。”
大抵是太后的意思没有人敢违拗,钦天监和司礼监手脚麻利,很快就挑好了冲喜的日子,准备好了一应物品,据说连安排给她的重华宫都重新漆墙修瓦。
霍暮吟也回家待嫁。
霍成章刚听到消息的时候从椅子上弹起来,想了想,猛然扫翻了手边的茶碗,任滚烫的茶水浇湿了鞋面也浑不在意,大步走出去,脸色难看极了。
国公夫人整天以泪洗面,什么春日宴桃花宴一应都推了,没那个心情,前来道喜的也一应赶了出去。
霍誉听霍暮吟简要说了来龙去脉,气得捶墙,冷静下来之后和霍暮吟蹲在祠堂的墙角,盯着高台上看不清字的牌位道,“阿姐,倘若我在朝堂上说得上话,是不是就不一样了?”
霍暮吟也盯着晃晃烛火,说:“不知道,兴许也是一样的结果。”
跳跃的火焰灼伤了霍誉的视线,他眯起眸子,道:“那就是说,兴许也会不一样,对吗?”
光影明灭之中,霍暮吟没看见霍誉眼里渐渐坚定的眸色,仿佛瞬间长大般,稚嫩的少年突然有种辽远的英伟。他认真地盯着霍暮吟,渴望得到一个确定的答案。
可霍暮吟实在有些累了。
她起身拍拍裙摆,什么也没说,走了出去。
霍誉的话给了她灵感,倘若她在后宫乃至前朝说得上话,那一切会不会不一样?既然入宫已成定局,那就力争权势,刀兵在手,谁想动她也要忌惮三分,总不至于像上一世一样徒有虚名任人鱼肉。
薄宣自那日跟着太后回宫,便在宫里住下。
他刚沐浴完,换了一身雪青色的宽袍大袖,青丝用玉簪松松簪住,此刻正提笔挥毫,写了一个暮字。
一抹黑影落入廊下,轻轻叩门。
薄宣慢条斯理地写完最后一笔,道:“进来。”
那黑影这才提步走进去,单膝跪地,目不斜视道:“霍大小姐答应入宫以后,太后已经撤了埋伏在霍府周围的暗兵。霍成章听说消息,纵马出城,但只是在城郊跑马泄愤,没往别处去。”
薄宣搁下笔,欣赏着婉转的“暮”字,头也不抬地问,“她呢?”
黑影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方才道:“没出府,也没怎么用膳,瞧着兴致不大的模样。”
正常贵女若是有入宫封妃的机会,都要谢天谢地连摆三日流水宴,霍家倒是与众不同,一个个哭丧着脸,不是纵马泄愤,便是闭门谢客。
有趣。
黑影道,“兴许他们已经知道太后为何强要霍大小姐入宫……”
薄宣浅笑,“不,霍成章都不一定知道,他多半以为太后是看上了他们家的钱,想用他们家的钱填充国库,不出明日,霍成章就会进宫找那老太婆的。”
这盘棋,越来越有意思了。
但霍暮吟行事总是出乎他的意料,他大概万没想到,第二天进宫找太后的,不是霍成章,而是霍暮吟。
第13章 入宫(三)
第二日鸡鸣时分,万籁俱寂,霍暮吟便醒了。她没多逗留,唤来琉璃帮她洗漱梳妆。
昨夜想了一夜,眼见进宫一事已经不可避免,她要借此机会向太后讨要些权势握在手里,兵行险招把薄宣化为己用或许也未为不可——
上一世薄宣虽唤她一声母妃,可到底是他唤着玩的,玉碟上没有记载,名不正言不顺,他才肆无忌惮。若是可以的话,借此机会将他记在她的名下,将两人的利益捆绑在一处,她也能借势而上,薄宣也轻易不敢胡来。
这是场孤注一掷的冒险。
可深渊在前,追兵在后,除了赤脚走过这根悬空的钢丝,没有更好的选择。
霍暮吟丢开那些子素绸素衫,重新穿上一身琼蝶醉酒的洒金抹胸长裙,飘逸的大袖摆动起来,袖摆上的琼蝶活灵活现,像是要展翅翻飞。
她由着琉璃为她披上一件浅蓝色的对襟外衫,在脑海里将昨夜想好的说辞又过了一遍。
一切准备就绪,她喝了口刚沏上的热茶醒醒神,正准备出发的时候,她爹来了。
霍成章身上有些酒味,站在门廊下,清晨的朦胧光晕笼罩了他的脸,平日里保养得极好的脸耷拉着眼袋,看上去好似老了许多岁。
见霍暮吟出来,他沉默了很久,才道:“看你房里烛火还亮,便过来看看。”
霍暮吟知道他正烦心她入宫的事,将手揣进袖子里,眸子里映着闪烁的烛火,好似在她身上,希望的光芒从不曾熄灭过。
她道:“爹爹,我想要丰厚的陪嫁。 ”
霍成章似乎没想到她能不发火不闹,平静地接受此事,稍愣了一会儿,“你愿意嫁进宫里?陛下可是和爹一样的年纪了,如今又卧病在床,无法……倘若他一朝殡天,你作为后妃可是要陪葬的你明白吗?她们若是要我们家的钱,爹一会儿就进宫禀明我们院将全数家产充了国库,从此搬出盛京,不理这里的腌臜事……”
他越说越激动,压低的声线有了哽咽的味道,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蓄满泪光,暗恨自己没有在收到风声的第一时间做出这个决定。
霍暮吟看了,心里一阵阵抽疼,她上前一把抱住她的爹爹,“爹爹,弱肉强食,眼下我们比人弱,人要食我,我们没有选择的余地。爹爹,我不会甘心就此沦为鱼肉,与其做困兽之斗,不如放手一搏。”
“曾经我的爹爹也是伟岸英雄,一身锋芒无人能匹,却不得不让步和蛰伏。我的弟弟少年意气满腔热血,却只能在盛京当一个人人议论的纨绔子弟。爹,我想好了,退一步不会海阔天空,越是往后退,别人越是以为我们是软弱无能的病猫,杀我们的成本就越低,越是给了别人毫无顾忌杀我们的资格。”
“爹爹好好想想,女儿要先入宫一趟。”
霍暮吟目光灼灼,退了一步,蹲身行礼,而后携着玳瑁往后院停马车的地方走去。
清晨的盛京有种远离俗世的安静,挑菜的菜农迈着轻快细碎的步子往各大府去送菜,华丽的马车穿街而过,辘辘马车声汇入清脆的鸟叫声中。
天亮得很快,她们才到宫门前,晨曦已经遍洒广场。
早朝刚散,红袍紫袍青袍的大臣们三五成群,从广场两侧的廊庑结伴出来。
霍暮吟只看了一眼,便提身转入明德巷。她对这里的一切太熟悉了,每一条路每一座门,都是她曾经要逃出薄宣掌控的底气。
太后住在慈宁宫,走出明德巷便到了前往慈宁宫的必经之路。不巧的是,当朝太子殿下薄安也要去向太后请安,见到前头裙摆蹁跹、纤腰楚楚的人,转头问身边的随侍:“那是谁家女儿?”
随侍眼尖,恭谨道:“是霍国公家的嫡女,太后指的入宫冲喜的贵妃娘娘。”
薄安面色一向温和,闻言便沉了下去,原来是她。
今日早朝,他便是因为此事,遭到许多臣子的批驳,搬出“子不语怪力乱神”来说他不遵儒术之类。他也不大明白,为何皇祖母非要她来当这个贵妃,总不至于真信了贵命之说。只是皇祖母的心思一向难猜,他也不敢多作猜度。
不过既然她能得到皇祖母的看重,多加亲近想必不是什么坏事。说着,他便加快脚步,赶了上去。
玳瑁眼尾瞥见人影,不动声色,悄悄同霍暮吟道:“姑娘,太子追过来了。”
霍暮吟脑海里下意识闪过薄宣的身影,而后才意识到薄安还没被废,眼下的太子正是薄安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