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大人,”薄宽深深看向卢思源,却是轻声问道,“这又怎么解释呢?”
卢思源道,“皇子可能不太知道起火点位于十三柱艮隅方位一尺处是何意。这个地方在陛下寝殿的后方,要穿过一条六尺回廊才能抵达。试问,桓大人若是真心想救陛下,又如何会绕过陛下寝殿,到后院温池去呢?至于桓大人烧乾天殿做什么,还要问桓大人才是。”
这一番话,将薄宽说得哑口无言。
中秋夜大火起大火灭,他在遥远的封地收到消息,待赶回来已经是昨日了。这其中内情他全然不知,与桓二通气时桓二也全然没提,以至于眼下人家拿住这个把柄,他们也无法应对。
薄宽指望着桓二能说点什么为他自己辩解,然而桓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薄宽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恨不得给他一脚。这靠不住的蠢蛋东西!
他看了一眼座上的薄宣,见他眉眼稍扬,唇角微翘,以为他得意于这场仗的胜利,不由更气了。
他没想到的是,薄宣压根没将这场仗放在眼里,从昨日他便知道了今天的结局,胜负尽在他股掌之间。
他得意的是微微收紧的蟒袍、轻轻揪住他蟒袍的那只修长白皙的小手。
放眼看殿中百人,俱都不知金殿之上,在没人看得见的角落,有两个人默契暗涌。
天下熙攘,繁华无常,独属于他们二人的细小秘密充满禁|忌和神秘,不能为人所知的暧|昧如野草疯长。
霍暮吟本意是想让他手下留情,可心里是不抱希望的,她不知道这个细微的动作能取悦薄宣,心里仍旧紧张着。
卢思源抬眸望了薄宣一眼,得薄宣若有似无的一记点头,才回过身,让人呈上一只精美的彩漆梨花木饕餮匣盒。
众人以为他又要呈上什么证据,却见他抬手打开,露出里面金灿灿的元宝。
卢思源道,“百两黄金,如数归还,望宽皇子体谅。臣不知皇子与太子之间有何恩怨,但律法条文,证据公心,每一样都不容徇私。太子殿下虽则杀了我父亲,然,证据面前,臣不敢撒谎。”
恰巧远处钟楼鸣钟,嗡嗡声音响彻殿宇,一如卢思源的话,将所有人都牢牢钉在原地。
他这意思便是,宽皇子拿了黄金贿赂卢大人,让卢大人指控太子殿下么?这不是虎头拔毛,自找死路吗?
且不说太子殿下会不会因这番指控乖乖就范,便是乖乖就范了,他手上的影卫又岂是摆设?
就当众人都觉得薄宽这番太过冒进的时候,薄宽却突然笑出声来。
他叉着腰缓步走到殿中,笑得前俯后仰,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笑着,指着这一个个公卿大臣,又忍不住大笑起来。
众人不明所以,正迷糊着,忽然头上“哐当”一声,天光陡然洒落进来——
头顶上的瓦片被破开,黑衣人蹿落下来。
他们一个个身着劲装,不由分说便动起手脚。
在场之人无不鼠窜,仓惶寻求庇护。混乱啊的殿宇之中,唯独薄宽、薄宣、霍暮吟、桓承礼四人稳如泰山。
薄宽止住大笑,站在一片慌乱之中,狠厉了眉眼。
他转过身,堂而皇之地直视薄宣,抬手取出一片金黄布帛,高高举起,放声道:“奉陛下手谕,清!君!侧——”
他说,“薄宣!你从始至终,都是孤儿!这是父皇下的密诏,给我看清楚了!杀!无!赦!”
霍暮吟看见黄帛,心下便觉得不妙——
她不知道这道密诏。
听见“杀无赦”三个字,当即头皮炸响。担忧的视线垂落,在薄宣身上流连。
他坐得稳如泰山,鬓角眉梢也没有任何情绪,仿佛早已习惯这种打击。
可他放在膝上的手,手背青筋暴起,手指无意识地颤了颤。
霍暮吟站在他身后,似乎也能感受到他血脉里奔流的悲哀和痛楚。
没有父爱的事实腐朽生蛆,将他的血肉骨髓啃噬得破碎而颓败。薄璟成了残忍的意象,猝不及防地,将薄宣应该时刻铭记的残忍真相退还给他。
插|在灵魂深处的利刃锈迹斑斑,容不得人尽力埋藏。疼痛蚀骨而喧嚣,希冀是花,开了又败。
霍暮吟看见薄宣轮廓凌厉,眼里却是星火寂寥。她忍不住抽动他的衣袖,将他放在膝上的手往回抽,放在手心里尽力握住。
他的手很大,很冰凉。
霍暮吟俯身观察他神情。
娇娥探身,四目相对。
这一幕在桓二眼里格外刺眼——
霍暮吟从未用这种眼神看过他。她的眼神永远清澈淡漠,永远高高在上,又有何时这样温柔而怜人?薄宣一个将死的孤儿,又有何幸能得到她如此垂青?
他突然生出疯狂的嫉妒心,等不及时机成熟,便弯腰捡起地上散落的兵器,突然一个箭步冲过去,用还没好全的手挟持了霍暮吟。
霍暮吟吓了一跳。
手松开了。
桓二双眸赤红,手里的刀刃紧紧靠在她的脖颈上。
薄宣看着空落落的手,缓缓起身,望了过来。
“别动!”
桓二眼疾手快,提前制止了他的动作。
薄宣迷离的漆眸总算有了些许情绪,他眯起双眸。
桓二道:“让你的人都停手!”
薄宣不为所动。
桓二把刀刃靠向霍暮吟,她吃疼地闷哼了一声。
薄宣眼里浮起一层冰霜,道:“都停手。”
桓二把脚边的刀踢过去,道:“自己选,看选择断哪只手。”
薄宣弯腰,捡起地上的刀。
霍暮吟见他当真要照做,眼里水意淋漓,张着红唇,摇头说:“不要……”
她转回头对桓二道,“你别伤他,我跟你走。”
薄宣一脸冰寒,手起刀落——
“薄宣!”霍暮吟及时制止,她吸着鼻子,眼泪淌落。
她说,“万分抱歉。”
说着,她接过桓二手里的刀,抵在自己的脖子上。
薄宣一愣,好似明白了什么。
是啊,薄宽又如何能调得动这满殿的黑衣死士,自然是手持死士令的霍成章……不,该是霍暮吟,才能有如此手笔。她又怎么会想做困兽之斗,仅仅是为了救桓承礼便跟着他来到殿中?
她不过是寻个时机,想出宫罢了。
不惜任何代价,救赎她自己。
和桓承礼。
两行血泪从他眼里垂落。
他颓然地笑了笑,扔了手里的刀。
刀“哐当”落在地上,也落在霍暮吟的心上。
桓二说,“给我们准备一辆马车,送我们到盘安州。”
薄宣没动。
正当桓二要再说一遍的时候,薄宣扬扬手,说,“不用去盘安州了,那里还是我的地盘。你们走吧,没人会拦你们。”
说话间,薄宽举着一支长矛斜刺而来,眼见就要直直掼入薄宣胸腔。
霍暮吟美眸圆睁,呼吸停滞,下意识扑过去。
薄宣握住她纤细的手腕,侧身躲过长矛,锁骨上多了一记血痕,善翼冠也被挑落。
满头青丝在风中飞荡,血色衬着他白皙的面庞。
他松开霍暮吟的手。
宽大的蟒袍勾勒出他一身孑孓,满殿黑衣之中,他好似始终一个人。
薄宽自然是敌不过他的,三招两式便死在薄宣手里。
桓二扯着霍暮吟说:“妗妗,走!”
霍暮吟看着薄宣,看了很久很久。
桓二说,“妗妗,再不走就没机会了。”
薄宣说,“自此,如你所愿,山高水长,不复相见。”
说罢,转身迎着殿门,缓步走了出去。
劲风鼓起他的衣袍,扬起他委地的轻丝。
下雪了。
洋洋洒洒,像悲壮的哀歌。
作者有话说:
一些解释,不在意的宝们可以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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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直追文的宝们大概都知道,前段时间发生很多事情,我状态很不好,还以为自己能挺过来。后面整夜睡不着觉,想东想西,坐着也无意识流眼泪,朋友劝我要药物介入。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时间简直噩梦,所幸友情始终眷顾我,在朋友陪同下,请了长假,去了很多地方。夜晚的重庆洪崖洞尤为治愈,让我想起了《寻梦环游记》的相似场景,好像就是在那里我重新觉得应该好好活着,还有很多我没有完成的事情。在那里我开始继续写下这章,直到现在,总算达到了一些能够承载诚意的字数。
对追文的宝们一直觉得很抱歉,原本想用活泼一点的语气说出抱歉的话语,但是宝们追这篇文的痛苦可想而知,所以决定用认真的文字做说明。感谢喜欢,也感谢大家的不忍苛责。我深知我的情绪状态不该由宝们来间接承担,屡屡承诺而没有兑现,事到如今也不敢再求宝们原谅,大家的所有情绪我都接受,也深感抱歉,对不起。
本文之后可能还是会缘更,删减了一些觉得会让人难过的片段,也算是即将进入最后的部分。再次感谢,也再次说抱歉。
第82章 荒山
大年夜, 雪飘得全然看不清前方的路。
两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撞开风雪,不要命地奔驰在黑魆魆的官道上。马车前挂着的两盏纸灯笼随着马蹄起落来回摇晃,险些颠碎。
马车里空间逼仄, 桓二缩着腿并膝坐着。他的脸色实在说不上好, 一双凹陷的眼睛流连在霍暮吟那张苍白的小脸上。
半晌, 他伴着窗外的风雪呼啸声启唇,道:“妗妗,忍一忍,想摆脱他,非得这样不可。等到了祁阳, 我们就换辆大马车。”
霍暮吟听了,失神的双目渐渐凝聚起视线,望了过来:“你说什么?”
她想了想,咧开惨白的唇, 勉力笑了一下,“好。”
桓二是个谨慎的人, 在他的安排下, 他们途中换了两次马车, 每次都有一模一样的马车与他们背道而驰, 试图以此混淆薄宣视听。但事实上, 霍暮吟心里明白, 除非薄宣不想, 否则仅仅如此,无法摆脱他的掌控。
“你……”桓二想说点什么,抿了抿干涸得有些刺痛的唇, 眼神闪烁, “你是不是舍不得他?”
霍暮吟有些错愕。
后来意识到“他”指的是薄宣, 随即坦然点了点头,“嗯。”
桓二面色顿时变得很难看。
霍暮吟身上有些难受,没有心力顾及他。她闭上眼睛,靠到摇晃的车壁上,阖目养神。
紧紧跟随在他们马车后面的,是另一辆青布马车,里面坐着玳瑁和琉璃。
原本能从大盛皇宫那吃人的地方逃出来便已经是上天恩赐,可眼下,这两个丫头的脸上丝毫不见笑意,除了被风雪冻出来的红晕,只剩下担忧的神情。
琉璃面露忧色道:“咱们家娘娘从来没有坐过这种马车。”
玳瑁抬眸扫了车顶盖一眼,担忧道,“大小姐以前最受不得颠簸了,一颠簸就头疼,所以马车都是又大又舒服,什么时候坐过这种……还和桓公子一辆。”
“可不,”琉璃抱怨道:“太子殿下可没给我们家娘娘坐过这种马车,连挂殿的纱帐都要江南丝织特供的……你看这布糙成这样,万一将大小姐的脸刮坏了……”
玳瑁没应声,缩起膝盖,手臂交叠,将下巴放了上去。
马车颠簸得她胃里都有些不适,更何况从来娇生惯养的大小姐。
有时候她都在想,或许她们家大小姐和太子殿下在一处,会比和桓公子在一起好得多。仔细想来,在太子殿下身边时,大小姐虽也不大高兴,可这些吃穿用度是从没有差错的,不像眼下,又不高兴,又不得好……
琉璃观察她的神色,忽而凑了过来,“玳瑁,你是不是跟我想的一样?是一样吧?”
玳瑁将她的脑袋推走,放下脚,弯腰铺起粗粝的毯子,道:“再不睡会儿,今夜又要难捱,被冻醒了睡不着可别赖我。”
她担忧地撩开车帘望向前面摇晃的马车,“也不知大小姐能不能歇下?只盼着早日到祁阳吧。”
然则神佛似乎没有听见她心里的祷告,事与愿违,夜深雪重,路面结冰了,马蹄打滑,不能再继续前行。
桓二着急上脸,一路挥剑斩枯草,终于找到一间破旧的土地庙,不太大,避避风雪却还可行。
好在霍暮吟穿得还算暖和,在玳瑁和琉璃的搀扶下,磕磕绊绊也到了土地庙。
这座庙宇看似废弃了许久,门梁倾颓,蛛网横结。她们的到来打搅了原本的“清修客”,里头“唧唧”蹿出三五只老鼠,吓得玳瑁和琉璃不顾形象“吱呀”乱叫,腾脚跳跃的模样像是街头杂耍的艺人。
桓二看着觉得滑稽,露出些许笑容。
他转头去看霍暮吟的神色,原本想从她脸上也看到笑意。
然则,一只老鼠掉了队,往霍暮吟脚边蹿来。霍暮吟脸上别说笑意了,一张脸更加没有血色。
她猛然往后缩去,也不知是哪株枯草的草头凸起,一时没站稳,跌了重重的一跤,整个人扑在雪里,头上戴的白狐狸毛毡帽也掉在地上滚出去好远。
“大小姐!”
玳瑁和琉璃心提到了嗓子眼。
桓二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两个侍女跑过去,蹲身搀扶她起来。远远开路的桓二立刻折返,三步并做两步跑了回来,“没事吧?有没有哪里伤着?”
琉璃没好气道:“桓公子,这瞧着像是没事的样子吗?”
霍暮吟的脚踝肿起了高高的一片,小腿处也渗出血迹。
四五个人围在她身边,像是聚众看什么新奇的物件。灯笼火微弱,照不亮太浓的夜色,他们只看见了脚踝上的伤痕,没人察觉她小腿上有什么不对。
霍暮吟一路走到这里,直到这一刻终于有了些许情绪,委屈涌上心头,脚上的疼痛也让她红了眼,忍不住抽噎。
桓二手足无措,刚要抱抱她,又缩回手。
他担忧地四处环顾,发现周边没有任何可以救急的东西,只蹲下身查看她的脚踝,生硬地安慰道:“定是很疼的。”
是很疼。
雪落满霍暮吟的头和肩,冷意蔓延。
桓二见她冷得哆嗦,脱下身上的棉袍给她披上,看了一眼土地庙,道:“我们先进去吧,避避雪,你这个……我再想办法。”
庙里的“清修客”们好似能通人言,听见了他的声音,要给他们腾地儿似的,发出一串“唧唧”的声音,从里头又蹿出了三五只。
霍暮吟忍不住往后退了两步,脚一触地,踝上传来的钻心疼痛便直击命门。
她张着唇,无声地流着眼泪。
高高肿起的地方一跳一跳地疼,像是有人牵扯着细声,有规律地抽动。
她最怕疼了。
忍过痛意以后,她哭着道:“这是什么地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