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未停,一点一点落在窗外的红灯笼上。灯笼不能承其重,发出“吱呀”一声脆响。
她回过神来。
手里还拿着玳瑁递回来的那块碎布。
霍暮吟忽然就明白了玳瑁的意思——
这丫头是想说,桓二带着她去了祁阳。
至于为何要以这样的方式递消息……
素白的手指将碎布翻了又翻,长眉微微蹙起,难不成她在桓二身边行动不便吗?
琉璃一面替她篦发,一面嘟哝道:“乾天殿的温汤池里泡的果真是好药材,大小姐这头青丝顺滑更胜从前了,担了好些天的风雪,还这样乌黑好看。”
她本是无意提起乾天殿,霍暮吟却突然想到病中那个梦境。比起桓二这些时日的狼狈,梦里的桓二仍是佩刀的御前行走,风华无限,贵不可言。
脑海之中灵光一闪,霍暮吟倏然蹙起眉头。
她拿着那块破布反复端详,祁阳……祁阳有什么?桓二一出宫,目的地直指祁阳,为何?
她突然觉得,她有些看不懂桓二了。
***
又过了几日,风停雪住,太阳光芒万里。
霍暮吟一早起身,一面逗着霍誉新买的鹦鹉,一面看他耍枪。
霍誉一套行云流水下来,她点评道,“盘安州也没白去,武艺长进了不少。”
“自然,也不看看是谁的阿弟。”
霍誉边喘着粗气边往这边来。
他将手里的长|枪扔给一旁伺候的店小二,大刺刺地在霍暮吟对面落座。见霍暮吟不款待他,只要自己抬手添茶,抿了一口道:“阿姐,你现在怎么打算?”
“什么怎么打算?”
霍誉见她假装听不明白,也不迂回了,直接道:“持戒那胖高僧是回去了,但事情你也知道得差不多了吧?你现在呢,向前走就是桓二哥,向后走就是太子爷,你看看怎么选吧?”
霍暮吟白了他一眼,道:“我非得选吗?我就不能在良川住下。”
霍誉哼了一声,“阿姐,你从前说的话,自己都忘记了?”
霍暮吟像看傻子般看了他一眼。
从前说过那么多话,哪能句句记得?
霍誉忙道,“你忘记了,你豆蔻年岁生辰那日,甘陕总督不知天高地厚来咱们家提亲,你说什么来着?宁死不嫁甘陕这种山贼频发的贫穷地,是不是忘记了?还在良川住下呢,你还不如远赴滇南,离京城远远的。”
霍暮吟听言,仿佛被一记重锤敲中,定在原地。
半晌,她问,“你说什么?”
霍誉以为自己油嘴滑舌过了火,下意识道,“阿姐饶命,我不说了。”
霍暮吟按下他提起的茶壶,“不是,我认真的,你刚刚说甘陕怎么了?”
“甘陕……”霍誉有些不知所措,“甘陕,山贼频发的贫穷地?那年生辰你自己说的啊,可别赖我吧?”
他脚上暗暗使力,预备着他阿姐一发怒就逃。
未想,霍暮吟拧起眉头,整个人沉默不语。
霍誉见状不对,将臀放回凳子上,关切道:“阿姐,怎么了吗?”
霍暮吟缓缓喝了口茶。
她神情不大好,霍誉打小跟着她招摇过市,从未见她有过如此忧虑。天赐的娇颜不见疏朗,连同发髻上攒金花捧珠钗的流苏都一动不动,眉宇之间仿佛凝着一抹阴云,似是想通了什么关窍,又好似遭遇了什么千古难题。
良久,霍暮吟摸出一枚金令给他。
“你去一趟盛京,到咱们霍府老宅找一个叫无憾的小厮,带他来见我,要快,迟则生变。”
霍誉见她神情严肃,知道事情不简单,也不敢插科打诨了,接过令牌道,“好。”
霍暮吟叮嘱道:“记得同华桃说一声。”
霍誉点点头,“知道。”
恰巧华桃走来,霍誉便简单交代道:“我去趟盛京,很快回来,你和我阿姐要好好的。”
说着,抬手捏了捏华桃的耳垂,惹得她一片脸红,羞赧地往霍暮吟这边看了一眼。
好在霍暮吟在想事情,并未看见这边的亲密举动。
霍誉走后,华桃才拢着手走过来,道:“出了什么事,这样犯愁?”
霍暮吟看了她一眼,不知道怎么说。
是霍誉提醒了她,甘陕一带闹山贼是常有的事,早些时候,滇南王无故出现在此,薄璟派薄宣出京剿匪,她不知那场厮杀如何凶险,总之,那时的薄宣诈死才得以生还,可见其中水深。
滇南王朝败落以后,滇南王头一回出现,便是在此。祁阳和良川恰恰是甘陕交界,霍暮吟有个荒唐的猜想——
薄宣是滇南封地里唯一的意外,他以一己之力定义滇南的兴亡,使得滇南王沦落到逃荒。
滇南王自然恨毒了薄宣,他或许成了薄璟手里的刀,反正两人目的一致,都是要薄宣死。
上一回薄宣出京剿匪诈死脱逃,看似得胜还朝,但有没有可能……滇南王也是诈死呢?金蝉脱壳之计,是不拘谁来用的。倘若滇南王也是诈死,那薄璟手里的这张最毒辣最血腥的牌,或许要再度刺向薄宣最痛的地方。
而会不会,到目前为止所发生的这一切,包括她出宫,都早就在薄璟的棋局上写成了定数?会不会薄璟对薄宣的恨,比她想象的更疯狂!
这个猜想让霍暮吟胆颤不已。
倘或一切当真如她所想,桓二同她一起出京只是薄璟授意,滇南王当真在祁阳,桓二出宫的目的就是联络他,那玳瑁的不便传信便有了解释——
或许桓二对她还有一分真心,不想让她知道消息前去祁阳赴险。否则作为拿捏薄宣的命门,当真落入了滇南王手里,她霍暮吟焉还能有命在?
还有一种可能……
那就是带她去见滇南王,是薄璟授意的。桓二不忍亲手将她送上死路,更不敢违背薄璟之意,又一心让薄宣死。那么最大的可能是,他会让玳瑁假扮她。是以得知她先到了良川才没立时追来,反而带着玳瑁直奔祁阳。
通了。
一切都通了。
霍暮吟心惊肉跳。
眼下,她只祈祷着霍誉快快将无憾带回良川来,只要到祁阳一探,便知虚实。
她彻夜未眠。
酒楼下响起哒哒马蹄声,她便凝神静听,倘或在酒楼这里停下,她都会一瘸一拐地到窗边去,挑窗俯瞰,但绝大多数都是夜宿的江湖客。
时间静静流逝,实在难捱。
霍暮吟躺在榻上,她从未有一刻像眼下这样想念一个人。想他一双凌厉眉眼素喜杀伐,又能否看透险恶人心?想他一双修长的手果决勇毅,又能否玩弄得过这漆漆夜色里的暴风雨?想他一颗冷煞孤绝的心,洞悉真相之后,是否当真无动于衷,痛也不痛?
皑皑世间里尽是欢声的盗贼,不由分说窃得他唯余凄楚。没有理由的恶意于他而言像是绵延的山脊,他重重翻越,次次赦免,命运馈赠的却是一身落拓满身伤。
霍暮吟没有理由地难过,有些喘不上气来。
她翻了个身,望着朦朦胧胧的帐顶,恍惚回想起自己的上一世。
是以其实,上一世的她,也只是薄璟手里的一把刀吧?杀死薄宣的那把刀。桓二也是。所以桓二上一世被他剥了皮倒悬在梁下。所以上一世插入她后心的那把刀,或许也是来自于薄璟的授意。
她忽然理解了银针刺入薄宣身体时,他的妥协和痛苦——
他死了,她很快也会死。失去他的庇护,所有和他有关的,在薄璟的目之所及处都不能存活。
而薄璟并非当真将她当成了霍苒苒,一切都仅仅是逢场作戏。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布这场杀死薄宣的局?霍暮吟不敢想。
她突然脊背生凉。
霍誉直到第二日深夜才带着无憾从盛京回来。
霍暮吟在雅间推窗瞧见,立即迎到楼梯口,“如何?怎么去了这样久?”
霍誉喘着粗气,面色不大好,“出京是遇见了太子殿下身边的亲随,太子殿下收到消息,说你眼下人在祁阳,他晚到一刻你就会香消玉殒。”
他问,“阿姐,是不是当真要变天了?”
霍暮吟的手藏在袖子里,暗暗捏得死紧。
她深吸了一口气,问道:“薄宣眼下人在哪里?”
霍誉道:“该是还在盛京,我让他留在京里等我消息。”
霍暮吟听言,心凉了半截。
她知道薄宣从来不是乖巧的人。
折身,在霍誉的搀扶下回到房中,落座。
百鸟唱春的锦绣桌布上摆着一盘棋,黑子白子交替。华桃道:“你什么时候学的棋?棋路这样吓人?”
霍暮吟不语。
她让无憾先到祁阳去一趟,盯紧桓二。倘若当真如她所想,桓二必定会同滇南王来往,盯紧了他,便能顺藤摸瓜摸出滇南王的所在。
无憾走后,霍暮吟神情落寞,不自觉地掐手心的肉。
华桃垂眸看了一眼,道:“你们姐弟二人有什么事,不能同我说吗?”
霍誉解释道:“我也不大清楚,不过,大盛好似要变天了。”
华桃转脸:“妗妗,你说。”
霍暮吟闻言抬眸,她实在不知从何说起,她也不知华桃知晓多少皇家秘事,有关于薄璟和薄宣的恩怨,她又该说到什么程度为止。
第84章 前夜
元宵佳节, 月上中天。
空气里还弥漫着刺骨冷意,好在风吹得不疾。
良川城里灯笼如海,喜庆的红光湮没长长的街道。街上行人如织, 商贩叫卖, 艺人敲锣, 伶人起舞,游人欢声笑语。鞭炮硝烟味浸在冰凉的空气里,有些浓郁,掺杂着糖人的甜香,格外有节日气氛。
霍暮吟许久没有感受到节日气氛了, 上一世被囚,没有出门的自由。是以晚膳过后,华桃千催万请,她也顺从地出来走走。
她腿脚尚未好全, 走路一瘸一拐,有些吃力。垂髫小童举着大大的糖葫芦从她身旁跑过, 险些将她撞倒。他们察觉霍暮吟的与众不同, 回过头来捂着缺牙的嘴笑, “你们看, 她是瘸子, 她是瘸子!”
霍誉闻言, 脸色一变, 大步上前准备教训教训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
霍暮吟拦住他,“同小孩子计较什么,走吧。”
霍誉不服, “你听见他们说什么了吗?他们说你是……”
华桃及时横了他一眼。
霍暮吟笑道:“说我是瘸子?无妨, 我又不是好不了。”说着, 又拍拍华桃的手背。
元宵佳节,大家都高兴。除了小孩,还有成双成对的男男女女。
迎面走来的俏小姐面色羞赧,俊公子亦红了耳根,他们悄无声息地将手里的灯笼换到外侧的手上,相互挨着的手轻轻触碰着、试探着。
华桃的目光也落在那对年轻男女的手上,不知联想到了什么,突然有感而发,“我从前看过一句话,爱是想触碰又收回的手。”
霍暮吟心头一震,想起那双骨节分明的手,酥酥麻麻的感觉遍传全身,她收回视线,沉默。
街边的摊贩见三人衣着华丽不似寻常,后头又跟着个容貌不似寻常人家的丫鬟,都极有眼色地尽力招呼。
买糖人的摊贩是个年逾古稀的老人,寒天大夜里挽着袖,利落地提起糖勺,在铁板上画成行云流水的一个飞天髻仙娥。
他看见霍暮吟一行,也不打吆喝,任凭边上的中年摊贩将他的存在感淹没。
空气中飘满糖的甜香,霍暮吟恍然想起那年递给薄宣的那支糖人,缓缓在糖人担前停住脚步。
老人抬起眼问,“小姐,要几支?”
霍暮吟看着他慈善的眉眼,时光仿佛回溯到了当年。她淡淡道:“两支。”
“小姐要什么样子的?”
“有鲤鱼的吗?”
“有。”
“那就要两支鲤鱼的。”
“好,小姐稍等。”
老人提勺,手法精湛,很快,一双鲤鱼呈现在铁板上,惟妙惟肖。
霍暮吟看得专注,自言自语道:“鲤鱼,是会带来好运的吧。”
老人道,“小姐福运无双。”
最后一笔添完,他收了个漂亮的结尾,随后将铁勺放回糖桶里,用手扇了扇渐渐成型的鲤鱼糖块,道:“小姐在等人吧?”
霍暮吟笑笑,没有说话。
她接过糖人,左手一支,右手一支。
糖人的糖色晶莹得像是上好的琥珀,在灯笼光下映着剔透的光。她捻着糖人的木签转了转,半晌,举起手,对着元宵灯的红色光晕,痴痴看了许久。
后面带小儿出游的一对年轻夫妇探头,礼貌问道:“小姐可买完了?”
霍暮吟这才回神,让琉璃付了银子,离开摊位,融入涌动的人流里。
薄宣依旧没有消息。
霍誉带无憾出京时见过他的亲随一面,此后他便像是人间蒸发一般,毫无音讯。持戒去了盘安州,影子折返入了盛京,而他……
没在东宫。
不在盛京。
没去祁阳。
也没来良川。
霍暮吟想着他可能的去处,连霍誉和华桃说话她都没有注意听。
华桃碰了碰她,“那边有人打铁花,去看看吗?”
霍暮吟闻言摇了摇头,没有太大兴致。从前她父亲寿辰,专请人到盛京耍过这手艺,她道,“你们去看吧,琉璃陪着我就行。”
华桃道:“那我也不去了,我也陪你。”
霍暮吟笑笑,晃着手里的糖人,“咱们分头走,你们总跟着我,我不自在,瞧着像是我打搅了你们花前月下。”
这番话说的华桃脸红起来,她啐了一口,道:“什么花前月下,你休要胡说!”
霍暮吟露出一副了然于心的神情,“是不是胡说,霍誉知道。”她摆了摆手,“你们紧些走,别在本小姐面前碍眼。”
华桃见她不似说假,试探着问,“那我们真走了?”
霍暮吟恨不得拿脚踹她,“快走快走。”
霍誉道,“阿姐,那我们真走了?遇到了什么事你高声喊就行。”
霍暮吟:“知道了,快滚。”
她想,能遇到什么事?即便遇到事情了,也不必高声喊。
华桃和霍誉一步三回头地离开。霍暮吟转过身,“琉璃,玩点刺激的?”
琉璃目露错愕,神情好奇。
霍暮吟招招手,附耳轻说,罢了才直起身问道,“能行吗?”
随着她的话潺潺流入耳际,琉璃的眼睛瞪得老圆。圆溜溜的眼珠向边上一斜,嘴巴张张合合,却没出声。霍暮吟从她的嘴型里读懂了她想说的话——
“真的有人跟着我们?”
霍暮吟敲她一记脑门,“不相信我?”
琉璃捂着额头道,“信的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