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陈念也知道,不管是出于什么因由,若真是皇帝想要册封她,她怕是也没有拒绝之法。
归根结底,在皇权面前,她不过是蝼蚁而已,怎么都反抗不了。
她想逃离她哥哥那令人窒息的牢笼,却不知道,自己跳入的是另一处禁锢。
层层高墙,阴谋算计,怕是比牢笼还令人窒息。
而陈念,的确被她哥哥养坏了。
他自小便豢养了她,温柔且极其纵容地豢养了她。
之前,她对她哥哥娇纵任性,无法无天,对她哥哥生出那般病态的依赖,生了那怪病,对他如婴孩对娘亲,索取无度,不过也是因为这豢养。
陈念自以为怪病已经戒断,她可以离开她哥哥正常地过日子,但事实并非如此。
被他豢养的依赖长年累月深入骨髓,只是她现在未曾发觉而已。
他们这对兄妹,谁都离不开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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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监领着陈念到了承明殿后,便离开了此处。
殿门缓缓关上,皇帝似乎不喜被人打扰,宫女太监依次退下,守在了殿外。
陈念走进殿内,在正殿处牌匾下,看到了端坐案桌前的皇帝。
同上次所见那般,身披厚厚大氅,面目漂亮胜过女子,却也病容尽显,脆弱苍白。
陈念抬眸瞥了一眼便不敢在看,正欲下跪行礼时,想起那日皇帝萧怀同她说的话,不让她跪,便福了福身:“民女陈念,参见陛下。”
小姑娘的声音脆生生的,听去娇意横生,萧怀当即搁笔,纤薄的睫毛微掀,少女映入眼底,冰雪眸色亦是随之消融了几分,染上笑意。
然后,鼻尖微动,眼眸渐红……皇帝似是闻到了什么让他动容的气息。
眼眸里的红蔓延,那过分苍白的肌肤似是也被这红浸染,消了些病态,多了几分艳丽,这般,倒是显得他的面容越□□亮了。
就连那没有血色的唇都染了鲜艳。
陈念。
果然,还是如春天一般的小姑娘。
萧怀在心里喊了声这名字,随即,那出现在皇帝眼里,肌肤里的红只出现了这么一瞬,很快又被掩埋在漫天冰雪中。
双眸如初,清冷寂然。
皇帝拿起绢帕抵着唇,重重地咳了两声后,唤陈念过来:“念儿姑娘,朕又见到你了。”
“坐朕这处来。”
陈念捏着手迟疑了下。
皇帝微微敛目,微笑说:“念儿姑娘,难道你想抗旨不遵么。”
着话听来虽似玩笑一般,但却带有十足的帝王威严。
陈念心一颤,当即跪在地上:“念儿不敢!”
声音带着哭腔,看样子就要被吓哭了。
说来,她也只敢在她哥哥面前无法无天,在皇帝面前,陈念也不敢放肆。
萧怀叹气,走到陈念身侧,从大氅里伸出冷白纤长的手,青筋掩在手背那薄薄的肌肤下,清晰可见。
这是一双比女子还要秀美的手。
饶不是第一次看到皇帝的手,陈念掀起眼皮时还是被惊到,不禁感慨了下。
怎么能有男子的手生的比女子还美。
跟她哥哥那长了茧的大手完全不一样。
她哥哥的手常年拿刀剑,又粗又糙,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他都喜欢抱她抚摸她,经常爱不释手地把小姑娘抱在怀里逗弄,许久都不撒手,就跟在逗小猫一般。
陈念皮肤娇嫩,陈灼的手却又粗又大,指腹处满是薄茧,每次抚摸小姑娘的皮肤,捏捏小姑娘的脸时,陈念便会娇气地喊疼,然后眼睛红红地泛着水意,嗔怒地瞪他,不准她哥哥再摸。
往往看她眼泛泪光地瞪他,可爱又可怜的这副模样,陈灼笑得极混,越发地想欺负她,叫她哭得再可怜点。
但到最后陈念当真大哭起来,说着再也不要理他的这些话时,陈灼又会认错哄她,任她对自己为所欲为,做尽荒唐之事。
哥哥抱她哄她的样子,还有哥哥的那双手忽就在陈念脑中闪过,她一瞬恍惚,双眸失神,待皇帝不待她回应,便径直捉住她手腕将她扶起时,一阵冰雪寒意随着肌肤侵入骨髓,陈念顿时遍体生寒,一个哆嗦,思绪便回了神。
“谢,谢陛下。”
她起了身和皇帝道谢,思绪却还在飘着,微微低着头,面颊不知为何悄然红了,胜过三月桃花。
皇帝领着陈念朝堆满了奏折和书籍的案桌走去,引着她在自己身旁坐下。
坐在离他极近,两人又不会有肢体接触,肌肤相碰的地方。
她身上的味道、气息、芳香……可以毫无阻隔地传到他鼻尖。
他可以嗅到,吸入肺腑。
陈念走进,虽觉得这椅子和旁边皇帝坐的龙椅隔得着实近了些。
她微蹙黛眉,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但她也说不上来这不对劲在哪里。
并且,皇帝的命令,她也不敢违抗,便行礼坐下了。
坐下后,皇帝并未同她有过多交谈,像上次那般,只让她静静坐在一旁,他低头批阅奏折。
陈念如坐针毡,指尖都被攥得发白,忍了一会后终于忍不住开口:“陛下,您唤我来宫里是有什么事情吗?”
皇帝听此放下奏折,侧过身,病容上晕开浅浅笑意。
乍一看,似是还透着些温柔。
只是这温柔都结着一层薄薄的冰。
陈念被这目光看得浑身发寒,倏然间,身体就颤了下。
“朕最近心神不宁,闻着念儿姑娘的体香,朕会好受些,便唤了念儿姑娘过来陪陪朕。”
“闻,闻……”陈念被皇帝这话惊到了,她鼻尖轻嗅,从来没发现自己身上有什么体香。
而且……
陈念眼角微抽,看皇帝的眼神又变了,畏惧之中带着一丝震惊。
闻味道这种事……属实有点病态。
更何况他表面看上去温和清隽,清冷淡雅,实在不像会做这种事的人。
“陛下,念儿身上从未有任何体香,许是陛下闻错了。”陈念低垂眼眸,如实回答。
“是吗,那念儿姑娘身上的体香……应是只有朕闻得到了。”皇帝笑笑,身子往陈念那处侧了下,纤白透明的手抬起,指尖将要碰触到陈念的脸时,陈念余光瞥到皇帝凑近的手,眼皮一跳,也不知道怎么,下意识便往后挪了挪身子,还别过了脸。
抗拒的意味很是明显了。
她的身体先一步做出反应,不想皇帝碰她的脸。
尽管陈念清楚,他是皇帝,已册封她为妃,他若碰她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她亦不能拒绝。
但是……
在小姑娘将将别过脸的时候,萧怀那玉般清透的手亦也顿住。
琉璃眼眸中风雪将起时,他却忽然勾唇笑了,随即,他垂下了手去,将手悄无生意地伸至少女背后,五指划过她柔顺乌发。
手将将收回时,萧怀的手心多了几缕少女的乌发。
他面上带笑。
他的动作极其轻微,陈念无知无觉,丝毫不知面前这皇帝竟是扯了几缕她的头发攥在手心。
“过些时日,你就是朕的妃子了,为何对朕如此抗拒呢。”
陈念头低的更下了,抿抿唇:“念儿没有,念儿只是不明白,陛下为什么要封我为妃,陛下,是想从我这得到些什么吗,还是因为……”
后面的几个字,陈念没有说出来。
皇帝轻笑了声,白到近乎透明的手搭在扶手,没有丝毫血色。
他微眯眼眸,看向面前的少女,眼底的情绪不辨真假。
“念儿姑娘,为何朕就不能因为喜欢而封你为妃?”
“你生的如此美丽,又活泼讨喜,朕也是个男人,如何能免俗。”
陈念抬起头,看着这位漂亮却病弱的帝王半晌,然后摇了摇头:“你不是这样的人。”
陈念一时之间竟是忘了用尊称,但皇帝也只是弯了弯唇,没有责怪她。
“念儿姑娘如何知道,朕不是这样的人?”
陈念回他:“直觉。”
“是么。”
萧怀拢了拢大氅,收回落在少女脸上的目光,似是叹了声:“那姑娘的直觉有点不准啊。”
陈念没说话了。
话已至此,无话可说。
皇帝册封她的目的,定是她哥哥陈灼。
会是什么呢……
陈念想不明白,但她隐约觉得,不会是好事。
……
就这样,陈念在承明殿待了一下午……
整整一个下午,她便坐在皇帝旁边,看他批奏折,看他写字……就这样坐着,什么都没叫她干,也甚少同她说话。
后面待她要回去时,皇帝赏赐了许多奇珍异宝金银玉石给她,陈念刚开始拒了,但皇帝默然看她,似是已有不悦,陈念便不敢推拒,只能一一收下,由着太监随她一同送入陈府。
待陈念回去后,承明殿便空了下来。
夕阳暮色照进殿内,萧怀站在窗棂旁,周身染上夕阳余晖,更添清冷孤寂之感。
他垂着纤薄睫毛,凝望陈念远去的窈窕身影,许久,待那抹倩影消失之际,皇帝轻叹一声,从袖中拿起方才藏匿的少女秀发,轻捻几下后,缓缓靠近口鼻之处……
他微微闭上眼睛,似是在嗅着少女身上的味道。
独属于她的,春天的香味。
不知过了多久,至夕阳暮色消失时,皇帝睁开眼睛,眸子里冰雪消融,水意泛滥,甚至还染了些微的红。
适才还苍白的脸上已是一片艳色,尽显i丽。
对她,他自然是喜欢的。
但是,他也非利用她不可。
――
陈念走后,皇帝唤了太监过来。
“陛下。”福全恭恭敬敬地行礼。
萧怀吩咐道:“唤吴康过来,朕要立即见他,不得耽搁。”
皇帝口中的吴康是陈灼下属,跟着陈灼已征战多年。
陈灼行事狠厉,对下属颇为严苛,他管辖的军队纪律严明,若是有人触犯军纪,陈灼不会讲分毫私情。
有次打了胜仗,军队在当地驻扎,此人酒后意欲侵犯一良家妇女,被陈灼当场砍伤呵斥,并连降几级。
自此,吴康便对陈灼怀恨在心。
萧怀借由此事将吴康策反,并允诺他官职财宝,如今,这人已成了他的眼线以及棋子。
不多时,吴康便入了承明殿。
身穿劲装,看去肤色黧黑,须发浓密,年纪约莫而立,目露精光,面相颇为凶狠。
皇帝挥手,殿内的宫女太监便尽皆退下了。
“臣参加陛下。”吴康走至皇帝身前,忙跪拜行礼。
萧怀并未转身,仍旧看着窗外,冷声问:“武宁王谋反的证据可准备妥当了?”
吴康回:“回陛下,人证物证皆已准备妥当,望陛下放心,臣在武宁王部下多年,可以保证,他在京城并未豢养私兵,若是没有御林军的兵力,纵使战力通天,三百死士也足以拿下。”
“并未豢养私兵么……嗬,武宁王真是忠君爱国,为这个国家出生入死啊……”萧怀似笑非笑,冰寒的双手拢进衣袖,指腹缓缓摩挲少女的发丝,“可是皇权旁落,便是他最大的罪,帝王之侧,岂容他人鼾睡,陈氏一族之势在朝盘根错节,非除不可。”
吴康赶紧附和道:“陛下说的是,武宁王权倾朝野,又掌兵权,就连京城布防御林军都是他的人,着实该杀。”
萧怀对吴康的话未置一词,他默了片刻,随即勾了勾透红的唇,冰冷道――
“待册封之日,将武宁王引入玄宁殿侧宫门,集结死士,直接就地诛杀,以谋反之罪告诸天下。”
第32章
皇帝欲对付他一事,陈灼并非没有察觉。
然在他眼里,皇帝不过一空有心力,而无实权的病秧子。
兵权在他之手,三军将士皆听他之令,就连京城布防是他的人。
陈氏一族的势力的确遍布朝野,六部三省……朝中大臣皆畏他俱他,唯他马首是瞻,更何况还有个太后。
若说这皇帝是个傀儡皇帝也不为过。
多年来,皇帝暗中培植亲信、死士,在朝中安插自己的人,陈灼都知道,但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小孩子的把戏,翻不起什么风浪。
且,这么多年边关并不太平,常有突厥来犯,边关将领多庸碌之辈,他不得不费心力亲自出征。
家里又有个妹妹要养,让他常常记挂心上,陈念之前非常缠他,他也乐得陪她,因而,对这皇帝所为,陈灼时常忽略,并不愿理会。
但如今,这皇帝竟想利用他妹妹,用陈念来牵制他,甚至意欲夺权置他于死地。
牵扯到了陈念,陈灼自然无法再忍。
这天下表面姓萧,但大权尽在他们陈氏之人手中。
一个皇帝没了,扶植另一人上位即可。
这皇帝他能当,别的皇子自然也能当。
太后儿子多,扶植其他人上位也非难事。
且吴康之事,他的副将柳淮早已禀报于他,这一切他皆知晓。
只是……
陈灼现在动不了,或者说他现在不想动。
他现在还有其它重要之事。
他那晚伤了小姑娘。
小姑娘吵着要离开他,要嫁给别人。
他得先替她疗伤。
得先哄妹妹。
――
陈灼在皇宫看到了陈念,但他这次忍下了。
忍着不上前,强硬地把她带回府,再同以前那般锁起来,关起来。
即便他很想那般做,把她关在一个房子里,他就一直看着她,掌控着她的一切。
两人一起生活在房子里。
但经历陈念绝食之事后,看到她了无生机,堪堪枯萎的一面后,陈灼放弃了。
他只想让她恢复之前的模样。
还未戒断前的样子。
重新染上那怪病,
重新如以前那般依赖他,喜欢窝在他怀里喊哥哥,不知羞地喊着要吃奶。
不管用什么手段。
于是,在从皇宫回府后,陈灼进了厨房。
虽还未至晚膳时辰,但厨房里已有下人和厨子在准备饭菜。
看到陈灼进来,厨房里的说话声瞬间停止,众人皆睁大眼睛,坐着择菜的丫鬟也吓得直接起身。
“将,将军,您怎么到厨房来了?现在还未到晚膳时辰吧?奴婢们还在准备……”一年纪稍大的嬷嬷赶紧问道,已是面如土色。
陈灼扫了眼厨房,只面无表情道:“嗯,你们先下去,今日小姐的膳食我做即可。”
先前陈念挑食不愿吃饭,他也曾下厨做过,小姑娘很给面子,会一直夸着好吃好吃,狼吞虎咽地捧着碗全部吃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