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弦躺进自己的摇椅,脑子浮现了一个场景,很多年以前,她和祁云翱戚白在云南,租住在一个小院里,那天她看完滇戏,情绪有些起伏,和他讨论了一些话。
那天凌晨下播,他去赶飞机,探着头问了她一句话:宋弦,你是不是想跟我走?
宋弦对着夜空牵动唇线,快八年了,记忆里的人儿还是很鲜活。
那副倨傲戏谑的神色,就跟刚才一个样,“宋弦,我可以追你吗?”
这一次,她依然给了他否定的答案,“不能,不是年纪的问题,我忙得很。”
祁云翱说:“你忙是你的事情,我闲得很。”
是了,他不过问问而已,无论她如何回复,都不会影响到他,只要祁云翱想办的事,谁能拦得住他。
第二天,宋弦起了个大早,先喂了猫,又去打扫院子,然后洗漱干净,化了一个淡妆,才要出门,祁云翱来电话,他已经到了。
宋弦失笑,她起早了半个小时,他也来早了半个小时。
罢了,她没劲儿和他扯皮。
上了车,祁云翱一手扶着方向盘,扭头看她,面色冷淡,“吃早餐了吗?”
“没有。”
他指尖轻点扶手箱,“这儿有,吃吧。”
宋弦迟疑了下,端起那个食盒,他不喜欢车里有异味,以前,两人有一个共识,从不在他的车里吃东西。
她打开食盒,一个红薯,一截玉米,一个鸡蛋,几片猕猴桃,一小包坚果。
搭配得挺好,就是看着噎得慌,她早上习惯喝一杯热豆浆,或者一瓶牛奶。
一只手伸过来,“牛奶,赶紧吃。”
宋弦紧紧抿唇。
碳水,蛋白质,维生素,膳食纤维,齐活儿了。
“小心点儿,别掉我车上。”
“……嗯。”
瞧,这不还是那个祁云翱,他就是这么追人的。
他启动车子,扭动方向盘,往主干道里开,“昨天我看了你在展会开幕式上的发言,你怎么说,别人靠天赋取胜,你靠数量取胜?”
宋弦看向他,“是啊,如果不是靠数量,我怎么可能那么快就开个人展会。”
有人质疑,Ulani Song爆火是有预谋的营销,她为什么一火就可以开个人展会,展会里是不是全都是她本人的作品,里头有没有过分营销成分,她才这么回复的,在国外的时候,她积累了大量创作,别人靠天赋,她比不过,只能靠数量取胜,才开了这个珠宝展。
祁云翱扭头,“能开个人展的,谁没有一点天赋,也就你自己贬低自己,在厂里做手工编绳的老阿姨,她每天编的数量够多吧,她能开个人展会?以后要还有人提这种脑残问题,你直接回他,凭什么,凭你是天底下最有才华的珠宝设计师。”
宋弦心里起了一丝波痕,朝着窗外牵唇,“我不敢这么说。”
“有什么不敢,心理学上有一个词儿叫神经可塑性,也就是常说的吸引力法则,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就不断暗示自己,你就是那样的人,对外界展示自己优秀的一面,说多几次,你自己就信了,你自己信了,别人也就信了。”
“……”
“不要妄自菲薄,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下面那么多人指着你吃饭,你没有底气,他们怎么有信心。”
宋弦啃着玉米,“我知道了,谢谢祁总。”
祁云翱瞥了她一眼,正撞上她的目光。
他吃了声,“不客气,蛋麻子。”
宋弦唇角一僵,视线飘忽闪烁,脸颊起了一层热气。
蛋蛋,蛋麻子,麻子蛋,当初很排斥的那些称号,现在听起来,还怪可爱的。
“你姥姥什么时候过生日,你妈说要给她定制生日礼物,我答应过她,五一展会过后就联系她。”
祁云翱不甚在意,“不用搭理她,我是做什么的她不知道,非得上你那儿做定制。”
宋弦吃不动了,“可是我答应她了,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呢。”
“那你别问我,你找她问去。”
“好。”
她时而用余光偷偷看他,修长的手握着方向盘,稳稳当当的,他开车一向如此,坐他的车总是很安心,不像坐她自己工作室的商务车,每一回都晕晕乎乎,不知道是新车味道重,还是开车的小林车技不好。
到了展会现场,宋弦打开车门下车,被祁云翱叫住了。
他目光幽幽,“我妈快退休了,她精得很,还有闲工夫,你要听她忽悠,哪天被她骗回家,别怪我没提醒你。”
宋弦搂上挎包,“不会的。”
展会结束后,她主动联系了云舒青,没有提及祁云翱,就好像对方只是一个平常的客户,两人一来一往,讨论了半天,初步确定定制方案。
老太太平时在家经常干家务,手上有一个戴了好几年的玉镯子,轻易不会换掉,所以,项链耳坠比较合适,她生于五月,在家排老三,小时候爹妈都叫她小荷。
宋弦出了三个手绘稿,一个是仙鹤起舞祖母绿渐变套链,另一个是喜鹊落荷园林格纹耳坠,还有一个福寿连连翡翠发簪。
云舒青回复她,三个都要。
宋弦一时无语,她虽然不会赚祁云翱他妈妈的钱,但是她也不想他妈妈为了客套,把她的设计都买了。
胡彦林正好来北京出差,办好公事,上归弦工作室找她。
宋弦领着她出去吃饭,一家个人消费并不低的餐厅。
尝了两个菜,胡彦林眉头皱了起来,“没有广州的好吃,真是奇怪,我来这几天,就算五星级饭店,也不见得好吃。”
宋弦:“你不要抱比较的心思去吃,一旦这个念头在你脑子里,什么都不会好吃。”
“还是宋总有格局,我比不了,你现在天天在外面吃?”
“嗯,基本上都在外面,工作太忙了,没办法。”
其实,习惯了还好,在广州,不单单外头开餐厅的大厨手艺好,厂里食堂阿姨手艺也不赖,她们的嘴巴都被养叼了,在国外那几年,她尝试过各种各样的饮食,吃的最多的还是自己做的面条,清汤寡水,只能算果腹,从国外回来之后,她再没有那么挑嘴了。
“齐歌怎么样了?”
“他才出院,现在在家养着。”
胡彦林感叹,“宋弦,我现在算是看明白了,女人没有好命,就只能好好干,你看严听雪,现在一儿一女,严峻的公司也越来越好,你呢,事业越来越好,男人那玩意儿可有可无,只有我,晚上喝两杯都惦记着回家看儿子。”
宋弦笑,“难道不是你最潇洒吗,听雪姐和我都已经没有精力了,你还可以到处玩儿,还可以谈那么多次恋爱,也不用结婚,反正你已经有儿子了。”
“现在出去玩没有什么意思,谈恋爱也是,我只想挣钱养儿子。
她凑近了些,“我告诉你,公司企划部新来了一个女经理,总是想勾搭祁云翱。”
“……”
没什么奇怪,祁云翱从不缺少女人勾搭。
“我一眼就能看出猫腻,那女的上中介找房子,租住到祁总家老房子附近,还养了两只缅因猫,妈的人家追男人真舍得下血本,那里租金多贵啊!”
有些地方触碰不得,听到老房子和猫,宋弦呼吸有些不畅。
“你怎么那么清楚?”
“那中介跟我熟,我的房子就是他给我找的,你不选祁总也有道理,脾气大,到老都有女人往上扑,想想就累。”
宋弦垂眼,扯一下唇。
祁云翱接送她上班后就回了广州,隔几天给她来一回电话,问她忙什么,如果恰好在吃饭,就问她吃什么,她报上菜单之后,他通常会来一句嘲讽:大设计师吃这么好?
再有下一次,她一定要说,照他这么追人,这辈子都不可能追上她。
六月中旬,她还在加班,祁云翱突然出现。
工作室已经没有人,宋弦盯着屏幕,也不看他,“你怎么来了?”
祁云翱绕过工作台,站在她身侧,“走吧,我带你出去玩。”
“上哪儿?”
“去新疆,看雪。”
宋弦不打算给他好脸,“六月飞雪吗?”
他伸出手臂,锁掉她的屏幕,一个气声,“对,六月飞雪,让你看看我有多冤枉。”
白衬衣袖子在宋弦余光里无限放大,她有些恼火,她不喜欢这样戏谑的话,大热天的,新疆能下雪?
“走吧,回家收拾东西,马上出发,带你看内蒙古草原的日出。”
“……”
两人对视,祁云翱稍稍抬眉,“乌兰妮,要我抬你?”
宋弦抿一下唇,“你这么突然来一下,我工作怎么安排?”
“内蒙新疆都有信号,你还安排不了工作?带上平板,耽误不了你画稿子。”
她迟疑了下,“就我们两个吗?”
“还有我两个朋友,路上有个照应。”
人生就是这样,偶尔会有一些意外,一个小时后,宋弦带着雪狮子,跟随祁云翱离开了北京城。
他开的一辆七座的SUV,在北三环接上了两位两个朋友,一个叫大虎,另一个是大虎的朋友,叫佟文焕。
大虎长得人高马大,嗓门洪亮,一见面就瞅着雪狮子,也不与宋弦客气,“你这,还带猫去啊?”
宋弦:“没人照顾,只能带上了。”
“不会拉在车上吧?”
“……不会的。”
大虎敲驾驶室,“你下来,我来开车。”
宋弦抱着雪狮子,缩进最后一排连座上,把第二排两个单人座椅让给男士们。
大虎是个粗人,他朋友佟文焕是个话痨,扭头往后和宋弦闲聊两句,说她的猫很漂亮,又问她,可不可以让他抱抱。
宋弦:“可能还不行,它现在还没有熟悉环境,还有一点紧张,我担心会误伤到你。”
佟文焕伸手摸摸雪狮子的毛发,“小仙女,不用紧张,我们现在是朋友了,明天带你去看雪。”
宋弦:“……”
“等它睡着我帮你抱着。”
“新疆真的下雪了吗?”
“伊犁这会儿正在下,如果没有意外,我们到的时候可以看到白雪草地,这是一场浪漫之旅,我连羽绒服都没带,大虎吆喝一声就是走。”
她眸光微转,和佟文焕并列的座椅上,穿白衬衣的男人纹丝不动,似乎睡着了。
宋弦睡不着,对于这突如其来的自驾之旅,她脑子有些兴奋,而且,佟文焕一直在和她说话。
“你一个人在北京做珠宝设计,你家哪儿的?”
大虎突然用力清嗓子,“佟文焕,你少问那些废话,那是祁总媳妇。”
这一嗓子把佟文焕给弄哑了,过了一会儿,他说:“失敬了,嫂子。”
宋弦窝在晦暗里,面上滚起了一层热气。
他们似乎误会了,但这会儿她也没办法解释。
迷迷糊糊对付了一晚上,直到天蒙蒙亮,她听见了男人们的说话声,才醒过来。
他们下了车,车窗外,是一个蒙古包,边上还有羊圈和草垛,再过去,是看不见尽头的灰白,冒着一点点绿。
一抹晕开的淡淡橘色,草原晨起的日出就像冰箱里那盏昏黄的灯。
真的下雪了。
雪狮子该上厕所了,她拉开车门,一阵寒风刺骨,把清晨的困意快速驱散,她一下子就冻精神了。
祁云翱回过头,眉头一紧,“你下来做什么,上去!”
他不赶她,她也要回车里,地下的寒气实在受不住。
“雪狮子要拉了,我担心它憋不住。”
“它憋得住。”
祁云翱从后尾箱拿出羽绒服,塞到车里给她,又让大虎把猫砂盆带上,“你们先进去,吃点热乎的再出发。”
大虎看那猫砂,“这么难伺候,拉屎还得用这玩意儿,这几天咱们是不是上哪儿都得端着它的屎盆子?”
“也不用天天,到了沙漠,那是天然的屎盆子。”
大虎忍不住乐,“那不把这小仙女儿吓坏,那么大的屎盆子,够呛走出去。”
宋弦在车里套好羽绒服,听了那些对话,忍不住笑。
拉开车门,正对上祁云翱的目光,黑幽深沉。
“你笑什么?”
她瞬间收敛,“我没笑。”
祁云翱突然伸手,把那羽绒服帽子往下一拉,盖住她小半张脸,然后贴近了她。
宋弦缩着双肩往后退,一脸警醒。
祁云翱稍稍提嘴,低声:“宋弦,少搭理那个姓佟的,他是你的仇人。”
“……什么仇人?”
真行,她竟不知道何时和佟文焕结了仇。
“知不知道扬州十日?我一看就知道他是满族后人,清兵入关,屠杀扬州城,血流成河,你一个扬州人,能和满族后人好好说话?”
宋弦一时失语。
“你对得起你祖宗?”
“你怎么知道他是满族后人?”
祁云翱一个清浅气声,抬眼往远处去,目光倨傲,“用脑子判断。”
“我判断不出来。”
“你当然判断不出来,二百块和两百块,你能听出来有什么不同吗?”
宋弦藏在帽子后的眼睫颤了下,“南方人说两百块,北方人说二百块,是吗?”
祁云翱胸腔微微鼓动,“你也就这点脑容量。”
“……”
他也不说对不对,扯着她的胳膊进了蒙古包。
这个蒙古包的主人巴彦也是他们的朋友,这人已经成家,家人都在城里住,他一个人在草原养羊,听说他们要来,早早就杀了一头,这会儿端上来的羊排羊肚包都冒着热气。
巴彦给宋弦倒了奶茶,又端来一碗油乎乎的羊杂汤。
宋弦说了谢谢,端起来,小口抿了下。
“好喝吗?”
“好喝。”
她不习惯这样粗放的饮食,但也知道入乡随俗,跟着他们,拿起羊排来啃。
巴彦又拿来了一大块羊尾油,甩在食盘上。
“宋弦,来两块!”
宋弦硬着头皮点头,“可以。”
巴彦切了两大块,白滋滋油腻腻的,看得宋弦头皮发麻。
“吃吧,这是我专程给你们留的,别人来我都不舍得拿出来,你们知道吧,羊尾油只有贵客才能吃得到。”
宋弦两手掐着那一白色脂肪片片,在所有人目光中,她感觉自己被架在半空。
不吃不礼貌,吃了,又怕自己忍不住吐出来,那样更不好看。
就在她鼓起勇气要送到嘴巴里的时候,旁边伸过来一只手,只一秒,羊尾油便离开了她的手。
祁云翱送进嘴里,嚼巴几下,提起嘴,“她挑食得很,这玩意儿留给我吃就行,我们广州喜欢用猪油宴请贵客,等下回你去广州,我用猪油板招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