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訾姐姐,我记得你原本是最烦这些裙衫的。”她问,“怎么这次带了这么多来?”
“我爹说了,再过两年我就及笄了,得有点女孩的样子。”訾颜说着扭头问她,“我很不像女孩吗?”
“姐姐本就是女孩,为什么要像?”贺思今道,“而且,春日宴那么多贵女,哪一个不是琴棋书画、身姿体态打小练着的,可姐姐根本不需要跟她们比啊,你本就是独一无二的,是她们学不来。”
“你这话……”訾颜停下系带的手,“有理啊!”
接着,贺思今便又见着她将那好容易给整理好的纱裙给扯了。
“我的好妹妹,你还真是个妙人!”訾颜狠狠将那衫子一撂,“你说得对,我爹是镇国大将军,我是訾家大小姐!她们哪一个能比得上我!”
待她终于换回了原本的银红劲装坐下,目光一荡却是盯住了桌边的人。
贺思今嗓子干,赶紧清了清,端了茶水:“姐姐瞧我做什么?”
“不是说要我们一起挑衣裳的么?”
“我没有,我就穿这个就行。”
“那哪里行?我好歹带了这么多衣裳来,你若是没有,我借给你。”
“不不不!”贺思今起身,“我不用我不用!姐姐怎么又提这个,那天不是说好了,我衬托着你便是?好姐姐,我只想跟爹爹好好说说话,拣点精巧点心尝尝,你可莫要在我身上费劲了。我就是穿得再好,那也是贺家一个小丫头,也不能给姐姐撑场子不是?”
訾颜什么都好,就是还有些争强好胜。
会费这么多功夫在几件衣裳上,说白了也就是怕被黄婧陈源之辈给比下去。现在确定了自己是那一根与众不同的独苗苗,就将主意打到了自己的姐妹身上。
贺思今不是对自己的容貌自信,不过一件衣衫,能叫她高调到哪里去。
她只是实在想着能将自己压得谁也瞧不见才是最好。
这春日宴,不参加便就算了,既然躲不掉,那不如也瞧一瞧朝中局势。
若是有些意外收获,更是最好。
“那也不能就穿这个啊!”訾颜掐着下巴尖打量她,“你这个脸么,是还稚嫩了点,不过你这眼睛生得好哇,水汪汪的。还有这嘴巴,红殷殷的。还有你这鼻子也不错——我觉得你比那黄婧陈源可是好看太多了。”
訾大小姐学识不够,但是拿来形容她的已经是下了血本了。
只是她这绞尽脑汁夸出来的形容,贺思今还真是不敢受:“訾姐姐还是莫再说了,受不住受不住。”
“受得住!听我的,你就穿鹅黄吧!”
一件纱裙被丢了过来,等闲在别家小姐那儿得婢女好生捧着的,到了訾颜这儿就跟丢红缨枪一般,好歹被贺思今接住了。
“你穿鹅黄好看,瞧着天真烂漫,跟你搭!”
搭吗?
贺思今低头瞧了一眼,不是什么艳丽的黄,倒是清清浅浅的。
还好还好。
“那就——谢谢訾姐姐啦!”
春日宴自然不仅仅是一个宴席,未时刚过便就开始,各家夫人小姐的陆陆续续就已经进了宫,岁和宫里热闹,身份尊贵些的已经早早就去请安了。
还有一些身份地位一般的,也被安排在了婠娪宫里歇息。
各府里来的都是能说上话的,可不是结交的好时候。
黄婧与陈源家一个是司礼监尚司黄大人,一个是左相陈大人,两家来的都是大夫人,大夫人去见皇后娘娘,姑娘自是要一并被传去的。
訾颜也一早就不情不愿去了岁和宫,訾家夫人没出面,此番来的,却是老太太。
“若是我娘来,我还能捱一捱,可是祖母来了,我必须得过去陪着的。”訾颜歉意道,“你一个人,不会孤单吧?”
“不会,等晚宴上再见。”
“那你晚宴来早一些,我给你留位置。”
倒也不必,不过訾大小姐实在热情,大概是觉得没能陪她一起在偏殿实在有些对不住,贺思今也只能点头:“好!姐姐快去吧。”
訾颜这才领了素樱出去。
春色盛,早几日被訾颜洒了一地翠叶的枝上已是繁花。
贺思今拾级而下,立在树下仰头瞧着,那粉中透白的花蕊攒在一起,成片如云,十足将暮春写尽。
身后脚步声近前,她眼望着那花团:“之前只觉得这树长得好,没想到开了花,更好看,阿锦,你可晓得这是什么树?”
说着,她忍不住伸手,个子矮,没够上,遂踮了脚,仍是无用,不由轻叹。
刚要折身,却从身后覆来一道身影,玄色绣金滚边的衣袖入眼,错着她不及收回的胳膊。
“嚓!”清脆的一声,修长的指尖夹着那半枝繁云递来。
“这是萩树。”熟悉的音色入耳,“《埤雅》记其为木王。”
“七殿下!”贺思今无措,放眼整个院子,不见阿锦。
“宫中今日人多,你的小丫头许是半道被谁问了路,还没回来。”手中的花枝复又收回,宴朝看她,“你不要了吗?”
“不要……”什么?话没说完,贺思今才注意到他问的是花,“要。”
倒还是很坚持,宴朝笑了一声:“给你。”
贺思今接过,不知道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后来一想,也是,今日之宴,他必是要来的。
“殿下有话与我说?”
“你之前讲的事情,已有端倪,今日来,谢你。”
之前的事情,是恒王?!
贺思今急道:“那殿下打算如何?”
已经在石凳上坐下的人一掀眼皮,叫她怔住。
“……”对了,他是殿下,她又有什么资格过问这许多。如今她与他达成协议,她用自己这唯一的一点未卜先知,只为跟他换贺家一条退路罢了。
宴朝却没在意,转而道:“你今日也要赴宴。”
“是。”贺思今答,又怕他是有什么计划,怕她坏事,立刻又道,“今日爹爹也要来,我过去只为见见爹爹,不会做什么。”
“嗯。”宴朝不置可否,“我刚刚说了,今日来,为了谢你。”
贺思今狐疑看过去。
“给你的扳指,可还在?”
“在的。”
“去赴宴时,”他说,“一并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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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及问,宴朝已经起身,他往外一瞧:“你的丫头应该回来了。”
“……”
第38章 谢她 ◇
◎舍她,还是——应她?◎
他已经走到了门口。
“殿下, ”贺思今开口,“今夜宫宴,不仅仅是为了谦王, 对吗?”
“你说呢?”
“我不知道。”
宴朝扭头看她, 树下, 女孩一身鹅黄襦裙。
这是他第二次见她着这般颜色,第一次,是在贺府。
她卷着袖子糊得一脸的面粉领着下人做月团。
少有姑娘家能将这般灿烂的颜色都衬得自愧不如。
分明是生动的, 却又常是沉静如水, 波澜不惊。
是个矛盾的小姑娘。
不远处, 已经有宫人的声音。
他驻足一瞬,便复转身:“我说了,我来谢你。但是如何选择, 也在你。”
这次, 没有再停歇。
阿锦进院的时候,只瞧见自家小姐茫然捏着一根花枝坐在树下。
“小姐, 这石凳可凉,快起来,奴婢给你加块软垫。”
贺思今却只是将手里的枝杈给她:“寻个瓶子养着吧,也不知,能开多久。”
“小姐,这么高你怎么摘的?”阿锦昂着头瞧,“你踩凳子了?”
“没。”
“小姐莫唬人了,这位置,小姐总也不能飞上去啊。”阿锦如今倒是学会了唠叨, “这可太危险了, 你看着石凳子多滑, 倘若是小姐再摔了——呸!小姐不会摔。但是这也不能踩啊。”
“行了,快去找瓶子吧。”
“喔。”
看着小丫头插花,贺思今问:“叫你去婠娪宫外头看看母亲来没来,怎么去了那么久?”
“夫人确实没来,小姐猜得没错。”阿锦手里头忙着又采了几朵旁的花来点缀,“就是奴婢回来的时候被人问了路,瞧着像是跟着主子进来的丫鬟,刚巧就是问的去婠娪宫的路,奴婢就顺道替她领了路。”
果然是他支走的。
想必方才殿外的其他宫人也是被一并安排了。
阿锦见她不说话,还以为是不开心:“小姐想夫人了?可是小姐一早不就说夫人这孕吐不知要到何时,入宫怕是不合适,老爷必是不会带进宫的么?”
“猜到是一回事,真的见不到,又是一回事了。”
阿锦将花瓶往她面前一捧:“啦啦!小姐看!”
花枝摇曳,带着馨香。
“小姐别不高兴啦,你看,奴婢插得好不好看?”
“嗯。”伸手接过来,贺思今想着那人说的话。
如何选择,在她?
选择什么?
春日宴设在养怡殿前,贺思今去得不算早,她到的时候,殿前已经好些人。
一眼看过去,有些书院里见过,大多是不认识的。
宫里头按着位份排的位置,倒也不需要訾大小姐替她留,那牌子上写得清楚。
大人公子与女眷分了席,相对而列。
贺思今张眼看了,没寻见爹爹,倒是看见黄婧陈源皆是坐在前头,与她们一并坐着的,想来就是黄夫人和陈夫人了。
黄婧正与母亲说话,黄夫人一直挂着笑,抓着女儿的手,想来实在嘘寒问暖的。
至于陈夫人,倒是一直坐得端直,虽是偶尔与黄夫人说几句,面上神色却是淡淡,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陈源只在旁与她斟茶。
“小姐瞧什么?”
瞧这黄陈两家的女儿,正正儿似是抱错般。
那陈源从来笑面,嫡母却是严肃得厉害。
“瞧訾姐姐怎么还没来。”
说话间,宫人领了她入席。
将好排在中间的位置上,不远不近的。
訾颜的位置只会更前边,毕竟这次来的是訾老太太,这位份,恐怕比訾将军亲临还得尊贵些,否则也不会到现在还留在岁和宫里。
不过,有些人还真是不经念叨。
贺思今还没坐下,宫人就已经报了訾家名号。
“来了来了!”阿锦道。
訾家老太太一头白发,精神却是矍铄,正由着訾颜扶着过来,一路都有人与她招呼,老人也一一应着,拄着的鸠杖乌黑发亮,早闻訾将军常年驻军在外,妻儿皆是陪在左右,这京中镇国公府里,便是老太太一直打理至今。
直到今年西戎大败后,这訾家事宜才算是正式交给了訾夫人。
老太太深居简出,加上腿脚不便,基本都是留在府中。人道八十杖于朝,如今老太太已是天年,竟会亲自出席,叫人唏嘘。
“贺妹妹!”訾颜招手,而后转头对扶着的人道,“祖母,这就是我贺家的妹妹,贺思今!”
没曾想,还未入席,就被訾大小姐拉扯着被人注意。
顶着其他人好奇的目光,贺思今从席后转出,矮身行礼:“訾老太太,晚辈有礼。”
“嗯。”老太太端详着,“是个好孩子,颜颜在府里倒是与老身常有提起,她喜欢的朋友不多,今日老身看来,你确实是个聪慧的。”
“哪里啊祖母,贺妹妹可傻气了!”訾颜插嘴。
贺思今心道这訾大小姐真是不给面子的,反驳不得,垂了眼只笑。
却是訾老太太拿拐杖敲了下某大小姐的腿。
“哎呦!”
“没个女孩样子。”老太太道,“就你最傻,以后被人卖了还得替人敲锣!”
“祖母……”訾颜难得撒娇,奈何无人吃这一套。
老太太与贺思今点了头,便继续往前去,也没允许訾颜留下叙话。
贺思今脸上笑得有些僵,瞧着老人背影,沉默下来。
“小姐?”阿锦唤道,“我们坐吧?”
不知为何,贺思今只觉心中不安起来。
人一有了心思,这时间便就过得不知不觉,只觉似乎是没坐下多久,宫人尖着嗓子报道帝后驾到。
众人伏地。
跟着帝后的是如妃和将将下朝的皇子及官员。
贺思今手撑在地上,头埋得甚低。
面圣,是今生第一次,血色上涌,被她攥了拳心按下。
“今日春日宴,这宫里瞧着,确实朝气十足。”座上人伸手按下,“起吧,不用拘着。”
贺思今用了些功夫,才抬起头来。
离得远,宴正清的脸尚不能完全瞧清,她别过眼,却与一道目光将将撞上。
吝惟站在吝国公身后,此番望向她的眼中净是玩味。
“……”贺思今眼观鼻鼻观心地坐下。
“小姐,老爷就在对面!”
她这才重新抬头,果然,爹爹瞧着他,点了点自己面前的果盘,拿嘴型与她说话。
她顺着看向自己的桌面,这才辨出他说的什么。
“好吃。”
心思倏地一散,她伸手拣了一颗果子来,甜津津的,确实好吃。
见她笑了,贺存高也咧了嘴,全然没有了神医该有的清高持重。
之后每一道菜,父女俩都彼此分享着。
奈何贺神医好歹占个司药监掌事,宴席过半,来敬酒的也有。
贺思今嘱咐了阿锦几句,命她带话给爹爹,叫他好好吃宴便是。
到底是朝中同僚,清高归清高,真的怠慢也不好。
阿锦摸过去传了话,贺存高这才应了几杯酒去。
贺思今这边没有母亲在身侧,故而案上是没有酒的,她抿了一口花茶,搁下了筷子。
前头各家你来我往,谈话声偶有入耳,也不过是些场面话。
可春日宴,哪里又是当真宴饮一场,这后边的半场,才是正经。
她周了一圈,宴朝与谦王并坐帝后两侧,后者执了酒杯,前者便也抬了酒杯,一饮而尽。
往下,还有五公主,正由着宫人伺候,此时倒是没吵没闹,只吃着自己的东西。
再往下,贺思今收回目光。
她没有看向吝惟。
“这宫中雅宴,哪里能没有丝竹之趣。”亓明蕙扬手,有舞女乐师鱼贯而入,“陛下,臣妾准备了一些,想请各位一道欣赏。”
“皇后心意,来!”宴正清一声落,下边就起了舞。
贺思今这位置,正是对着舞姬。
是以众人有意无意皆是望过来。
如坐针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