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几日不见,她已经与之前大有不同了。
贺思今不知道哪里不同,许是那华贵的珠钗,许是那平白多出的气势,也许是她脸上越发划拨不开的和软笑意。
黄婧声音干巴巴并没有什么起伏:“见过良妃娘娘。”
“姐姐这么唤我,实在是见外了……”
“娘娘,”黄婧退了一步,“今时不同往日,娘娘这声姐姐, 民女当不起。”
本欲扶起的手收回, 陈源终于收了些笑意:“今日来, 实在是想见见挚友,不为其他。”
“谢过娘娘抬爱。”黄婧看她,顷刻也笑了,“我并未做他想。只是,今日还有作业,怕是不能与娘娘叙旧了,娘娘恕罪。”
不知是难过,还是无奈。
贺思今瞧见陈源终于让出了一步,面上沉默。
黄婧也没客气,直接矮身行礼便就退下。
南书房空荡,本就只剩下三个学生,此时单留了贺思今一人。
刚要上前,却听门口人道:“我要是你,不会站在这里瞧他人唱戏。”
她狐疑抬眼,只见陈源已然往里头走了几步,宫人并没有跟进来。
如今的良妃娘娘近前,贺思今终于明白过来,那不同在何处。
以往的陈源,总也跟在黄婧的后边,分明左相之女,却并没有什么架子,有的,只是脸上的笑融融。
如今,她仍是笑着,笑得却已然多了一份睥睨的架势。
如果偏说两者的相似,大概是——都虚伪得狠吧。
“不知娘娘说的何意,现下刚刚下学,我们正要回去。”
“是该回去了,毕竟,你娘差点小产,若不回去,岂非不孝。”
“什么?!!!!”
贺思今怔然,只觉陈源略微贴近了些,悄声与她道:“你既然唤我一声娘娘,太傅这边,替你告个假不难。”
“……”
“还不回去吗?”
“谢过娘娘!”
本不是出宫的日子,可是有良妃的令牌,宫门并没有人来拦。
一路狂奔,贺思今终于赶在日落之前回了府里。
普氏有孕,这本便是有别于前世的。
她总觉,这一世总是会有不同。
可倘若这个孩子没有了,一切,是不是注定仍是要走到那一步。
又或者,这一世全然都是枉费,她终究无力。
每次回来都听普氏抱怨这孩子折腾人,次次都发狠要教训他,可是贺思今知晓,她心中是欢喜的。
吃了吐,吐了还要吃,哪怕是难受得厉害,她还是坚持亲自缝小褂,一针一线,皆是温柔,娘亲又何时,这般耐心温柔过。
“娘!”一进院子,贺思今便就喊了一声。
房门打开,青雀冲了出来:“嘘!小姐?小姐怎么回来了?!”
“娘她身体怎么样了?可受得住?”
“夫人午时突然肚子疼,又落了红,老爷及时赶回来,喂了药,折腾了好久,现下已然无碍了。”青雀声音很轻,“夫人刚刚睡下,小姐还是莫要去惊扰了。”
“娘没事就好,就好……”贺思今喃喃,复又问道,“那孩子?”
“老爷说保住了,不过后边得夫人多多留意,不能多动,恐怕再过月余才得安稳。”
吊了一路的心唝咚坠下。
贺思今只觉心脏突突地跳个不停,此番只想进去瞧瞧普氏才安心。
“你怎么回来了?”贺存高打屋里出来,顺手关了门,没叫她进去,“不是还没到休息日?”
“我听说母亲小产,一时担心。”
“胡闹,”贺存高压着声音,“你娘有爹看着,哪里能出岔子,真当神医是白叫的?倒是你这没到日子擅自离宫,算是怎么回事?!”
“我……我告了假。”贺思今自知理亏,可是人慌乱的时候哪里能顾上这许多,“爹,娘为何会突然这般?”
“孕期本就需要注意,稍有不慎恐怕都有不稳,你问的这叫什么话。”
“我想进去看看母亲。”
贺存高看劝她不住,这才叹了一声:“小声点。”
“是。”
普氏睡得安稳,眉眼都是舒展的。
贺思今伸手替她抚顺了鬓发,这才当真安下心。
“娘,你放心,这辈子,我定不叫贺家再——”她没说完,“娘只管美美的,每日只想着吃吃喝喝便是。”
关门出去的时候,贺存高还在院中。
见人出来,他少有绷紧了脸道:“你跟我过来。”
贺神医的书房都是医书,桌子上有些乱,边上摆着研钵,里头还有捣了一半的草药。
一排排药材柜子垒上,屋子里都是药气。
贺存高便就是从这一屋子的药材中回过头来:“今日你回来,谁给的令牌?”
“……是良妃娘娘。”
“良妃,那个陈家的小姐。”贺存高坐下,“她为何告诉你?她又为何知道我贺府的事情?”
这个事情,贺思今路上已经想过。
因为想了,此时更觉后怕。
无论陈源是为着什么成了良妃,又是为了什么告知于她,都表明一点,那就是,母亲这次并不是意外,而是有人刻意为之。
这个人没有害爹爹,没有害她,却去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母亲,去害一个还在腹中尚未成形的胎儿。
更甚的是,爹爹救治及时,母亲并没有关系。
是算准了没事的,只是为了敲打人罢了。
依着父亲的性子,在贺家将将在春日宴上出了“风头”之后,在贺思今领旨入宫伴读之时,万不会将此事告知于她。
他会叮嘱整个府中人都不要告知。
所以,她可能自始至终都不会知道这件事情。
偏偏陈源特意与她说了,仿佛这件事,她必得知晓。
无人知晓她多看重母亲肚中这个,无人知晓那新生于她而言代表了什么。
除了那日历荒唐至极的人。
不会有其他人了。
是他。
她犹记得那日假山岩石之后,少年笑出酒窝,轻轻巧巧地与她说:“不妨问我呢。”
她也记得宴席之上,他逼得她险些无力招架。
他要复仇,他要拉她一起。
他要贺家把秘密公布天下,他在逼她走入他的阵营。
她没应,他便又进一步。
疯子!
“爹说得对,这是贺府的事情。”贺思今有些颓然,“不会有别人知晓,除非那个人,想要我知道。”
“今儿,你可是晓得什么?”
贺思今直直跪在了地上:“爹,女儿不孝。”
“又做什么?起来说话。”
“女儿知道,爹爹觉得女儿年纪小,很多事情,都不想叫女儿知道,可是如今,春日宴上的事情,今日母亲的事,桩桩件件,都是意有所指,女儿只想问爹爹一个问题。”
“你起来。”
贺思今没起,她一把扯住了贺存高的衣袍:“爹,当年祖父,究竟为何而死?”
“你祖父乃是意外。”贺存高攥紧衣裳,却没曾将衣角扯出,“你问这个做什么!”
“爹!”她喊了一声,等那人没了动作,才复开口,“祖父曾给皇后娘娘诊过喜脉,脉象不稳,为免意外,祖父便被安排在宫内随时看顾。正因如此,皇后产后为谢祖父,特意赏了他最爱的一株玉茗,又着人相送回府。”
“……”
“可是祖父还是出了意外,爹爹你说,这是为什么?”
“别说了。”
“爹,祖父究竟知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值得今上忌惮我贺家这么久?”贺思今没有停下,“如今那吝惟春日宴上一闹,爹爹想要贺家一直小心翼翼,也免不得现下贺家被重新摆到今上的眼前,重新思量。女儿今生无甚愿望,只盼贺家安稳。可是,贺家该如何才得安稳?爹爹的办法已经行不通了,但凡有一颗种子埋了心,不拔去便永无宁日。这个道理女儿都懂,今上不懂吗?爹爹……不懂吗?”
“今儿,你……”贺存高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究竟……究竟哪里听来,你怎么……”
“爹,今儿长大了,爹不要再把今儿当孩子了,今儿都懂。”贺思今松开手,替他抚平了那揪乱的衣角,“没有人比我更想要贺家安稳,可是爹,如今孤守不成,贺家需要庇护。”
“你想说什么?”
“既是要寻求庇护,总得明白,该寻谁来护。”
“……”
“那喜脉,不是皇后,是另有其人,对吗?”
“……”
“所以,七殿下他是……”
“七殿下,仍是七殿下。”贺存高闭眼缓了缓,终于开口。
!!!!!!
贺思今忍住震惊,半晌,终于起身。
她扶住贺存高的胳膊,看住他,坚定道:“好,那我们,就找七殿下。”
第42章 尴尬 ◇
◎我应该是喜欢七殿下……◎
贺存高手掌粗糙, 他拍了拍女儿的发顶。
好像那个每天蹦蹦跳跳的孩子,不过只是昨日。
可是现在,此时此刻, 孩子已经想要撑下半边天去。
当初与普氏商量良久才终于踏出那一步, 叫她入了善学书院, 究竟是对是错。
“今儿,贺家是命运所累,一步错, 就再无回旋的余地。”
可是前世里, 贺家什么也没做, 又能换来什么。
“不去拼一把,才是永远也没了回旋的余地。”贺思今轻声道,“爹爹可知道, 今日之事是谁的手笔?”
陛下两个字已在嘴边, 贺存高没有出声,却见女儿摇摇头:“爹爹再想一想。”
“今儿意思是?”
“贺家如今还在, 爹爹又在朝为官,这本就是为了掩人耳目。祖父一人的意外已经是够了,倘若赶尽杀绝,不用我们贺家隐瞒,那些隐秘也必然成了茶余饭后。”她扶着贺存高坐下,“这么多年平静,因为无人打破。”
“那日既是有人以我做引,这平静便就破了。可说白了,也不过是一桩婚事的戏言, 吝家的公子胡闹, 罚也罚了, 如果贺家在此时出事,岂非是叫有心人探查?”她平静道,“所以,不能是今上,起码现在不是。”
思虑片刻,贺思今还是放弃了坦白,现在不是时候。
“再者说,母亲孕期本就是特殊时期,爹爹也说,稍不留神就会出岔子,就算是真的小产也不是什么稀奇事,顶多叫旁人唏嘘几句。所以此举目的,不为结果,只为挑拨。”
“挑拨什么?”
“挑拨爹爹与今上。”她想了想,觉得这么说,父亲该是更能接受,“爹爹护妻,朝中无人不知,这次娘受了委屈,爹爹必会不甘。那人,是等着爹爹自己找上去呢。”
“谁?”
“恒王远在北狄,暂时无法将手伸这么远。当年与七殿下的身世相关,又需得贺家将这桩秘密公布于众,好以此做文章的人,爹爹觉得,还会是哪家?”
“你是说……”
“爹知道就好。”贺思今打断,“诚如爹刚刚所言,贺家命运所累,不可踏错一步。风雨欲来,我们哪怕是孤注一掷,也必得找准最可靠的那一个押,不是吗?”
不知道女儿究竟是如何一夕间变化如此,但是至少,她说的没错。
贺家要好好的,他贺存高只能先将此事揭过,权当是普氏的一次不小心。
至于其他,他问:“七殿下如何会保下贺家?”
“他会的。”
直到女儿推开门走出去,他都没有反应过来。
贺思今没有提灯笼,独自走在夜色里。
她不担心爹爹不同意她的选择,毕竟,上一世,爹爹最后在狱中,也是选择了那个人。
只是啊,上辈子终究是太迟了。
迟到爹爹最后也只能求他保下一个她罢了。
这辈子,她这么早就找到了他。
“七殿下如何会保下贺家?”
他会的。
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前世里他会对帝后厌弃,又为何会冷漠如斯。
他厌弃的,是自己吧?
厌弃这个不堪的,被压在黑暗里的出生。
可他到底答应了父亲的托付,将她带出了奴业司。
贺家无罪,被牵连至死,皆因他的父皇,那个座上人的罪孽。
他不怕死,他甚至巴不得她杀了他。
贺思今走得慢,想得也多。
不知不觉,竟是走到了荷塘边。
暮春的荷塘里幽深一潭,什么都没有,连月色落进去也是完好无缺的一轮。
虽说陈源说会替她告假,但是第二日一大早,贺思今还是收拾了往宫里去。
上车的时候,贺存高出来送,父女对视一眼,却是什么也没说。
马车行到半道上,便就被人截了。
赶车的阿明不及喊人,已经见一道银红身影跳了上来,边上骏马犹在,车帘却已经被人扒开。
“你去骑马。”
贺思今不察,叫进来的人吓了一跳,待看清是谁,面色也就缓下,只对阿锦说:“你先出去吧,素樱是訾姐姐教出来的,会骑马,能带你进宫。”
阿锦担心,只觉得訾大小姐的目光能吃了主子。
可主子开了口,又与她笑了笑,似是安慰,她也只得下车。
素樱是訾颜的丫头,早已经等在外边牵了马,这会儿纵身一跃,递手下来。
等听见外头一道嘶鸣,嘚嘚马蹄声起,贺思今才转而看向已经坐在了她对面的人。
“訾姐姐身体可好些了?”
“我没病。”訾颜开门见山,“我就是前几日实在不想看见你。”
“我知道。”她将手覆在膝上,“那訾姐姐今日,想见我了吗?”
“还是不想的,”对面干脆道,“祖母说我是个傻子,被人卖了还得给人敲锣,我想知道那个敲锣的人,是不是你。”
“訾姐姐从来都不是傻子,又何来此说?”
“我的心思,只有你晓得,可那日春日宴上他所说之事,你当真无辜么?”
“思今只知道,此生最大的一桩幸事,便是被訾姐姐诚心以待。如果诚心是傻,那这世间有何好眷念?”贺思今坦然看她。
“哄我?”
“不是,我只是想剖开心与訾姐姐说明白。”
“好,你既然要说明白,那我问你,书院那次是因为什么?”
“我与阿锦确实不认识路,进了书院瞧见前头人,本是悄悄跟着的,后来被他发现了,就是我们被夫子一起罚了的那次。”
“那去景华寺那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