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贺思今应道,“我想跟殿下说一件事情。”
“跟吝惟有关?”
“殿下知道?!”
“不知道,你且说说。”
“我今日的话,殿下可能有些难接受,可是,”贺思今跪下,“可是,还请殿下留心吝公子。不,是——吝国公府。”
“……”宴朝叹了口气,“起来吧。”
“我知道,殿下与吝公子交好,其实我也不是特别清楚吝公子究竟想做什么,但我肯定,他……他似乎是要对殿下不利的。”
“叫你起来。”
“殿下,我……”以为他是有些生气,贺思今本是伏地,此番忽得抬起头来,只是这一动作,人便愣了。
脸上温凉,是指腹划过。
本是要扶人的手指蜷缩,宴朝同时滞住。
第44章 心思 ◇
◎他的心思不是你么?贺小姐。◎
明白过来的时候, 贺思今张皇爬起,头埋得低,离着那人也远了一丈。
相对无言。
宴朝下意识搓了下指尖背过身去, 再开口, 已是沉稳:“吝惟的事情, 你何时发现的?”
回神,他果然是知道的。
可他知道多少?
“春日宴上,吝公子已然豁出去的架势。”她道。
“他本就是荒唐的性子, 如果是要帮着谁搅乱宴上赐婚, 当日所为, 也能说过去。”
“吝公子在书院时便就常有感叹黄小姐才思无双,倘若是不想陛下赐婚于谦王殿下,吝公子只需直白说出自己的心思便是, 以陛下与皇后娘娘对他的疼爱, 定会思量。”
“吝惟的心思……”宴朝沉吟。
贺思今觉得,他似是一哂。
果然, 紧接着,那人便反问:“他的心思,不是你么?贺小姐。”
“殿下误会了。”她本就是谎称自己是做了一场梦,如今在多一个同为重生的吝公子,叫她怎么解释清楚,就是她解释了,他还会信吗?
犹豫间,身前人又问:“在你的梦里,吝惟如何?”
“回殿下, 吝公子原本与现在没有什么差别, 只是后来突然恶疾, 救起后口不能言,吝国公一家伴其去了别院,从此远离京城,一直隐世。”
“苑山别院。”
“……是。”
“继续。”
继续什么?贺思今说不出来:“啊?”
只觉那身影似是重新转过身来,近了一步:“若真如此,又何来你今日提醒?”
是啊,既然隐世,又何必她特意告知。
见她不答,宴朝不禁就拧了拧眉心,一来小姑娘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理由从一开始就是个意外,可他信了。二来他依着小姑娘所言去探查,顺便留意了近年来唯一与恒王有干系的吝国公府,竟然当真发现了点不得了的事情。
这是大罪,一旦公布于世,必是轩然大波。
他缓缓踱了几步,若是如她所言,一切源自于一场大梦,而她不过是未雨绸缪才找上他,那么这么大的事情,她一个前几年皆是深居贺府内宅的孩子又怎敢如此笃定?正常如她这般大的女孩,便是不像訾颜那么没心没肺,也该是有所忌惮的,万不会付诸行动如此。
不说别的,敢入夜赴约,就是个胆大的。
可真的只是胆大吗?
此间瞧不出她眉眼,凭借之前相处,他能明显感觉到,她并不似外表那般童稚。
贺思今目光追着那道颀长身影,宴朝似乎并不着急她的回答,不,应该说是,他在做决定。
而这个决定,取决于接下来她说的什么。
牙关咬了又咬,她终于开口:“是,思今确实前后矛盾了。”
“所以,你该给我一个解释。”
稍歇,贺思今亦上前一步,这一动作,那人便也停下,两人不过离了三步的距离。
宴朝听小姑娘的声腔已经平静了许多,她问:“殿下玩过牌九吗?”
“嗯。”
“我小时候曾经无聊把牌九都排在一列,从一边轻轻推一下,那牌九便就一张接着一张全数倒下。我觉得有意思,便就又重新排了一次,可是第二次,我换了一张牌的位置,不过只是极其细微的一个变化,这牌,却推到了一半,就变了,并没有如上一次那般流畅。”
贺思今说着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我想,那大梦一场,便有如一场牌局。而我,就是这局中的一张牌,我原本是被摆好了位置的,可是一朝梦醒,我来找殿下,这就是变数。物有本末,事有始终。或许,这便是变化。”
“你是说,有些事情因为你,变了?”
“不是我,是殿下。”她吊着胆子,纠正道。
宴朝笑了,只是这一笑,转瞬即逝。
他还是错了,她不是胆子大,她是胆子格外大。
有清浅的气息逼近,贺思今揪紧衣袖。
“吝惟的事情,我会查。可你……”
她壮着胆子去看,适应了屋中的黑暗,隐约可见他眸光探下。
“可你,还得回答我几个问题。”
“殿下请问。”
宴朝盯紧她:“除了保下贺家,你可还有别的心思?”
“……思今不明白。”
“你明白的。”他的声音淡淡。
房中静极了,静到仿佛时间停滞。
贺思今松开衣袖,半晌,她道:“梦中生死皆是虚幻,今生殿下出手,思今信这结局必然改变,既是改变,便无仇恨。思今亦只记得殿下是贺家恩人。贺家从来只愿好好活着,不问过往。”
又是半刻。
“好。”
宴朝说完这一声好,伸出手。
贺思今下意识抬手,掌心温热,她摩挲了一下,是那颗扳指。
“殿下……”
“最后一个问题,春日宴上,为何没有用它?”
用什么?她看向手中盈盈一只,有些迷茫:“那般情形,殿下希望我拿出么?”
“……”
揣摩不出他的意思,贺思今只得复道:“当时,已经惹了圣怒,如果思今再提心仪之人乃是殿下,想以此来拒绝吝公子,想必……想必只会更糟。”
“……罢了,你走吧。”
虽是还有疑惑,贺思今却也不好再提。
出门前,她心有不忍,回身问那已然与黑暗融为一体的人:“殿下,没有其他的要问我吗?”
“没有。”
他应得果断,贺思今便没了后话。
见人已经走进了夜色中,屋中人才缓缓张开手。
手指拂过满是尘埃的桌椅,一步一步,他行至床榻边。
她应是想问他,为何不问贺家究竟知道什么吧?
问如何,不问又如何。
既然早知结局,何必叫她担上祸事。
贺家想活下去,那就,一直沉默吧。
廿五掠进屋子:“贺小姐已经安然回了偏殿。”
“嗯。”
“贺小姐真傻。”
“???”
“殿下的扳指哪里是随便会给的?那可是御赐的扳指,倘若是在春日宴上拿出来,那陛下定是明白殿下与贺小姐是两情相悦,以陛下对殿下的在意,必不会轻易为难了贺小姐,更不会答应吝公子的求娶,便就是陛下心中不乐意,也会私下里与殿下说的,”廿五道,“没想到,贺小姐竟然以为殿下是要让她独自承受圣怒呢。”
“……”
“我们殿下哪里是那么没有担当的?”
“说够了?”
“咳……嗯,够了。”廿五讪讪住嘴。
“叫廿七继续盯着吝国公府,不,盯着吝惟。”
“是!”
贺思今这一路回来都是战战兢兢的,生怕被发现了。
没想到竟是平稳无他,前头引路的公公很是尽责,将她送回才退下。
訾颜已经在案前等得瞌睡,听见声一纵,定睛一看才回神:“解开了?”
“啊?”想起来她问的是九连环,贺思今才忙不迭应,“还没,五公主宽容,放我先回来了。”
“啧,那你吃了没?”
“没。”但是没有胃口。
訾颜已经开始张罗:“快快快,我也没吃呢,饿死我了!”
“姐姐怎么还没吃?”
“等你么不是。”訾颜笑,“是不是很感动?”
“感动。”
是真的很感动。
看着扒饭的訾大小姐,贺思今心中复杂。
一开始走近她,她就是存了心思的,虽说没有刻意,却也算不上无辜。
如今,她与宴朝所提,又事关她所在意的人。
吝国公府会不会与恒王起事有关,她不能确定。
可吝惟回来,势必不打算善了。
他拉扯贺家,又与她摊牌。
无论吝家选不选择恒王,其剑都是直逼帝后。
爹爹说,七殿下,仍是七殿下。
宴朝是皇子,这一点不会变。
她选择了宴朝,便是站在了吝家对面。
訾颜吃得欢,吃相算不得好。
訾将军是今上的镇国将军,訾颜是訾家的女儿。
贺思今想,如果有朝一日,訾大小姐知道自己属意的人,是在与整个訾家为敌,与她朝哥哥为敌,与她为敌——
她会怎么样?
眼前似又浮现起上辈子她摔剑而去的背影。
那是怎样的一辈子啊。
她仍是一身银红,可是那个也爱着银红的少年已经入了苑山别院,再不现于人前。
她的朝哥哥,也冷漠丢弃了她。
那日她离去的时候,心中该也是苦透了吧。
原来,那么糟糕的一辈子,对谁人,都是一样的。
“你怎么不吃啊?你看我做什么?”訾颜敲碗。
“看你好看。”
“噗!”
“……”贺思今就这么被喷了一脸,脸都快青了。
“对不住对不住!素樱!快!水!帕子!”訾颜放了碗,一面还骂人,“哎呀,你说你好好的,学什么登徒子啊!叫你不好好说话吧,非要逗我笑。”
认命被阿锦和素樱拿湿帕子擦着脸,惆怅呼呦就散了。
訾颜嘴里说着说着,仍是止不住地看着她的狼狈样子笑。
咬咬牙,贺思今也很不厚道地提醒:“谁叫你敲碗?我娘说的,敲碗做乞丐!”
“好你个贺思今!报仇是吧?!”
偏殿里一时间净是欢闹,两个丫鬟刚处理干净了一个的脸,那墨汁也开始洒开了。
亲娘哎,这哪里是小姐们干的事儿!
好容易这场追逐游戏结束了,贺思今已经跑出了一身的汗。
等着阿锦准备沐浴物什的时候,她问一边已经洗漱完擦着湿发的人:“訾姐姐,吝公子知道你喜欢他吗?”
“废话,我能叫他晓得?!”
“那……那姐姐没有后边的打算吗?”
訾颜觑她,拿起梳子:“你心悦朝哥哥,你不也没有打算吗?”
“……我们不一样。”贺思今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扭过身不再问。
不想,边上向来嬉笑怒骂的訾大小姐突然叹了一口气。
“其实一样的。”她说,“我知道,你与朝哥哥身份悬殊,所以你应是不敢想。而我——我也不敢想。”
没有纠正她关于自己和宴朝的胡想,贺思今只问:“为什么?”
“因为,吝惟会喜欢很多女孩,可以是黄婧,也可以是你,但是,不可能是我。”
“为什么?”
訾颜笑了笑:“傻子,听不明白吧?”
“不明白。”
“不明白就不明白吧,你只需要明白,我,訾颜,訾家说一不二的大小姐,绝对不会为任何人改变。”她郎朗道,“哪怕,我喜欢他。”
“……”
第45章 风雨 ◇
◎良辰吉日◎
闹得晚, 加上等到头发全数晾干才敢睡去,第二天两人的眼睛都有点肿。
大清早的,素樱与阿锦一人拿着两块凉帕给主子们敷眼睛。
贺思今被凉得激灵了一下才适应。
两个暂时瞎了的小姐就这般对坐着, 互相检查功课。
一时间偏殿里情形诡异。
你说书声郎朗吧, 又似乎磕磕绊绊。
你说学习氛围浓厚吧, 又偶尔还夹杂着几声抱怨。
待那帕子都撤了,贺思今险些没睁得开眼,眨巴了好几次才算适应, 眼周明显比脸凉上几层。
二人皆是伸手揉了揉眼睛出了殿门, 却瞧见一人一仆正立在那棵萩树下。
此人身上衣料虽是素淡, 却不似凡品。
訾颜只觉有些眼熟,眯眼瞧了瞧:“你是谁?”
“民女贺思今参见景妃娘娘。”贺思今矮身,顺手拉了下身侧人。
“原是你们。”那树下人转身, 手中捻着的珠串碧绿, “抱歉,不请自来。”
訾颜这才认出人来, 全因着那串珠子,前时在岁和宫确实有过一面之缘的,都说景妃礼佛,原是不假,当真是去哪里都捻着这串呢。
“参见娘娘。”
景妃淡淡点了头:“起来吧。不过是晨起闲步,听见此间书声,恍若回到年少,倒是我唐突了。”
贺思今起身,刚好瞧见景妃转而重新看向萩树的侧颜。
宫里头的妃嫔不少, 能有贵妃之位的, 在陈源之前, 也就两位。
一位是如妃,另一位,便就是眼前这个了。
那日在岁和宫,只是远远一眼,并没能细看,只觉这景妃实在素淡极了。
此番近观,才发现景妃之姿,丝毫不逊色于如妃,甚至更甚。
哪怕是这般素净的月白色,穿在她身上,也是美的。
“不唐突不唐突,是我们吵。”訾颜先行接过话。
贺思今觉得,但凡她不是出身訾家,怕是这说话的规矩,就得被人教育好多回。
不过景妃闻言却是面色一舒,重新看回:“你是镇国公府家的?”
“是,娘娘,前时在岁和宫,我们见过。”恐怕是挺喜欢眼前这位,訾颜话也多。
景妃点点头:“你们是要去南书房吧?往时我儿也是跟着邵太傅学过的——你们先去吧,我再瞧一会便就回去。”
“是。”二人退下。
打从院子出来,贺思今便就挽住了訾颜:“訾姐姐,景妃娘娘好生漂亮啊!”
“自然的,我听说当年她是今上回京途中,惊为天人带回宫里的,风头一时无两。”訾颜道,压低声音,“你应知道,这宫中有位次的嫔妃大多是各家贵女出身,独独这景妃娘娘,乃是出身商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