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糙理不糙。
贺思今拿筷子挑了挑面前的豌豆黄儿,却没什么胃口,拣了一块喂了阿锦:“好吃吗?”
阿锦点头如捣蒜。
“你看你,没见过世面似的,别给本小姐丢脸啊!”訾颜丢她瓜子壳。
阿锦捂着嘴巴,模糊不清地顶嘴:“是好吃么,而且是小姐喂的,恁甜!”
“呦呦呦,酸死我了。”訾颜哼了哼,“我给你说,这豌豆黄,得春日的才好吃,这会儿都入了夏,能有什么好吃的……唔!”
贺思今捏着筷子笑眯眯看她:“好吃吗?”
“哼,”訾颜舔舔唇,“一般吧就。”
贺思今这才问:“那依訾姐姐看,这南书房,还会不会开了?”
“我不知道,不过祖母说,应该是玄了。”
訾老太太都这么说,那定然是差不离的。
然而紧接着,嘴里包着点心的人又道:“不过,听说这几天宫里头已经在选日子了,想必等朝哥哥的婚事都定下来,五公主的课,还是要上的,大约等开了年,再重新挑几个小姐进宫吧。”
言罢,她瞟了一眼她的好妹妹:“那个,你心情应该是能调整过来了吧?”
贺思今咳了一声:“姐姐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我今日来找你,还因为想要你陪我再去一趟景华寺。”
“现在?”她俩虽是早晨就出来了,可已经逛了一阵子,这会儿去景华寺,怕是也赶不上那边中午的斋饭了,贺思今拧眉,“来不及了吧?”
“如何来不及?太阳高高的呢!”
“姐姐是想去求什么?”
“没有,就是去看看。”
“……”鬼相信,不过,对訾大小姐,她总是不能拒绝的,便偏了头与阿锦道,“你让阿明先回府里说一声再过来。”
“不必不必,让你的车夫直接回府吧!我载你!”訾颜比划了一下,“我们訾家马车,比你家大!”
“噗……嗯,大大大,那我们现在就出发吧?再耽搁些,回来的时候可就真的晚了。”
“不急,不急,等一个人。”
“等谁?”
“等会就知道了!”
贺思今还待再问,就见訾颜对着窗户冲楼下挥了挥手:“来了,走!”
“哎!”訾大小姐拽人,哪里能挣扎得开,贺思今就被她拉着除了包厢,等到出了茶楼,才发现门口立着的,正是一身劲装的宴朝。
顿时,贺思今恨不得撕了自己的嘴。
不该心软答应陪她的。
怎么给整了这一出来……
而且,现在整个京城皆知黄家与七殿下议亲在,他们这一行算什么。
“七殿下。”贺思今矮身行礼。
宴朝也有些意外,他一手抚在马背上,直接看了一眼边上的訾颜,后者却没事人一般凑上去:“嘻嘻,我爹说朝哥哥今日要去景华寺,我也想去,这不就拉着贺妹妹一起了!毕竟出了城,劳烦朝哥哥护送啦?”
放眼整个京城,也就是訾大小姐敢把皇子当护卫用了。
贺思今仍是别扭,想要寻个借口离开,却见宴朝已经上了马:“想去,就要快些。”
“好嘞!”訾颜绞了几道裙摆,先行跳上她那辆号称大许多的马车,对下边一伸手,“上来!”
贺思今想躲都不成。
马车里,贺思今还想与她商量:“你看,我实在是不擅长爬山,要不今日我就在山脚下等你们?”
“你有没有诚意?!上次我可是陪你爬上去了!”
“……”忍了忍,她又提议,“那你们先上去,我在后头慢慢跟着,可好?”
“贺思今!”
宴朝听得里头訾颜的一声怒喝,往马车帘子瞧了一眼。
里头这才传来好声好气的哄骗声:“好,我努力,我一定努力不拖后腿。”
唇角不觉就微微勾起,忽而又想轻叹。
原来她是会哄人的。
这时候倒是不说对不起了。
素樱与阿锦仍旧是留在山下,贺思今遥遥瞧着那似是没了尽头的长阶,身边还站着两尊大佛,她终于有点承认。
有些苦,她果然还是吃不得。
然而退堂鼓是打不了的,訾颜甩了甩自己的裙摆凑近,压着声音道:“我告诉你啊,我为了你,可是特意穿了这玩意儿出来逛街爬山,趁我还好好说话,给我做出点积极的样子!”
訾大小姐确实没穿劲装,确实难为她了。
可这叫什么事,她略略抬眼,发现宴朝已经提前了一截走了上去,似是有意叫她俩说体己话。
“訾姐姐,这样真的不合适。”贺思今拉住她也小声道,“七殿下如今身份不同,你是訾将军的女儿,依着七殿下与你爹的干系,倒不打紧,可我……”
“怎么了?这婚还没赐下来呢!”訾颜瞪眼,“再者说,喜欢就是喜欢了,你最近都魂不守舍的,别以为我不知道,我看你刚刚吃点心都没胃口。我猜啊,你就是放不下。没关系,你放不下,姐姐给你安排。你啊,就趁着今日,好好放下!”
“什么?”
“听我的,你与朝哥哥说,就说你喜欢他!”
“我疯了吗?!”
“你还小,不懂。有些事情,就必须要得一个结果,才算过去。”訾颜振振有词,“先别管那还没定下的婚约,现在就是你与他罢了。你说了,他若是应了,没准儿这事还有转机。倘若是朝哥哥他拒绝了……”訾颜沉吟了一下,拍拍她肩膀,“大不了我们以茶代酒,我陪你不醉不归就是。”
什么跟什么啊!你喝茶醉一个试试!
腹诽了一句,贺思今才顿觉自己已经被带偏了,好好的,哪里需要醉酒。
实在是该找个机会好好与她坦白了。
就是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起才是。
“朝哥哥,你慢点!我这破裙子它好烦啊!”訾颜一蹦三跳地追上去,“贺妹妹也太慢了,佛祖不会怪我爬得慢吧?”
“……佛祖没那么小心眼。”宴朝淡淡道。
“什么?真的吗?佛祖这么小心眼啊?那我得快点!”声音可大,訾颜一溜往上,刻意将人给丢下一截。
贺思今瞠目结舌地抬头瞧着那雀跃的背影,余光一顿,扫到已经不知何时站住等她的人。
几步上前,为了缓解些气氛,她没话找话:“该要赶紧提醒訾姐姐一声,她这么说佛祖,一会人家不一定想听她祈福。”
“嗯,那你得努力了,努力不拖后腿。”
“……”这个人,怎么偷听人说话?
宴朝别过眼:“习武之人,耳力好。”
贺思今又一次被他噎住。
然后下一瞬,她提了一口气想起来刚刚她与訾颜小声说的话。
“只是耳力好一些,不是什么神通。”
似是心思被猜透,小姑娘脸色可疑地红了红,没作声了。
宴朝便缓着脚步与她并排走着。
没了贺家的事情来谈,实在是沉默极了。
比上一回走这山路,更安静。
上次上这山,她一路都在寻思着怎么与他开口,这一次,她亦是在脑海里搜罗着,却是为了怎么避免对话。
“訾颜说你有话与我说。”
“?????”大小姐怎么直接卖人?
少年偏首,撞上她的目光,了然:“看来是假的。”
她赶紧收回眼神:“訾姐姐喜欢开玩笑。”
“原本,我也不想来。”宴朝道。
贺思今愣了一下,没想到他这么不给面子,只能尴尬笑:“那殿下,怎么又来了?”
“她给我看了这个。”
是一张折起来的纸,隐约可见墨迹。
宴朝递过来,贺思今不确定地抬手,然后,那纸就压进了她掌心。
待她一打开,人就傻了。
入眼是丑绝人寰的字,而那一整页,写的都是“万里草木,一日终看遍”。
他的句子。
呼啦一把将纸揉成团,贺思今攥着纸团瞟他。
一抬眼,就看见宴朝轻蹙的眉心,还有落在她手上的目光。
“这个是随便写的。”贺思今想起来了,这是在书院练字的时候被訾颜发现的那一回,大小姐还说要把她的字留下来以后对比监督她练字来着。
来真的可还行?
“随便写的。”宴朝点点头重复了一遍,却是对她一伸手。
贺思今不解,只退了一步。
“我没说送给你。”他说。
什么?
“这是……我的。”最后两个字,声音小极了。
“这是别人送给我的。”
“……”
宴朝好整以暇看着她,听她越发蚊吟般又带了些小脾气地道:“她偷拿的。”
“哦。”他又点头。
顷刻间,小姑娘原本就染了霞般的脸,复红了一道,此时更是一路蜿蜒到了耳后。
他盯了一瞬,眸光深了几分,忽得就撤开眼,也收回了手。
“行,还你。”
贺思今这次是真的想逃。
她悄摸往身后的下山路看了一眼,就听身边人声音少有的松快道:“走吧。再慢些,你訾姐姐又该发火了。”
第52章 脉脉 ◇
◎好玩吗?◎
訾颜会不会发火她不知道, 她却是真的有点没脸见人了。
手的纸团子扔也不是,拿着也不是,最后这上山路上又被她重新给抹平了, 端端正正折好了收进袖子。
干完这些的时候, 刚好前边的人回头。
她做贼心虚地跟上, 面色板正地开始挖话题:“殿下,有一件事情我一直觉得很奇怪。”
“说。”
“良妃娘娘虽是精通琵琶,可后宫这么大, 想必懂琵琶的也不是她一个。”
“你想问为何父皇单单一夜间就宠幸了她?”
“只是好奇。”
宴朝倒是当真回答了:“父皇虽好丝竹, 但宫中有乐师。至于琵琶——后宫中如今会琵琶的人, 已经没有了。”
“为何?”这个贺思今是不晓得的,故而真的有些好奇地扭头。
“十几年前,恒王妃于后宫难产而去, ”少年神色淡淡, “而随着她一并葬下的,便是一把琵琶, 名曰幽篁。贺小姐生得晚,怕是已经不曾听过她的事迹了。”
贺思今接不上话,思及那个不曾被父亲明白说明的宫中秘事,她抿唇。
宴朝却是不在意般,缓缓道:“恒王本不是通晓乐律的人,却因为恒王妃喜爱,亲自做了这把幽篁,又遍寻名师调了音。大婚当日,父皇亲自主的婚, 恒王妃盖着喜帕, 就曾弹了一首锦时花月夜, 一曲动京城。”
说着,他笑了一下:“听说,那曲子欢畅若流萤,气魄之下,却又绵长深情,是不可多得的好曲子。”
早蝉叫了一声,贺思今心思轮转,喃喃道:“既是好曲子,却不曾听人说过。”
“因为是恒王妃亲手谱的曲子,原只为恒王一人,王妃去后,这曲子,便也就少有人弹起了,就是弹,怕也是不能全然一样。”
“没有人记下谱子吗?”
宴朝看她,贺思今慌了一道,不知自己哪里问得多余。
“贺小姐,有些东西可以被记下来,却不能被随便触碰,因为有时候一碰,便就碎了。”顿了顿,他忽而又更淡了语气,“当然,也有时候,就是搏命的筹码。”
贺思今终于明了:“殿下是说,那夜良妃娘娘弹的,就是锦时花月夜?”
“佳人已去,总有人东施效颦。”
鲜少会从他口中听见这般讥诮之语,贺思今却觉心中一颤。
他果然,已经知道了的。
虽然不晓得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眼前这个七皇子,却实实在在的,不是天下人眼中的那个七皇子了。
沉默许久,她轻声问:“殿下什么时候猜到的?”
宴朝却没有回答她,他抬头看着眼前已经有些轮廓的山寺:“你看,爬山其实也不难。”
贺思今一并抬头去望,竟是不知不觉中,已经爬了这么高。
再有百米,就能上去。
她却驻足而立,壮着胆子喊他:“殿下,思今有话要说。”
“哦?”少年也跟着站住,却道,“原来你訾姐姐没骗我?”
“……这个,是我刚刚才想起来要说的。”
“这样啊。”宴朝一侧身,就靠在了石壁上,“你说。”
贺思今想着,前世里没有她与吝惟提前介入,许是很久以后,他才知晓自己的身世。可是知晓了,却成了那副无心模样。
以前,她总觉得这个人是有些疯的。
现在,却隐约体会到一些无以名状的挫败与无力。
好比天之骄子突然走下了神坛,甚至是直接堕入深不可见的泥沼。
如今只是他自己知晓,倘若是之后真相公之于众,多少人会戳着脊梁骨,那朝中皆是人精,他身为皇子,又见不得人,当如何自处。
那一辈子,他或许是不齿自己的出生,或许是不齿面对那样的一个父皇,又或许,只是了无生趣。
宴朝不知她面上的踟蹰从何而来,更不知她接下来的话,会多么出人意料。
他只知道,面前的小姑娘走近了几步,灼灼瞧着他。
“殿下,没有人能改变过去,因为那是已经发生的事情。但不代表,因为有了过去,人便就不能好好地继续活下去。生来已经那么难了,没有任何事情,值得再为难自己。”
“……”他悠悠凝住她,没有开口。
贺思今便就继续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殿下实在是很不快乐,可以去无人的地方纵马,可以去爬更高的山,或者……殿下如果需要一个人倾诉,又不放心别人……思今愿意听着。”
“但是,殿下万万不要自己一个人撑着。”
“会叫一个人变得连自己都忘了自己是谁。”
也许,你可以选择不做那样的一个人,就做现在的你。
总好过那样一年又一年的自我消磨。
摒弃了所有的朋友,摒弃了世界。
许是山风多情吧,贺思今说完,勉力振了振精神,复又低头退后。
刚刚的话已经算是越界,如今他尚且还正常,而她连他的婢女都不是,突然不着边际地说出这些,难免有些暧昧。
可她想,能为他做的,倒是确实也没有多少,如果连这一句都不提醒,这心中,怕是也过不去。
若是随意换一个人来说这些,宴朝定是会怀疑。
可这些话从贺思今口中出,他却认认真真听进去了,甚至,他品出了其中的一点悲悯。
悲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