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么奇特,一个未经世事,总也担心着家族安危的小姑娘,却来悲悯他。
如此匪夷所思,又如此——情真意切。
他不知自己盯了她多久,久到头顶上响起一声咋呼:“你们怎么还……”
后头的话,訾颜说不下去了,她打算重新缩回脑袋再折回寺门前等着。
但已经有人发了话:“等着,就来。”
“哦好!知道了!”訾颜眨巴眼,扭过身去,只对着山寺的古木认真钻研着。
她没看错,刚刚贺思今那么端方地站着,而朝哥哥,就那么含情脉脉地瞧着,那眼神,简直是一瞬不瞬。
她错过了什么?不对,她是不是干了什么好事?
她又回头想去再探一探,不想,一动作,就被抓了个正着。
“我走,我走,我就走!”她赶紧对着宴朝挥挥手,重新上去。
贺思今低头抓了抓刘海,她有些眼不是眼手不是手的,这会儿,哪哪都不晓得该怎么摆。
脚步左右周了两下就也要上去,复被身后的声音叫住。
“贺思今。”
这是他第二次连名带姓地唤她,叫人怪慌的。
上一次这么喊,好像是因为她冤枉了他,这一次,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啊?”
“谢谢。”
訾颜这人刚奔回大殿前,转头就已经看见宴朝走了过来,跟在后边的贺思今则是一路低着头,二人隔了一段距离。
“说完了就?”訾颜往后瞅。
“你们先进去上香,我去寻无海。”
“好好好,你去你去。”訾某人心思已然不在他身上,反正跟他也捞不着好听的,只想打发了人,“啊,对了,今日我还想吃上次的那桌。”
贺思今过去的时候,宴朝已经先行去了后殿,只留下叉着腰一脸神采的大小姐。
她掩唇就要进殿,被拦住了。
“你这不厚道吧?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
“不是我叫你走的。”贺思今干脆学赖。
“哎呦,你出息了。”訾颜虬住她一边胳膊,“他怎么讲?”
“什么怎么讲。”贺思今抽了抽胳膊,无法。
“说不说?”
“他没怎么,就是与我说了一声谢谢。”
“什么玩意儿?谢谢?!”
“嗯。”
“谁要他谢谢啊!”
“那还能要什么?”反正他确实说的是谢谢,这也不算骗人,贺思今遂又理直气壮了些,“不说这个,我问你,我把你当姐姐,你这是怎么回事?”
揉成团又抹平的纸抖了抖,訾颜就哑巴了。
“訾姐姐?”贺思今将脸凑近她,“怎么偷我东西?”
“你写废了的废纸,我随便拿了,那怎么能叫偷?是,我确实拿去本来是想跟人比对不对炫耀下我的字,可我揣了这么久不是也忘记了,这次我是想着或许用得上,特意在书匣子给你翻出来的。”
“……”贺思今瞪着她,她也瞪了回来,最后,还是贺思今先行败下阵来,“姐姐,果然还是姐姐。”
訾颜拧巴了下眉心:“什么意思?夸我骂我?”
“夸!”
玩归玩闹归闹,这佛还是要拜的。
稍微收拾了下自己,訾颜重新跨进殿去,而后扭头问:“你不进来?”
“上次拜过了,人不能太贪心,所以这次我就不求了。”
“啧。”訾颜摆摆手,“那你离远一些,别偷听。”
贺思今小声道才没你小人,被訾颜举起拳头吓唬了,面上端得正经,直直走了出去。
不远处,宴朝已经与一位僧人一道走了出来。
无海方丈。
不多时,二人近前。
“阿弥陀佛。”无海看她一眼。
“大师。”
“女施主怎么不进去?”
不知会有此一问,贺思今只能实话实说。
“阿弥陀佛。”无海念了一声,“佛祖慈悲。”
她不知机锋,看向一边的人,宴朝只道:“无妨,佛祖不会与你计较这些。”
那无海方丈便就摇摇头笑了笑:“老衲告辞。”
贺思今忙矮身施礼。
二人等着里头的大小姐,许是山路上能说的已经说完了,他们默契地谁都没有开口。
贺思今无聊低头瞧着檐下二人的影子。
站得近,影子似是依偎。
她瞧了一会,然后,往边上稍了稍。
那影子便就略微隔开了些,单是扬起的衣裳下摆还黏在一块儿。
她小心伸手,微微蹲身将自己纱裙的裙摆往下压了压。
直起身再瞧,却发现原本伫立不动的那个,突然动了。
地上更颀长的那道影子伸了手,动作并不快,缓缓而上,而后,比划了一下,似是在找位置,最后,竟是冲着她的脑袋,轻轻一拍。
“!!”贺思今眼皮子一蹦,不可思议般猛的扭头,那抬起的手就在她的珠钗边,悬在半空停住尚未收回。
而手的主人,似是看着了天大的趣事,已是满眼笑意。
“好玩吗?”他轻轻问。
“……好……好玩。”
第53章 朝王 ◇
◎下月殿下大婚◎
“什么好玩?”訾颜从大殿里出来, 朗声问道。
宴朝收了手:“好了?”
“好了,走吧!吃饭!”
“今日寺中有人做法事,我们先回去。”
“啊????”訾颜提声。
不怪大小姐腔调都拖长了, 就连贺思今也是愣住, 难怪刚刚无海方丈出来, 原来是出来送客的。
宴朝显然并不打算多说,只道了一句:“人死为大。”
訾颜这才闭了嘴,不甘又无奈。
不过等到上了马车, 那一路气鼓鼓的大小姐眼睛倏地就亮了。
等在车边的廿五手里提着食盒, 她一眼就认出来了, 是山寺的食盒。
“这个!这个!”她指着廿五,激动得差点说不清话。
“马车走慢点,吃也吃慢点。”宴朝叮嘱完就上了马。
“谢谢朝哥哥!”
大小姐一开心, 就爱拿妹妹寻开心。
这会儿素樱与阿锦被赶到了后边的小马车上, 她便就着刚刚没得了回答的问题又问起来。
“你俩方才在玩什么?”
“也没玩。”
“你不是说好玩的?”
“就……就是玩玩地上的影子,被七殿下嘲笑了罢了。”
“什么?玩影子?”訾颜吃得满嘴, 却管不住地说话,“我的天,你都多大了啊贺思今。哦,也不对,你是不是明年才十岁呢?啧……都怪你死气沉沉的,差点忘了你岁数。也是,九岁的小姑娘啊,嗯——影子是挺好玩的,玩吧。”
贺思今被这倒豆子的一番话闹了个语塞。
最后跟着吃起食盒里的小吃来。
前时在茶楼里没胃口吃的豌豆黄, 这会儿又摆在眼前, 不过景华寺的手艺倒是还强上不少。
也不知是不是饿的。
一边吃着, 她一边想起刚刚宴朝揭过的话题。
这个时节,谁会来做法事呢?
景华寺是京外最大的寺庙,寻常能进后院的本就不多,能在里头里头做法事的,更不会是一般人。
贺思今仔细想了想。
人死为大——
这是要超度亡魂吗?
超度之事,本应是在大殿之上,设在后院,便是不想被人知晓了?
可不想要人知晓,又怎么偏偏挑了这皇家寺院。
岂非是更叫人留意?
除非……除非这是唯一的选择。
而且,此人很放心,确定景华寺不会喧哗出去。
谁能有这么大的底气?
手中的筷子一滞,险些为自己的猜测惊到。
訾颜觑她:“你不吃了?”
“饱了。”
“你是麻雀吧?难怪山都爬不了。”
大小姐这张嘴啊,贺思今搁下筷子,本是想要问她事情,却突然想起外头那位耳力好的,遂几乎是用的音:“訾姐姐,你最近有没有宫里的消息啊?”
“没有啊,我又不上朝。”訾颜道,“再说了,南书房都不开了,我关心那些作甚?”
也是,很有道理。
贺思今便没再问。
“怎么了?”
“没有,你吃吧,多吃点。”
贺思今将碟子都推了过去。
“什么啊,神神叨叨的。”訾颜念叨着,丢了一粒花生米进嘴,接着半刻,她又正经坐直了些道,“不过,我知道你想打探什么。”
嗯?贺思今一愣,一句你怎么知道差点脱口而出。
就听大小姐也压低声音拿气音道:“你是想问,究竟朝哥哥的婚事如何了对吧?”
“……”
“不是我不告诉你,实在是我也不知道。听说因为五公主的事情,皇后娘娘紧张极了,恨不能日日看着,现在更是连妃嫔们都不见了。今上体谅她,后宫的事宜,最近都交给了如妃打理。”
不见妃嫔,不主后宫?
“你也知道,原本这黄婧是如妃娘娘瞧上了,倘若不是春日宴,恐怕人现在都是谦王府的了。所以,这婚事要谈,自然也得耽上这一阵子,起码得等皇后娘娘重新掌理后宫才是。”訾颜继续道,“毕竟,若是其他皇子,如妃代理后宫,也能说上话。可朝哥哥是皇后嫡子,她哪里能越俎代庖?”
她又想了想:“至于黄家么……怎么说呢,这件事情,于君臣,于情理,都已经算是板上钉钉了。现在只是帝后情深,皇后娘娘心中难受,今上暂且不提此事罢了。也不想想,以这黄家与朝哥哥的身份,哪里能不了了之?所以啊,这个时候只有等着,倘若他黄家刻意催促,才是落了下乘。急不得,也不必急,终究是时间罢了。”
她说完了,才发现好妹妹好久没吭声,狐疑道:“干嘛这个表情?”
贺思今收回诧异,真心实意道:“没想到姐姐现在这么通达,有些敬佩。”
“噫~通达什么通达,这些话,是祖母说的。”
訾家老太太?
“你祖母,为何与你说这些?”
“因为你啊!”訾颜坦然道,“我想替你打听打听,可这消息严实的,我就给我祖母说,我有个朋友,她心属朝哥哥,想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祖母就给我说了这些,还说让我给那朋友说,不必再念。”
“啊?!”
“你放心,我没提你名字。”
“……”
“你又怎么了?”
贺思今今日只觉得被同一个人生生卖了两回,还回回都骂不得打不得,只能敲掉牙齿和血咽。莫说其他的了,就说原本这訾家与宴朝的关系,也夹着些未曾挑明的默契。
难怪,难怪那日赴宴之时,老太太凶訾颜“就你最傻,以后被人卖了还得替人敲锣”。
原来那个时候,老太太就已经觉察出她与訾颜相交,心思并不单纯,只是碍于有訾颜在场,不过是不轻不淡地玩笑般训斥了一句。
留了份情面。
只是老太太大约当时也不过是猜测,更多是心疼自家孙女的防范,现下叫大小姐这般此地无银,倒像是当真坐实了。
就是不晓得,老太太这番话,可是刻意对着她说的。
一时间,她一面感叹姜还是老的辣,一面又实在无奈,不知这一场误会,该持续到什么时候。
“我能再问姐姐一句话么?”
“什么?”
“关于我喜欢七殿下这件事情,还有多少人知道?”
“嗯……没了啊,就你跟我两个人,哦,现在还有朝哥哥。”
“你祖母不算了?”
“祖母又不知道!”
贺思今闭了闭眼,胸闷。
缓了一会,她指了指自己心口:“姐姐,不说话了吧,恐怕是马车坐久了,我有些堵。”
“我替你顺顺气?”
“不必不必,谢谢姐姐了。”真的谢谢了。
大约是为了叫她们在马车上用饭,回程的路似乎走了很久。
马车先行停在了贺府门口,贺思今下车的时候,与宴朝行礼。
骏马打了个响鼻,接着往镇国公府行去。
又是半月过去,夏意更盛,宫中下了两道圣旨。
一道入的黄家,黄大人领着妻女领的旨。
另一道,却是于早朝时当众宣读。
从此,京城多了一座王府,称朝王府。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贺思今正在荷塘边看今年的新荷,连个像样的花骨朵还没有,入眼只见田田荷叶。
这一世,他这么早,便就封王了么?
前世里,他是恒王兵败后才受封。
只是连着那另一道圣旨,却又好理解了。
既是赐婚,自然是要封王。
早早开府是一回事,成家,又是另一回事了。
“那日子,定在哪一天?”她问。
阿锦回忆了一下:“八月初六。”
倒是快了。
阿锦在旁站了一会,想起来问道:“不过小姐,朝王殿下似乎是比小姐年长五岁。”
“是。”
“小姐今年九岁,那朝王殿下就是十四岁,黄小姐,今年却刚刚及笄了呢。”阿锦道,“那黄小姐岂不是比自己的夫君要大一岁?”
“又如何?便是差了十岁,还不能嫁了?”
“小姐教训得是,奴婢多嘴。”
其实倒也不是她多嘴,小丫头新奇罢了。
许是天气闷热,贺思今的语气就跟着严厉了些。
片刻,她缓了声腔:“毕竟是赐婚,还是莫要妄议了。”
“奴婢知道了。”
贺思今便重新看回那荷塘。
景华寺之行后,宴朝倒是派廿七来过贺府。
“殿下说贺小姐尽量待在贺府,如此才安全。”
“京中,可是会出什么事情?”她问。
廿七却是没多答,只继续道:“下月殿下大婚,届时下帖给贺神医,小姐不必去。”
“……”
这婚事,实在是有些赶。
诚然大宁皇子,成婚的年纪都不大,便就是谦王,也是早早娶了侧妃的。宴朝又是年少成名,文武双全,还有军功在身。
恐怕是连世人都已经忘记了,这个少年王爷,其实也不过才十四。
可即便如此,还是太快了。
倒像是,这八月初六,不是司天监算出的良辰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