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陪着母亲一起用力,加油,已然快要受不住。
好在,爹爹被送了回来,母亲也平安产下了弟弟。
可是廿五却匆匆又赶了回去。
她来不及多问。
外头突然再次人声鼎沸,今日外头乱了很多次。
她在里间陪着生产,都不知晓。
此时闻见,蓦地起身。
“廿七。”她喊,墙上人跃下,“外头怎么了?”
“恒王领兵,已经到城下,城防卫在疏散百姓。”
恒王到底反了?
她怔怔又问:“那殿下之前知道吗?”
他有没有准备好?
廿七拧了拧眉头:“猜到了,但是……”
“但是?”
宴朝唯一的意外是,城下竟是足足五万大军。
西北那边他已经布置多时,虽然之前接到恒王南下的消息,可消息中他只带了亲兵几千,根本不可能有五万,便是有,又怎么能从西北一路逃过他的追查。
他放眼看去,极细微地,发现下边的士兵,为首的千余人,胳膊上系了麻布。
再一看,不出意外,那披甲当先的男人胳膊上,同样也系了麻布。
那是大皇兄,恒王。
这麻布——
今日,是她的忌日。
“如果殿下所言不假,恒王只能是在中途与人汇合。那是东北大营的人?”訾将军也出现在城楼上,“东北大营,现在是陶向领兵,陶向不可能擅自出兵。”
“除非是有人游说。”宴朝想了想。
訾将军一拍城楼:“也罢!甭管是什么,既是陶向这莽夫,我定是要下去逮了他骂到他退兵!”
“陶向没来。”宴朝已经搭弓向下,有人曾说过,恒王谋反,是他亲手射于城下。
贺思今听完廿七的话,不禁一惊,虽说前世里恒王谋反确有发生,却没有这般大的阵仗。
“今儿,你先去休息吧。”贺存高从里头出来,“今日多亏你在。”
“爹爹说的什么?我是娘的女儿,娘生弟弟,我本该如此。”
“爹说的,不止这些,”贺存高叹了一息,“这些日子,你忧心了。”
“哎呀,爹真见外!”贺思今伸手拍了他一下,却没忍住呲了一声,龇牙咧嘴。
贺存高一把逮住她胳膊掀了袖子,只一眼,心疼得眼都红了。
“别告诉娘。”贺思今叮嘱。
“过来涂药。”
药膏子凉凉的,被爹爹亲手涂着,贺思今忍着鼻酸问:“宫里头如何?”
“众人皆知的事情了,自然不能单单拿罪贺家。再者说,爹爹都是按着朝王殿下说的做的,贺家,永远会为帝王三缄其口,哪怕刀剑加身,倘若是还被问罪,便是没道理。”
听他口吻,贺思今略略放下一点心,她转而道:“那弟弟的名字,爹爹想过了吗?”
“哪里来得及啊,不过刚刚你娘说,你弟弟的名字,你来取。”
“我?”贺思今懵了,“我什么都不懂,我能取什么?”
“嗯……就想一下,你希望你弟弟什么样子?”
“我啊,我么……我倒是希望弟弟呢,温文尔雅的,最好再能通晓些丝竹什么,看着才算偏偏佳公子,以后才好抱得美人归。”
“哎~~”贺存高有些不同意,“肤浅。这话不对啊,还是饱读诗书才是正道,丝竹之类,学得不对门路就是玩物丧志了。再者说,那恒王不通丝竹,不照样赢得第一美人恒王妃的心啊,恒王妃可是能一曲动京城的人物呢。”
说到这,他忽而想起今日宫中的事,复又摆摆头罢了。
贺思今本是张着手给他涂药,这会儿听着一笑,也是,宴朝也不通丝竹。
这么想着,她忽然就僵住了。
今上喜好音律,恒王妃又是琵琶好手,可是那日,吝惟还与訾颜嘲讽宴朝连琵琶和箜篌都分不清,简直不通丝竹,訾颜说不过,生了好大的气。
“……”有什么思绪自脑海中一闪而过,心口骤然大跳,惴惴慌得没了神。
“好了。”贺存高将她手摆好。
“爹。”她抓住贺存高的手,“你说,恒王殿下,他不懂音律吗?他不是亲手给恒王妃做了一把琵琶吗?叫幽篁那个?”
“做是他做的,可是调音,是重金聘的名师。”
怎么会?怎么会!
是她多心了吧?这不会是真的啊。
可是——
可是,她突然想起前世里那人的厌世,还有再也不曾提过的弓箭。
他分明是一箭将叛贼射于城下的人。
他……
城楼之上。
宴朝瞄准了那城下之人,金弓已近满月。
似有所觉,那人抬首,精准地盯来。
宴修恒一眼就瞧见了那一身玄衣的少年,有那么一瞬,他突然恍惚。
恰似故人。
“吝祎……”他手里的长枪一松。
“殿下!!”
箭羽疾出,宴朝回首,只瞧见被城防卫拦住的小姑娘惊恐瞪大的眼。
城下,骏马嘶鸣。
贺思今大口喘着气,瞧见震颤的金弓,还是——
晚了吗……
第58章 赴死 ◇
◎那你今日,陪本王喝一次吧◎
“报——城下拒不退兵, 已被拿下!”
“怎么说?!”已然在殿门前伫立良久的天子问道。
那士兵答:“朝王殿下说,城下之列虽五万,然有心者不过千余, 其余人等皆为清君侧之言所惑。故而, 殿下以虎符示众, 论以谋逆之罪。其后,约有八成兵力收戟而退,訾将军领兵出城迎战, 恒王持枪相搏, 被射杀。”
一时间, 殿内无人不唏嘘,议论声不过片刻稍歇,只见那黄袍之人已经慢慢折身往后。
众人让在殿内两侧, 皆看着他一步一步走上御座。
无人知道此时的帝王在想些什么。
就在刚刚, 一场中途停止的大婚,一段骇人听闻的天家秘辛, 吝国公府的公子被押入死牢,一国之后散发接旨,暂押冷宫。
今日,该如何收场。
所有人都低下头去,唯有一人,从一众嫔妃中微微抬眸。
珠串一颗一颗捻下。
往事如烟,一切,竟是这般了结。
可叹,可笑。
“他在何处?”宴正清终于走到了御座前, 他没有坐下, 只一手按着那龙头扶手问道。
他是谁?
“回陛下, 为免冲撞陛下,朝王殿下尚在宫门外候命。”
“恒王呢?”
将士顿了一下:“也在宫门外。”
“一并带进来吧。”
“是!”
贺思今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廿七带离的,只记得那战场的厮杀声不绝,待城门再开,宴朝在前,其后,是满身箭羽散了发冠的男人。
他一脸血污,已无生气。
“贺小姐,回去吧。”廿七道,刚刚她跪下相求,说要救殿下一命,可最后,她也只来得及唤了一声殿下。
战场无眼,千钧一发的档口,哪里容得儿女情长,所以他迅速带着人退到了无人的茶楼内。
而此时,他看着眼前这个贺小姐,她正一瞬不瞬地瞧着那战马之上的少年王爷。
是王爷,亦是功臣。
这一战之后,殿下便是大宁军功最甚的王爷,无人可比。
可他跟着去看马上的主子,竟是瞧不出半分情绪。
太宸殿的血污已经清理干净,百官静待。
那躺在地上的身影盖了白布,只露出一只垂下的胳膊,其上系着的是染血的麻布,此间尤其刺眼。
这是丧麻,意悼亡者。
亡者为谁——
别过眼去,黄婧垂首,只觉身侧人忽得抬手欲扶。
她余光扫见,宴修谦一直站在她身侧,大概是以为她有不适,伸手过来。
而后,又虚握收回。
“回父皇,东北大营原是为剿清吝氏谋反而来,已经第一时间缴械。”宴朝的声音平静,“恒王顽抗,中一十二箭,亡。”
京城乱,城门血。
城防卫清理了整整一夜,直到清晨的第一缕曙光撒上城前土,守在各街巷的将士才慢慢撤走。
而这一日出现在城门前的第一道身影,却是两鬓斑白的吝国公。
身后,是其夫人亓明月。
吝惟于狱中畏罪自亡,二老过来,是为收尸。
两人皆是徒步而来,此事因吝惟而起,帝王似乎也打算以吝惟而终。
许是心存愧疚,也许是帝王仁慈。
所以,自兵马司入苑山别院起,便就没有用武力。
而事实上,吝雨泽中毒颇深,已然无力相抗,更莫提已经快要哭瞎了眼的亓明月。
走到宫门口的时候,看着眼前那一张白布,亓明月终是呕出了一口鲜血。
“错了,都错了。”吝雨泽喃喃道,而后,抬头看了一眼那灼烧的烈日。
“公主,”银雀从外头进来,“吝国公与夫人,双双自刎于宫门前。”
镜前,梳子被轻轻搁在了案上。
镜中,童稚的女孩已有了少女的轮廓。
宴雅琪嗯了一声:“哀莫大于心死。”
银雀自然明白这个道理,那日殿中大乱,是公主带人拦在了押送吝惟的路上。
片刻,镜前人偏头:“你是觉得我心狠?”
“不。”银雀摇头,“公主如今身份不比之前,自然要为自己谋算,再者说,公主杀他,本就没有错。”
“呵——”宴雅琪笑了,“是,他自然有后手的。他为吝祎来,父皇本就不占理,便就是母后替他护住了最后的颜面,他也不会杀吝惟。吝惟敢这样被俘,也因为他知道有人会救他,那是他们的交易。”
“交易?”
“你当真以为,任是谁与东北大营递入消息,陶向都敢出兵协同大皇兄吗?不过都是一场戏罢了。”宴雅琪看向窗外,那棵树上,本是有一个鸟巢的,现在没有了。
银雀并没有听懂,现在的五公主,已然没了先时模样。
可正如此,她稍觉欣慰。
往后的路,也只有这般早慧的五公主,才能在宫里头走下去了。
消息传进贺思今耳中的时候,已是两日之后。
可她实在不解,吝惟筹谋至此,不就是为了复仇,既是复仇,又怎么会轻易放弃呢?
皇帝不敢杀他的,起码现在不能,无论他想做的是什么,都不该这样死去。
可她再要去想,又了无头绪。
事实便是,吝惟当真死了,整个吝家,都没有了。
东北大营将领陶向,因为是非不明,险些酿成大错,已经于第二日就快马入京负荆请罪,如今就跪在城门口,大抵过了一天一夜。
陶向此人,刚直忠诚,当年更是横刀立马一人守关,退敌八百。可又从来莽将一个,这也是朝中有目共睹,不说别的,那訾将军最是看他不上,莽夫就是出自訾将军之口。
也正因如此,终于还是有宫人出来传了圣旨。
罚了年俸,杖责一百。
这事情才算是落下了帷幕。
可终究有什么,正在慢慢地发芽,滋长,慢慢地,似是虬人的藤蔓,蜿蜒扒着人心,纠缠不休。
贺思今走在街上,只听人窃窃说起吝惟之事,她轻叹口气,停在了一道立了石狮子的府门前。
镇国公府。
訾颜眼窝都是凹陷的,不过几日,那眼中已经没了神采。
她瞧见来人,本是要笑一笑,却到底没扯出来一个笑脸。
此时相对,也唯有二人心里明白。
贺思今走上前去,轻轻抱住了她:“訾姐姐,想哭,就哭吧。”
“我不想哭,是他自己,咎由自取。是他自己,不自量力。是他自己,以卵击石。我哭什么?”訾颜说着,眼泪却是豆子般砸下,“我会用好多成语了,你听着没?他再也笑话不了我学识差了!”
“是。姐姐最厉害了。”贺思今拍着她,“等他入梦来的时候,姐姐定是要狠狠骂他才是。”
“我不要他入梦,他凭什么入本小姐的梦?他为何要入本小姐的梦!我不要他入梦……我想要他活着……”
贺思今心中酸苦,终究是陪她哭了一道。
许久,訾大小姐抹了脸,又灌了一杯凉茶下去,这才哑着声音正色道:“今上今日论功行赏了,朝王没受,只道是要为母守孝五年,五年内,不论婚娶。他的大婚原就是假的,如今黄婧配合按下吝惟事先埋下的火药有功,今上允其令择他婿。谦王殿下本就救驾有功,又自行求娶黄婧,道是此女智勇,是为良妻。”
顿了顿,她道:“今上允了。”
微妙的一点变化,以往的朝哥哥,成了她口中的朝王。
贺思今知她心中有刺,却也知她不愿被提及,便一一应了:“嗯,允了就允了吧。”
“还有一件事情,”訾颜吸了吸鼻子,“我要走了。”
“去哪里?”
“父亲要回西南了,我也同去。”她叹了口气,“这京城里待着憋屈,还是军营里舒坦,没事练练刀剑,想撒野了就能驰骋马场,最是逍遥快活。”
她说话的时候,面上是潇洒的,贺思今点了头:“好,若是有机会,我也想要去看看。”
“有机会的,等你去了,我教你喝酒!”
“啊?”
“还有蘑菇,那里的蘑菇,可好吃了,比京中的鲜美多了!”
“好!”
离开的时候,訾颜将她送到了门口。
“我后日就走,不必相送。”大小姐对她挥手,“我怕你会哭。”
“好,那思今祝姐姐,一路顺遂。”
那道劲装身影,便就果断进了门去。
阿锦看了主子一眼:“訾小姐今日的衣裳,换了颜色。”
可不是么,那一身的白,实在是与往日不同了。
“她可能,很久都不会换回银红了。”
是夜,爹娘的院中早就睡下。
因着弟弟一夜需得娘喂好几趟奶,爹爹陪着一并起来取水掌灯,是以这睡觉也是见缝插针的,生怕什么时候那小人儿又闹腾起来。
贺思今心中烦闷,屏退了阿锦她们,待行至庭下,忽而回头,就见一人踏进。
“殿下?”
“你喝过酒吗?”
嗯?贺思今这才发现他手中酒坛,一日之中,已有两人与她说喝酒。
她本欲摇头,可此间情境,竟是熟悉非常。
她记得也曾有一次,男人问她:“你喝过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