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她摇了头。
那人便就呵了一声,他说:“那你今日,陪本王喝一次吧。”
贺思今恍惚想着,那是什么时候呢?似乎是一个大雪的日子。
不似此时的夏夜蝉鸣聒噪。
酒没有温过,冰凉入喉,却又呛得她满腔满腹的辣。
犹如世事焚烧,刺得人麻木。
彼时,她喝了一杯,又去拿第二杯,却被突然按住手。
“退下吧。”那人说,然后就兀自闭了眼。
那么今夜的酒,又该是什么味道呢?
她看着月下的人,郑重点了头:“喝过一次。”
“那就别再喝第二次了。”宴朝说完,便径直走过她,坐在了石桌前。
贺思今折身立在一旁看他,看他仰头,就着月色下酒。
二人一饮一立,如此片刻。
“贺思今,”宴朝突然道,“那日,你为何来?”
第59章 再见 ◇
◎似乎这贺府,该有喜事了◎
该来的, 还是来了。
她想过无数次,如果他问,她该如何开口。
可直到此时, 她也仍没有想出一个回答。
压在酒坛上的手指一动, 却被猛地按住。
宴朝抬眸。
她的手掌是小小的一只, 便就是用了力气,他稍稍一挣,就能甩开。
破天荒的, 他没有动。
贺思今没敢看他, 只缓缓道:“殿下不是不爱饮酒吗?我去给殿下取些茶水吧。”
“本王刚刚问你, 为何而来。”
他没有醉,一双眼清亮极了。
被按住的手,便就翻掌一扣, 贺思今不察, 被他生生拉近。
倾身向前,少年的脸近在咫尺, 叫她不得不直视。
“我……我怕殿下会后悔。”
“为何?”
“不知道,直觉。”贺思今给不出一个确切的答案,可她也不想骗他。
手腕上的力道,是在许久之后,才一点点松开。
“那日,他死于乱箭之下。”宴朝重新仰头灌了一口酒。
这次,贺思今没拦。
她重新站好了,与他一起看向半空中几近团圆的清月。
宴朝到底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一口, 又一口地饮着。
待到一坛酒见了底, 他终是又道:“贺家打算如何?”
“回殿下, 爹爹说,等弟弟满月,便就辞官南下。”贺思今答,“京中待了这么多年,母亲想家了。”
“……也好。”宴朝点点头。
他慢慢起身,身姿仍是端直,目光却是掩下。
贺思今下意识想去扶,可不过堪堪半步便就停住。
也是这一刻她突然意识到,这一世到最后,于眼前人而言,一切其实仍未改变。
他身边的人,还是一个一个,都走了。
吝惟死去,訾姐姐远离,现在就连她这个无足轻重的人,也要走了。
宴朝来了又去,没再执着于那一个问题,似乎当真只是为了找一个地方,喝一坛酒。
只有他自己知道,其实,有些事情,问与不问,又有什么区别。
眼前那一日的场景如同走马灯一般,循环往复着。
伴着那一声殿下,箭羽钉进马前土。
纵马而出,他持弓而向:“大皇兄,你已是穷途末路,若是悬崖勒马,我定护你一命。”
“护本王一命?”那人冷哼,“乳臭未干的小子,今日本王来,就没想过回去。”
说话间,人已经提枪奔袭而来。
城上疾出的箭矢,阵前冲锋的士兵,皆被他抡枪扫开。
“驾!”宴朝打马喝道,“恒王!”
宴修恒却已然将要近前,长枪直逼宴朝面门。
“呵……”
十几道箭羽钉住他的胳膊,腿,胸腔,汩汩的鲜血自他口中喷出。
可那人却是笑了,那是第一次,宴朝从这个只匆匆见过几面的人身上,瞧见笑意。
转瞬,那人突然伸手向他,却又是一箭入喉,长枪落地。
骏马纵起,人已经滚落尘埃。
可他伸来的,却是空下的那只手。
他,没曾想要伤他。
黑暗里,宴朝身形有些不稳。
伸手扶住了桌案,半晌,他才复又坐下。
案上,是那把闪着寒光的银枪。
太宸殿之变后,朝野上下动荡,军中九大营的负责人亦是跟着大换血。
等到一切终于平复,已经是一月之后。
贺存高辞官的折子上了三次,前两次,皆被驳回,原因不详。
最后一次,帝王召其入了承安殿。
之后,终于应允。
贺家出京那日,已是初秋,普氏刚出月子,更是裹得严实。
孙婶抱着已经睡熟的小公子与普氏一并先上了马车,贺存高跟在其后,回头去看正发呆的人。
贺思今被安排在后边的一辆单独的马车上,而此时,她立在车边,正抬首瞧着那座住了快十年的贺府。
贺存高叹了一息:“今儿,该出发了。”
“爹,”收回目光,贺思今问,“恐怕此行,我们便不会再回来了吧?”
“今儿还想回来吗?”
这个问题,贺思今回答不上。
但凡流连,总有惦念。
可这偌大的京城,还有什么是她能惦念的呢?
“只是住得久了,有些伤感。”贺思今笑了笑,“走吧,爹。”
“好。”
临近城门的茶楼上,廿五立在窗前,终于瞧见那一列车队。
“殿下,他们出城了。”
“嗯。”
“殿下不去送送?”
桌上的茶水热了又凉,宴朝没有回答。
许久之后,他才伸手取了那盏凉茶饮下。
廿五拦之不及,只能眼睁睁瞧着,而后,跟着人下了茶楼。
宴朝纵身上马,骏马踏了几步,被缰绳一拽,调头往城外奔去。
“殿下!”
“不必跟着。”
宴朝的马飞快,快得毫不费力便就能追上前边的车队。
有时候,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就像那一晚的醉酒。
许是因为城楼上的一声殿下,也许是因为那句殿下万万不要自己一个人撑着。
他竟然最后提了酒进了贺府。
而此时,他忽得又勒住了身下的骏马。
“吁——”一声嘶鸣,终究,停在了那两道车辙之后。
南下的马车走得并不慢,将将出城没多久,后边似有声响。
贺思今挪到一边,揭了车帘往后瞧去,只是尘土飞扬,摇晃间只瞥见一点模糊的背影,已是隔了老远。
“小姐怎么了?”阿锦问。
“没什么,好像是我听错了。”
如意宫中,谷春茹呲了一声,宫人吓了一跳跪下:“奴婢该死!”
“罢了,滚吧。”谷春茹挥挥手,对着手指吹了吹。
“还是奴婢来吧。”身后的晚荷上前,执了剪刀跪下。
谷春茹这才又伸了指甲出去:“这宫里头的人最近换了好几批,连修甲这般小事都做不好了,废物。”
“有娘娘悉心教着,慢慢就会了。”宫女道。
“自然的,”谷春茹最近心情不错,“哎,对了,谦王妃那边怎么说?”
“确实已有身孕,恭喜娘娘了。”
“哼,她亓明蕙当日偏生要与我不快活的时候,恐怕也没料到过有今日吧?”她笑了笑,“琳琅宫那小蹄子如今也蹦跶不了多高了,这宫里头啊,是时候安稳下来了。”
月华宫侧殿外,宴雅琪正在耐心逗着一只鹦鹉。
银雀静立一旁,那原是皇后宫中的那只鸟,只是好几年了,也不曾张嘴说过话,都说鹦鹉学舌,可这只鹦鹉却是个异类。
“许是教的方法不对吧。”之前公主似乎是这么说过。
将逗鸟杆放下,宴雅琪收手回了殿内。
她如今被记到了景妃名下,自然也是住在了景妃的月华宫里。
祖心玥这儿僻静,大多时候,二人都是互不相干的,她念她的经,宴雅琪读自己的书,练自己的字,南书房里又来了几个小姐,不过,都不大有趣。
她有时候倒是有点怀念之前的人来。
“听说最近朝堂上请求重新立后的声音很大,那如意宫里是不是已经快要得意疯了?”宴雅琪问。
银雀抬头:“听说正着人训导着新进的宫女,前几日还去良妃那边送了好些赏赐。”
“倒是勤勉。”宴雅琪拿起笔来,“叫她先快活几年吧。”
“几年?”银雀狐疑。
“总得要等我再长大些,你说呢?”
“公主说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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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思今知道江南的水多,可是一直到来之前,她都没能想象出其中景象。
直到真的来了,才知原来,江南便是这样的。
临街巷尾的,多的是一孔一孔的石桥,那水便就从城中穿过,打桥上瞧下去,就能瞧见盛着各色菜品花卉的小船,偶尔一声吆喝声,原竟是在水上叫卖的。
她曾从书中读到的烟雨江南,也是第一次在那细雨中体会。
这儿的雨水也是多的,密密绵绵的,似有似无,仿佛都不用撑伞。
整条的青石板的路,踩上去滑溜溜的,小孩子呼啦跑过去,摔倒了就围在一处笑闹。
等到当真打那雨中走一遭回来,才发现便是再细密的雨,也能潮透衣衫。
头发上都一并蒙了一层水汽。
“小姐!小姐!”阿锦便就是这么打外头兜了一头的水汽进来。
“你小声些,来谁了?”青雀先出去按住了人,“瞧你这一身!”
“怎么了?”贺思今正在给贺思楷写字帖,头也没抬地问。
贺思楷这个名字最后还是舅舅给取的,板板正正的,不过爹爹说过,男孩子还是持重点好,楷,典也,正好。
“小姐~慈府里来人了!”阿锦一面接着青雀递来的帕子抹头发一面道,“慈家老太太亲自来的,孙婶说,应该是来提亲的。”
贺思今终于抬起头,她不擅长楷书,练字多年,写起来也不算容易,此番又是给贺思楷做第一本字帖,更是认真,只是,提亲这两个字十足叫人分神。
青雀面上也是一喜:“小姐,老太太定是为了慈二少爷了。”
阿锦赶紧点点头,也是一脸的喜色。
离京已经快五年,就连小少爷都已经能下塘摸鱼了,小姐也是马上就该及笄,可不是该商议婚姻大事了。
贺思今却是有些愣怔。
他们一家来江南岑州不久就开了医堂。
爹爹本就医术高明,加上舅舅家江南一带行商多年,贺家这一回来,就在普府隔壁住着,因此贺家在岑州也早就有了些名声。
这两年,上门提亲的人并不少。
只是,爹爹都以年纪小推了。
可慈家不同,慈家,本就与普家交好。
他们一回来,舅舅赶不及地带他们熟悉岑州的环境,结识当地朋友,这第一个便就是慈家。
之所以如此,还因为慈家世代为官,如今的当家老爷正是岑州的知州。
贺家的医堂开得顺遂,也有慈家的功劳。
毕竟,医术再好,也是外来人。
医堂再救人,那也是生意。
这一来就直接抢了本地人的生意,任谁也不会快活。
倘若是没有慈家,贺家医堂也不知要走上多少弯路。
正想着,外头就来人传话。
“小姐,夫人请去前厅一趟。”
“好,就来。”
阿锦便就凑上来:“小姐,奴婢给小姐梳发!”
小丫头实在是有些兴奋,叫贺思今无奈笑了。
贺府门外,一身灰衣的小厮道了谢从茶棚出来。
“殿下,今日贺府有客,大约是不方便现在进去。”灰衣小厮说,“听茶棚的人说,似乎这贺府,该有喜事了。”
片刻,他身前执伞的男人才缓缓问道:“喜从何来?”
作者有话说:
下章见面~
第60章 委屈 ◇
◎是他◎
这些年, 朝中诡谲,风云变幻,廿五觉得, 相比之前的主子, 现在的朝王殿下, 已经完全叫人猜不透心思了。
好比这次。
他本以为,以这些年主子的做派,该是不会答应圣上的, 可主子却到底还是接了旨。
廿五老实答:“应是贺小姐的婚事。”
贺思今入得正厅的时候, 普氏正在与慈老太太叙话, 后者一行笑着一行看过来,一瞧见人进来,就笑得更加慈蔼了:“呦, 思今来啦。”
“请老夫人安。”贺思今矮身行礼, 半道胳膊就被架住了。
慈老太太已经拉了她的手拍了拍:“我啊,一直就瞧着思今是个顶顶好的姑娘。不必拘着啦, 哪里还需得这般礼数。”
普氏成了两个孩子的娘亲,性子倒是当真稳重了些,此番看这情态,只瞥眼瞧了孙婶一眼,孙婶立刻就奉了茶水过去:“老太太先用茶。”
贺思今这才抽了手回来立在了普氏身后,听母亲在前道:“这孩子小时候也是个皮实的,后来入宫进南书房跟着学了些礼仪规矩,反倒这人啊,就开始拘束起来, 没了些灵泛劲了。”
这话听着似贬非夸, 却也带了些心思的。
毕竟, 这南书房公主陪读的身份拿出来摆在岑州,就已经是最最与众不同的金子了。
果然,下一刻对面就道:“姑娘家,活泼机灵的自然是好的,可这沉稳大气的,才最是难得。贺夫人你啊,多虑了。”
二人又是一番恭维,贺思今便就眼观鼻观心地站着。
只是,此番听着二人的对话,却觉有些不对劲。
普氏寒暄够了,这便就继续道:“刚刚老夫人的意思,我是明白的。按着常理,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是我们贺家啊,儿女的婚事,得还要问过孩子自己的意思。往时我与今儿的爹爹便是如此,到了今儿这一辈,我这个做娘的,也还是要知会她一声,听听她自个儿的意思。”
“是,是这个道理,你们贺家如此我知晓,前时听你兄长提过一次,不过这个,倒也无妨。”慈老太太说着,便就又重新向着一边的人。
贺思今先是瞧了母亲一眼,而后才看回老太太身上。
“孩子,我这老太太今日来,是想与你做个媒人。”慈老太太道,“说来也巧,年节那会儿我那表家侄孙来岑州小住,与你有过一面之缘。我瞧着,你两个都是不可多得的好孩子,年纪又相仿,今日来,便是想替他来问问小姐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