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歹还有余地,面上也过得去,府尹眉眼深沉,道:“案子都没审没判呢,谁是人犯?谁是苦主?自然都是压庭候审,待查明了才清楚。您有冤情,我自会给你做主。闹事的,绝不姑息,你倒把心放肚子里!”
见府尹语气严肃,可句句也都在隐让宽慰,乔月便知道扎进这泥潭里的腿,便算是抽出了大半。——确认了进入协商,便不会为难她的人。就算是因着流程要在里头呆些日子,但各自拿着把柄,府尹也不敢太委屈她的人。
乔月刚松了口气,却听见一旁的府丞道:“衙门里也寻了郎中前来相看了,那些伤的重的也嚷嚷着让大老爷给判冤呢!我瞧着那伤势渗人,自己真是下不了手的。”
乔月冷眼如刀,轻轻飞过去,却见那府丞圆滑地笑了笑,一开口又是巧舌如簧。
他道:“若说是事出有因,全是罪有应得,可......我倒没听说过平地里生出怨恨的?总归有个常理不是?若这里头有其他隐晦,便不该只护着嘴利的,而寒了其他人的心。伤成那样,别说是他们要计较了,只叫那些骨肉血亲瞧见了,又哪有不想争一争的道理?所以啊,将你的人抓来,也并不是全然撒泼,虽然开审,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大老爷为民做主,也得顾全人情不是?”
毕竟不沾亲带故,有些话由府丞张口,便要比府尹开口更适合些。
这一番话情理清晰,倒将顺天府办事的妥帖通透展示全然,更叫人找不出一处错茬。
轻巧一番过了趟儿,倒在百姓眼里,替府尹赚了些赢面。——都不想看府尹护短,可谁没个护短的时候呢?再看乔月,又是什么做派?
这段双簧,乔月也听明白了,是了,见自家侄女被她伤的不轻,他这个做舅舅的横在中间,若说主持公道是职责所在,可心疼心疼自家姐姐与自家侄女的,有个偏向,难道大家就不能体恤他是有个七情六欲人伦纲常的?
她见他掐着心思留尽了进退,到底是忌惮这人精般的狐狸,又将他的话儿里里外外颠颠倒倒再想了几遍,又有些心惊。
人人惯爱将况景往自己的猜忌里套,存什么心思便能品出什么滋味,言语的含糊,便如一面镜子,照尽人心思里的的魑魅魍魉。
乔月察觉,府丞这是在探她城府、试她底线、量她气概呢。可……才耍了几招,只见到下马威,她还没针锋相对,盘剥她们呢?又怎可能让她们摸清?
这不脑残吗?
转眼再见满堂的听客望着自己的目光里渐渐染上挑剔。乔月知道,绝不能再与他们争论下去了,这是个显而易见的陷阱,多说无益,倒显得她刁蛮不饶人。
乔月立在堂中,不泄那顶天立地的劲儿,只将目光往衙门匾头上一砸,又顺着溜下来,从殿下两人的身上荡了一圈,态度模棱两可且难以琢磨,她也没开口,只悠悠长长轻叹了口气,“哎~”
哎~
你也猜猜我会怎么做?
不清楚乔月肯松手的条件,那两人倒也摸清了一件事:这乔月绝不是个好对付的,现下来看,此人不但是审时度势的翘楚、更是个阵法稳固,有招有式的高人。
出奇,也不知蒋知嬅从哪里惹上这号子深沉的人物。
缠上了,如今脱身不易,只怕也得脱层皮。
如今见无论是明争或是暗斗,人家都不肯接招,府丞目光一转,脚底轻巧走到了李温瑜跟前。拿着体贴的劲儿,轻推了推他,道:“李公子,李公子,醒醒了。”
乔月的言语里尽是懵懂,半真半假,她故意询问道:"醉成这样?不是请了郎中么,怎的连碗醒酒的也没给人喝一口。"
倒把这蠢货拎来挡着了,醉成这样也没管,是怕他太清醒,行事说话反倒有轻重么?他们清楚李温瑜做了什么?他们心里认定自己能甩脱?
乔月突然放了一冷箭,可那府丞也不疾不徐。
他抬了一眼,似笑非笑道:“总有个轻重缓急不是?待郎中看完后头众人的伤情,把该验伤的,看诊的,包扎的都处理完了,自然是会来看看李公子的。——我们这头也是着急忙慌呢,倒是你来得快,才一盏茶的功夫,便来要公理。”
第33章 伤口撒盐
哪怕况境混沌,对方在言语上的功夫仍是固若金汤,知道自己是讨不到好了,乔月这回才算是彻底偃旗息鼓,收敛暗损。
顺着府丞手底下的整理,乔月瞧见李温瑜胸前有个娇小而明显的脚印,知道李温瑜是号怎样的人物,她忙将他浑身又打量了一遍,奈何这混不吝酒后发热,不顾体面早将衣服东拉西扯散了,根本分不清因何乱的。
乔月心里生乱,她下意识转头望了庆喜一眼,竟有些怕了。
今日被抓来的六波人里,有一波是她什么也不清楚的。——也是刚巧,掌柜的去了厢房里给客人介绍起店里瓷器了,后来还是被堂里闹哄哄的喧哗扰乱了,跟着客人出来相看,才发现几个伙伴竟都被人团团绑抓了去。
他脑子转得快,察觉这火势不是他这号小人物能扑灭的,怕自己围过去难逃一劫,趁着大伙儿看热闹,他忙转头跑了。那时嘈乱,虽然什么也没听清楚,更没看明白,但好歹是把救兵搬来了。
如今救兵来了,就是不知道......不知道......
“李公子,我是顺天府的府丞。”那府丞声音不大不小,荡向四方,也透着几分清楚,“您可知今日为何来这儿?李公子,怎么喝了如此多的酒?”
李温瑜被吵得几乎有些不耐,他抬手挥了挥,却没什么力气。
见那声音左拍右打皆不消停,李温瑜便听了一耳朵,却听竟是句句关心。浑然未惕他的循循善诱,李温瑜又不是个酒品好的,一次两次,竟被勾起了倾诉的欲望。
“若不是心里憋闷,我喝什么花酒呢?”李温瑜愣起身,身子半晃不晃,似靠不了岸的船,“这日子过的真是窝囊,我不如意,大家也不如意,可我就不明白了,怎么都拿我来撒气,今天挨父亲的骂,明天挨母亲的批,就连那薛……”
“咳咳!”府尹的咳嗽声打断了李温渝的直白。
见李温瑜目光飘忽忽转来,府丞半带着提醒道:“可还认得人?这是府尹大人。”
“府尹大人......府尹大人......”李温瑜早醉糊涂了,想了好一会儿,才有了点反应,只将脑子无助地栽进了胳膊里,言语委屈道:“要骂便骂吧,我是个从小没了亲娘看护的人,长成什么德行也都省的,也别来教训我了!倒去把各个争气的兄弟们都培养来吧!”
李温瑜的委屈,乔月在顾怀玉那儿听过一耳朵,有了后娘就没了亲爹,这许多年过下来,他挖空了心思填补心里的缺,却始终是个没摆脱原生家庭影响的人。
她知道他可怜,可她也怕他的这份过分自怜。见他句句真情,她心里竟不是滋味。
说来他遭所有人这么撒火,也还跟她脱不了干系。——诚然,当时她怕连累李温瑜,也想过不将薛夫人提溜成焦点的,只是后来逢人兜头敲了一棍子,怒火上头,她也没忍住。
她轻叹了口气,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等着他一点点倾诉今儿的事。
“相府里真是一刻也呆不下了。”李温瑜轻哼了声,语气愤然道:“本想出来喝点儿花酒舒排舒排,倒好了,才靠近呢,竟挨了那姑娘一脚窝!现下是怎么了,谁都能欺负我了?”
终于到了重点上。乔月只觉得手里尽是虚汗,偷偷往身上擦了擦,心里又急又怕,是想听个结果,又怕那结果不是她所愿的。
“可我!我!就算是没人疼,也好歹是宰相家的大公子,踹我?那我便得讨回来!”李温瑜拍着胸口,竟从愤懑中生出几分愚勇,蹭的从椅子上站起来,他一手紧握椅把,将将稳住身子。
醉眼昏花,他看不清前头站的两个人是谁,见那瘦小的女子身姿俏艳,他又当是回到花楼里,只肆意笑了几声,张狂又轻浮。
庆喜在一旁听着,瞧着,只觉得心里也跟着紧了起来,他低下眼见乔月捏紧了拳头,那一刻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心里头竟也生出了离谱的念头。——若师父要杀人,他便替她磨刀!
“不从也没事,我手底下的人还没死呢!你等着!待他们将你绑了按了,我让你瞧瞧谁才是爷!哈哈,风流一场,你挣扎又当如何,我还不是把你给办了?我告诉你,我李温瑜......”
“李温瑜。”乔月冷冷打断他,只觉得像是在夏热里晒出满身汗,转眼间又被人推进了寒天雪地中,心里只剩冰硬。
曾经对李温瑜的同情想来真是可笑。乔月冷笑了声,带着颤。
瞧见乔月的脸色,众人只觉得悚然,还没摸清她的态度,却见似有阵风扑了过来,是乔月将李温瑜一脚踹飞了出去,下一刻,又扑过去将人生生按在地上爆淬。
“啊!”李温瑜忍不住哀嚎了起来。
醒着时便不是对手,更何况喝醉的人身子如烂泥一滩?乔月拳脚相向,杀红了眼,那头庆喜竟也疯了起来,哪怕挨了拳脚,也死死拦着府尹、府丞不让他们阻拦。
乔月打的痛快,又不够痛快,望着地上哀嚎的人,只觉得脑子发热了,她抬脚便准备往李温瑜的□□里蹬,脚才落下一半,自己却被人抱了起来,转了一圈,落在了别处。
“庆喜!”男人熟悉的声音就在耳边,乔月下意识抬眼,却见是顾怀玉。
“若不想你主子因着一个废物把自己的一生也给毁了,听我的,现在,带她回去。”顾怀玉的眉头微皱,声音里也尽是命令的冷意。
像是冰摔在地上碎裂了,乔月只觉得心头一阵惊颤,她转过头见众目睽睽虎视眈眈,再想到自己刚才的念头与举动......
经顾怀玉呵斥,庆喜只觉得如有一盆冷水浇下来,人清醒了几分。他收回手毕恭毕敬向顾怀玉行了一礼,这才走到乔月身边,轻声道:“师父?”
府尹也没想到看似周全精明的乔月突然发起疯来,竟是如此可怕,这李温瑜是他们拿来挡煞的,可若真出了事儿,他们也没得好过!
府尹三两步上前挡护着李温瑜,好言好语道:“乔小姐,乔小姐,都到了顺天府了,一切该当按律例行事,您这般冲动私了,真不合规矩!待李公子醒来,若他要追究,我还得审你呢!还烦请您先到后头冷静冷静,待李公子酒醒了,咱们再审吧!”
总不能真让这两人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大喇喇走了,作个台阶,总得维护顺天府的威势。
乔月知道府尹的意思,她没再看顾怀玉,只带着庆喜按照路引往衙门后头走。
一步轻,一步重,混混乱乱,她心里难受,甚至不知道该很谁。
薛夫人,蒋知嬅。若没她捣乱,是不是很多事便不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地发作起来?李温瑜也不会为了证明自己而酿成大错?
——不对,李温瑜只是意外成功的那个,她手底下的其他女人今日又何尝不是收尽了屈辱呢!好不容易守住了身子,还叫人抓了进来,可笑!
见乔月越走越冷漠,脸色渐渐生出冷意恨意,庆喜想让她心里痛快些,便跟着滋生出些心思。
庆喜凑在乔月身边,与她喁喁哝哝道:“师父,薛将军那儿我们也是看的紧的,已经去查认过了,确是去年南下时邂逅了位贴心知音,只是那女子清流门第,不愿为妾,两人痴缠半年终是不了了之。——说是断了,可那女子也一直未说人家......”
之前的小打小闹,到底是不曾呈过真凭实据的,左不过是往深宅里吹些耳旁风,想将这个蠢女人给缠住了,让她不得分身,也免得再出来惹是生非害人害己。可现在,乔月突然顿悟,对付蠢货,若是没将她欺狠压怕了,生生刮下一身肉,让她对自己真正心底生畏,到底啊,她是学不乖的。
再也不想陷入李温瑜事件的风险了。与其野火烧不尽,不如除根灭势,早降雷霆。
不能再全顾仁道了,毕竟,如今身后已有许多人,若不早日挫了苗,任大火越烧越狠,害的便不只是她了。
乔月眼底流转,一抬眼,竟是春日明媚,她深深笑了笑,道:“郎有情,妾有意,好一段佳话!青春珍贵,怎好叫姑娘苦等?庆喜,咱们便顺水推舟,作回红娘吧。”
见乔月这回能狠下心,庆喜的眉眼微松,捂住胸口道:“好,师父,您做什么,我都陪着您。”
又怕乔月心里应战时没底,想起这些日子查验出的腌臜事,庆喜道:“李公子、薛夫人、齐夫人的事儿,多的倒不能说清,但两三件能派上用场的,也还是捋明了的。师父,您别怕,咱们也不是赤手空拳!”
乔月忍不住抬眼望庆喜,才发现如今的他真是大变,曾经在荒沙里也能扎根的少年,如今遇土沃春润,便开始长出了劲儿,张着臂,都是要朝天长。
除了圆滑精睿,心明智清,如今的他更知道自尊自强,懂分寸知进退,不卑不亢,不骄不馁,更想着法子护着身前身后人。
这些事不好查,她从没过问庆喜的管理与他手底下的孩子们,她自教她的,也任他野蛮成长,好歹,孩子是争气的。
“庆喜,谢谢。你是我的骄傲。”
庆喜听了只将头埋了下去,闷闷摇了摇头。
“这年的寒冬腊月,真是过的伤人。”乔月忍不住长叹了口气,一阵劲风扑过,灌的人鼻腔冷寒,她旸旸笑了声,明媚中又带着几分痴魔,叫人心里发慌。
“总不好拆了人家婚事,却不给人张罗的。”乔月的心思总绕着九曲十八弯,她眉眼坦荡,竟能猝不及防冒出了个主意,“蒋知嬅配李温瑜怎样?”
可这主意,谁也品不出好坏。
就如乔月这人。
第34章 道高一尺
乔月不想落人把柄,所以她也没有走动关系,在衙门里老老实实呆了一天,将其中的厉害理了再理,才继续计量生意,重新整理完人事架构。
等到第二天,李温瑜酒醒了,府尹将她两人请来,拿着半轻不重的劲儿,借着席宴温饱,将两人请上一桌,又是试探。
逢年底了吃官司,真是晦气。
乔月坐在这头,望着李温瑜满头满脸的伤,又拿目光将两人浇了一遍,最后,也只是低下眼挪了挪筷子,什么也没说。
那些伤情没有任何夸张,因为是她下的手,她心里清楚,这大概也还是往轻了涂抹的,是不想叫人看重,愿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该对李温瑜解释的府尹早做了说明,所以李温瑜也不是全然糊涂,他的眼睛青肿,低着眸,似锤死的牛,抬不起脑袋,脸也跟着半栽在土里。
“乔月,你想追究的,府丞已经尽量排期候审了,你瞧瞧。”府尹将写好安排的纸递了过去,又低了几分声量,体贴道:“你要是忙,可以请个讼师,让他带着你的旨意来,该辨则辨!总归寻个耳报神替你拿着消息跑堂,也便你。待实在必要了,你再来也不迟。”
这主意是府尹出的,所以便不如听上去的那样简单了。至少也算是给乔月做了保证,那些被拉出来的枪杆子,绝对是活罪难逃。
——这事儿看起来无足轻重,可至少也算是敲山震虎了,给那些想要险中求富的腌臜蠢货都提个醒儿,这里头只有要命的,没谁能下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