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他侄女与乔月的账,等她闲下来再商榷也行。当然,府尹自然也盼着乔月别闲下来,最好能熬到这事儿不了了之。
满桌都是债。乔月心思沉沉,顶着的却是副胜券在握的皮儿。
看完案纸上的安排,乔月将其撕成四片,摆在与府尹之间的桌面儿上,只道:“案子要审,只是安排上能不能再紧些?眼瞅着就要过年了,总不能让她们在衙门过,让我手底下的人看着寒心……”
拖不了?府尹心思沉了沉。半举起筷子,又与乔月软哝哝交心道:“你这东家倒是有良心。只是这罪罚一旦下来,那些犯人家属只怕也过不好年,若跟去你铺前哭啼……”
无关自己,连李温瑜也敢接话了:“几个家奴,贱人贱命,倒不知有什么好袒护的?孰轻孰重,你心里有底吗?你当去你铺里的都是些什么人?那都是高门显贵!你们得罪的起吗?不挖了心地供奉,但在这里……”
“呲哒——”筷子被摔出老远,无情截断了李温瑜的话,也将凝重的气氛再次镇的发冷。
乔月阴着脸,冷笑一声。
照着阶级将人命分为三六九等,渐渐演化成一些人的体验比另一些人的自由高贵,乔月知道这就是这个时代的底色,也是这个时代维安的制度,可她还是没法习惯。
“李温瑜说的难听,却不是没道理,菩萨,我也提醒一句,别就着眼前的,倒忘了你后头还拖着大伙人呢,不好好将店面撑起来,赶紧收拢些银子,那几百号人你又要怎么养活?新年里都张着嘴一起喝风去?”府辰突然也跟着阴阳怪调呲哒了句,算是撂下底线。
这声菩萨,意味讽刺。
乔月轻捏起拳头,自知是自己突然甩起脸子,倒惹得府尹不快了。——向来是别人哄他的,官场之上,哪怕他擅长虚以为蛇,那也不意味着他是个能一而再再而三的谦让的主。
况且,不比李温瑜字字句句的高高在上,府尹的每一句才真是掐在了乔月的七寸上。
乔月抬眼凝望府尹,纵然面上镇定自若,可她只觉得心里发苦。
府尹这几句算是将她按在了池水边照了干净。她又何尝不知,在真正的权势前面她其实不堪入眼呢。若不是还认识那两个人,她也不过蝼蚁。
好些委屈也只能打碎了往肚子里吞,好歹将事情办好。
乔月虚握酒杯,与府尹道:“什么人都得活得有尊严。正义——最好也不要迟到了。关于这点,您大可放心,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不会改变我的决定。”
说罢,乔月抬起酒杯献敬,再一口干下。待白酒烧肚,搅了搅精神,她才觉得身子算是暖了些。
乔月能老实受了这番敲打,又展示出这样的气节,府尹心里惊异,见乔月既能拿起也能放下,他也举起杯,一口干了。
罢罢罢,既然她都敢豁出去了,那群癞子又是罪有应得,那他便也顺水推舟吧。反正也提过醒,乔月有这副玲珑心肠,总不能是没个应对的。
事儿总得一件件解决。府尹放下酒杯,道:“眼下就要过年了,总呆在顺天府哪成体统?可要是想名正言顺出去……你们私心作何想法?也说说吧”
说回李温瑜头上了,他心里怨气冲天,可又不敢惹这个女魔头,只借题发挥,咕哝道:“没人看见也就罢了,可当着官当着民,在我亮明了身份的情况下还敢下狠手,这就不是打我的脸了,这是不给我老子的面儿。”
就知道会有这番定论,乔月早想好了对策,听了这话,还敢讥笑一声。
“煞了丞相府的风头?可别笑死人了,”乔月煞气全开,喷了他个灰头土脸,“李温瑜,当众承认你作奸犯科,那么多人听着呢,这事儿,黑的白不了!你也趁早死心!再说你拿着强权硬势辱人清白,呵,便是拿到哪家都没人甘心说句原谅的!我打你一顿倒不知是给多少人家出了口恶气!你脑子犯浑不知这是该的!那我便告诉你,就这当头上,我就是要你半条命那也是在情在理的,何况只揍了你一顿?”
“你欺人太甚,我…..”李温瑜满脸羞红,刚要开口,却又被乔月给截了话头。
“百官的面子是面子?百姓的命就不是命?”乔月怒拍桌子,叱呵道:“李温瑜,我看你是疯昏了头,倒忘了圣上是天下的圣上,最是心系黎民,为民伸冤做主的了!这事儿,你要理不清,他日朝堂上参一本,倒记得睁眼看看是你老子的面子大,还是天子定下的律法该守!”
这几句不仅是敲打李温瑜的,更是提醒府尹的。
论面子?讲周全?别拿着自己的身价,倒忘了这天下的主子究竟是谁,又该为谁办差?
他们装糊涂没关系,她乔月却不是个好糊弄的。她知道去找谁论理!
“自然是天子为大,律法为先!”府尹赶忙应对,又匆匆抬眼,再次确认了今日席宴上没得旁落,他才咽了咽腔里口水,抬手擦了擦额上虚汗。
乔月的话,绝不能流出去半分!
李温瑜木讷些,只傻傻瞪着眼。如今两头挨堵,唯他被逼死了,没得交代。
“怎么不吭声了?”乔月望着李温瑜冷笑:“还是你有自信,觉得你老子如今能拿实了朝廷,说服天子来给你们丞相府撑腰,帮着你们欺民霸势?”
“没有!没有!”李温瑜忙矢口否认。
见一个两个终于能摆正了心态,乔月这回才彻底能松了口气。
对于强权势力,别说是捂她嘴了,哪怕是暗地里杀了她,说实在的,以她如今的实力,她难道还能挡住?
真要是等来黄土一捧,除了家里人会为她哭一场,她都不知还有谁愿意替她要一个公道?
长公主不会,顾怀玉……他有他需要权衡的,谁知道呢。
说起来算是认识几个了不起的朋友,可乔月心里清楚,在那些人眼里,她啊,不过是个有些心思有些主意,能替她们打发寂寞的玩物罢,跟只猫儿狗儿没什么区别。
哎,想多了只剩委屈心烦,乔月休了心思,又与李温瑜道:“冤有头,债有主。你老子的面儿,究竟是我蹬破的,还是被你弄丢的,这事儿,你比我清楚,多说无益!都不是糊涂人,府尹大人,您该怎么判就怎么判吧!我等天子的公道。”
府尹也没想到才一夜的功夫,乔月竟将其中利弊理的如此清楚,甭说是四两拨千斤地将自己摘个干净了,竟还透着几分有功无过的意味?——这竟是个机遇,若李丞相能认下这事儿主动领罚,既全了他大义灭亲、刚正不阿的官声,更能振扬天子治管有方、仁爱百姓的名声!
若处理得当,说不定连天子也认这份情。府尹心里默了又默,只看了李温瑜一眼,复开口道:“这事儿,兹事体大。”
乔月何尝没看明白府尹的眼神呢,那是看棋子的眼神,李温瑜,大概是逃不脱了。
接下来的,府尹概是会去与李丞相私下商量,要不要唱戏,唱哪门子戏,按照他们官场里法门,还有待考究。
才不过转眼,能逼死乔月的,又成了她的刀。何其讽刺。
其实,她也好,府尹也罢,丞相也罢,在权利面前,人人都是蝼蚁。
若将权利对人,便是一片地狱,若将权利护人,便是柳暗花明,一切,就看大家怎么选。
乔月曾经提醒过李温瑜,可是他不懂。如今,他这也算是自讨苦吃了。
乔月偏过头望向窗外的天色,只见烈日璀璨,风华如旧。
多好的青春啊。乔月不想跟这群人纠缠了。
乔月举杯豪迈喝下,任身子里的火烧起来,她望向李温瑜,带着鼎鼎戾气,道:“你呢,揍你一事,可要与我对簿公堂?”
李温瑜好歹听了半晌,如今心里清楚若真对簿公堂,翻出原由,甭提乔月能得到什么惩戒了,倒是他难免得惹下一身骚。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挨乔月的打了,这口气他也能咽下。他抬眼督了乔月一眼,嗡哝道:“算了。”
“算了。那我便是没官司了?”乔月轻笑了笑,转头与府尹道:“府尹大人,既如此,那我便先行一步了,至于聘哪个讼师,我却是不熟的,还请您帮忙介绍一二,而后自交由他来全权负责。——我的诉求也简单,年前,我要看到公道,我的人,得回家。”
第35章 群起内讧
既已摆明了要求,无论难易,接下来也只看府尹怎么解决了。
这些官司能托管便先托管,毕竟正如府尹所说的,乔月还有一大帮人的生计需要张罗呢。
困了一天,乔月带着庆喜从顺天府出来时,只觉得头重脚轻,眼前茫茫灿灿。
“庆喜。”乔月朝庆喜探手。
“师父!”庆喜赶忙上前扶着乔月,又半弯下身子去听她吩咐。
乔月垂着脑袋闭着眼,等那阵子眩晕劲儿过去了,才睁开眼,旸旸笑道:“馄饨真香啊,咱们去吃碗吧。”
乔月一宿没睡,一日未食,庆喜知道这是累的,身体累,心里也累。他抿了抿唇,始终矫情不出几句,最终只点头道:“好。”
师徒两走到最近处的馄饨摊上,点了两碗馄饨,两碗豆浆,加上两个滚蛋,两根油条。
两人等的沉默,却听见街上涛声阵阵,却是在说她的。
“听说在里头被关了一宿呢,也不知什么时候能被放出来,哎,多好的东家啊,面对权贵也没个低头的,能这么豁出去给奴才们做主,也是她们三生有福了。”
“真是没天理,将人清白污了,竟还敢如此猖狂?我看啊,打得好!”
一夜之间,竟生出了这么多替她说话的人。乔月心里一暖,又觉得好生奇怪。——毕竟是丞相家的脸面,大家怎么敢随便议论?也不怕被人……
“客官久等!”随着一声提醒,几支碗搁在了两人眼前。
望着眼前的奶白豆浆,见飘飘香气直往鼻子里灌,倒叫乔月收了收心思。
“一样的,再来一份!”一声令下,来人在乔月身边坐下。
闻见那阵熟悉的雪松檀香,乔月怎能不知道是谁,她抬头望顾怀玉,见他还穿着昨日旧衣,满身风尘,她还来不及错愕,就听见身后一阵马蹄嘶鸣,是他刚丢下的马在哄闹呢。
还未动筷,庆喜默默将自己那份往顾小王爷跟前端让,又起身去牵马,将空间让了出来。
顾怀玉抽了筷子递给乔月,自己也跟着端起一碗豆浆,粗狂中带着雅性,便往肚里填。
待灌了个通,顾怀玉才长舒了口气,乔月趁机细看他,才发现他润湿的唇竟然起了些皮,大概是昨日到今日,费尽口舌,又没机会进水。
顾怀玉拿起勺子搅了搅沸腾的汤水,在一片扑面的蒙蒙热雾中,漫不经心道:“我知道你最是有主意的,所以这事儿我没多做什么,免得给你添烦,你放心,你要的公平会有的,至于其他的你也只管去做,有我们在,邪不压正。”
他知她的离经叛道,与众不同,怕自己处理的与她想要的不一样,他没有将事一股脑子揽过去,而是选择了护着她的选择,让她能得到公平。
顶天立地的大男人,倒怕像是特意邀功似的,干脆连其中的艰难周旋也都跟着省去了,只剩下三言两语,还是个半遮半掩的,具不清说。
一时间,乔月竟有些不知道怎么回应了,只呆呆应了句:“哦。”
倒是顾怀玉没忍住抬眼看乔月,眼里带着些阴怨,言语也是老气横秋,他叮嘱道:“有一点却不可忘了,既要讨礼法,便先守礼法。乔月,往后万万不能再乱了分寸将自己搭进去,我也怕我时常离京,不是每次都能及时赶到,知道吗?”
那一刻,好些突如其来的偏向与袒护便都有了答案。所以,在她在里头顾不周到时,还得是他在后头替她布置,维护风向,捍卫她的权利。
乔月只觉得眼有些热,便着急忙慌端起豆浆往口里灌,瞪着大眼睛,竭力将那些情绪散了。
待喝完了,她缓缓将碗放下,才后知后觉笑了笑,她拿起筷子戳了根油条,却是说些别的,“怎么搞的,都忘了油条泡豆浆了。”
他们都乱了心神。
顾怀玉第一次听这个吃法,忍不住皱了皱眉,怀疑道:“还能这么吃?”
乔月望向顾怀玉,眼睛亮晶晶的,“要不要尝尝?”
——
年底了,顾怀玉很忙,乔月也有满堆的事,待一起吃完早餐,顾怀玉将乔月送回第一瓷局,两人才算是回到各自的洪流中。
乔月坐在圈椅里,边喝着枸杞茶,边看第一天预约的客户数量。她本以为以她得罪相府的倾向,总有些行事严谨的官员会截步观望,可今日一看竟没怎么折?
乔珍端来鸡汤,见乔月皱眉,便猜到她在疑惑什么,“那事儿刚闹出不过一个时辰,便只剩来退约的人了,足足熬到申时,还是长公主来了,后面才跟着兴旺起来,连那些退了预约的也都跟着回了心。”
乔月为开业所置办那些的俗货哪能入长公主的法眼?她倒是敢厚着脸皮邀请长公主来看个热闹,可长公主早以“临近年关,需进宫帮忙”为由拒绝了她。
长公主不热情,乔月却不能跟着冷下脸。掐着年关将近,长公主也有需要打点尚礼的地方,她打包了二十余套精贵的瓷器送去府上,又费了好半晌才说服管家收下。
虽说那些也是值几千两银子的,可那毕竟是长公主,却不是小恩小惠能被收买下的。
至于是谁进宫里递消息,又成功请来长公主出宫门来给她撑场,还这么费尽周折地向各枢曹点明形势,她哪里不知。
想到顾怀玉,乔月忍着不揉眼睛,好半晌,直到将纸捏皱了,她才轻放下,边抚了抚褶皱,边道:“好,也好的。府里那些人呢?休息了一天,可好些了?”
乔珍走过去,捏了捏乔月紧绷的肩膀,安抚道:“好些了,听见你回来了,都松了口气。”
哎,不安心的何止她们?铺子那头又何尝不是听风见雨,一日之间历经大起大落呢?只是如今风头不欺她们,虽心底兵荒马乱,却不是不能过去罢。
“让元宝去铺子那边也报个信儿吧。” 乔月心里怅然,轻拍了拍乔珍的手。
多事之秋。乔珍也忍不住轻叹了口气,“我让大婶婶做了些好的,待今日忙完了,大家一起好好吃顿饭,都压压惊吧。”
“嗯。”
“师父。”已经梳洗干净的庆喜站在门口处的阳光下,拱手示意道:“人都来了,可要叫进来?”
是剩下的六十三人,就这些人手,如何撑起十间铺子,如何将他们的才能发挥极致,如何将利益最大化,这也是难处。
乔月理了理衣衫,与乔珍换了眼神,道:“进来吧。”
一行人,男男女女鱼贯而入,满满站了一堂,压下一片灰败。
瞧着一个个不掩面色复杂,竟让人分不清是惆多还是忧深。
田小娟早按捺不住,见乔月能全身而退,忙问道:“乔总,我娘什么时候能出来?”
“连您都被关了一宿,她们是不是就出不来了?乔总,能不能请顾小王爷帮帮忙?再不济便多使些银子走动走动!您救救她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