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重,勿念,夫笔。」
苏黛看着'战事相起'的字眼,心腔里不由沉了沉。
小哥要打仗了,这边的事,便更不能分他心。
她浅吸口气,平息了心绪,将信好好收起来,便坐在梳妆镜前以手托腮若有所思。
杜家的三老太爷,便是杜淮宴的三叔公。
据闻,是如今杜家族中辈分最高之人。
当年杜淮宴掌家后,与二房和三房分家,还是这位三老太爷主持的。
老爷子虽已年过七旬,但位分受人敬重,据说还十分有话语权,连素来温润如玉实则待人凉薄的杜淮宴,许多事上也只听这位三叔公的劝。
三老太爷病倒的第二日午后。
苏黛正自倦懒地窝在院中摇椅上看书晒太阳,就见杜聪独自一人行色匆匆走进院门。
他立在离摇椅跑不远处禀话,“苏夫人,大爷回府了,一会儿大爷还得过去,交代属下来知会您,请您稍作装扮,陪大爷走一趟。”
苏黛素手按着书页,身姿一动未动,只迎着日头眯眼问他。
“带我去哪儿?见你们家三老太爷吗?”
杜聪垂手而立,闻言掀起眼睫看了看苏黛,颔首答道,“回夫人,正是三老太爷想见您。”
苏黛面无波澜,将手里书合上,随手丢在一旁小几上,伸手扶住青鹞,缓缓站起身来。
“就知道。”
就知道这么一位举足轻重的老爷子病一场,指定没那么简单。
……
第215章 我得像啊,唯有像了,这戏才做得下去
苏黛进杜府这么多日,这还是第一次走动到前院来。
在敞庭里见到杜淮宴时,他人已经坐在了车里,正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神容疲惫,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杜聪拉开车门,等苏黛上了车,轻轻将车门关上,而后领着青鹞去了后头的马车。
车子驶出府门,阖目安静的杜淮宴突然温声开口,语调淡漠。
“我这位三叔公,年轻那时,是在宫里伺候妃嫔的。”
苏黛面色微怔,不由侧头看他。
杜淮宴闭合的眼帘缓缓睁开,殷红薄唇轻启。
“祖父掌家那时,便时常与宫里的三叔公来往信件,在南关那个边城,能与宫里大太监有来往,落在旁人眼里,已经是极有靠山背景的,所以杜家生意顺风顺水,托了三叔公的福。”
“后来知道祖父想要攀附权贵,扭转商籍门庭,也是三叔公向祖父提起的沈将军府。”
苏黛越听,心头对这位素未谋面的杜家三老太爷,便已经心怀几分敬意。
“后来三叔公因替宫里贵人担了些事,死遁归家,祖父也记念这位小兄弟的恩情,一直荣养着他。”
“后来我爹成亲生子后,三叔公便主动提出要分家,祖父原是想让自己的孩子给他养老,只是三叔公坚持,祖父就给他置办了府邸,还给了他杜家四成的生意。”
说到这儿,杜淮宴眼睑微垂,语气低了低。
“当年我爹在时,曾想过继个儿子给三叔公,被三叔公回绝了。”
“这些年,二房和三房也一直没断了这个念头,我没有子嗣,他们俩的孩子,可就差长在三叔公膝下了。”
“你可能不知道,我虽然跟那两个分了家,但生意没分,大事上他们始终得听我安排,这令他俩十分憋屈,总想拿我把柄。”
“如今突然多出个你,对杜家内部的权力分化,很有影响。”
苏黛菱唇轻扯,语气阴阳不定,“不是多出个我,是多出个你的‘苏夫人’以及‘苏夫人腹中的孩子’。”
杜淮宴闻言轻声失笑,“苏苏,既享其位,必承其任啊。”
苏黛险些气笑,“杜当家,就算没有我,有一日遇到这节骨眼儿上,你也有办法寻另一个‘身怀有孕的苏夫人’来蒙混过关的吧?再不行,直接抱个孩子回来说是你的,也不失为一种好办法。”
杜淮宴摇摇头,笑的气定神闲。
“那样会太刻意,不足以令人相信,我先前可也没料到,苏苏来的如此是时候,偏赶在三叔公病倒之前。”
苏黛扯唇假笑,“合着不是我来投奔你的庇护,我眼下为何觉着,我被你倒是物尽其用了?”
就差榨干最后一点利用价值了!
杜淮宴似笑非笑,修长大手虚握着,随意搭在膝头,温声漫语道。
“苏苏,实是凑巧了,你放心,我必定护你周全。”
苏黛冷笑撇开眼,“好好,没有白受人恩情的道理,我自会尽力回报杜当家,只期你时刻记着,我是来养胎的,不是来替你做靶子的。”
杜淮宴清浅牵唇,语气温和叮嘱她,“你此次主要是为见三叔公,别让他对我们的关系和你腹中孩子的身世起疑,其他人,你不必理睬,我自会应对。”
苏黛心下了悟,随即浅叹一声,语态略显敷衍。
“要他们相信你我情意真挚,孩子就是你的,是吧?放心吧。”
杜淮宴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直到车子驶入一座府院,杜淮宴开门下车前,苏黛突的想起什么,连忙压低声追问了一句。
“杜家的人,可都知道你钟情于杜暖月?”
杜淮宴一条腿已经探出车门,闻言身姿微顿,偏了偏头,语声温淡回道。
“清楚的,都明白,不清楚的,都已经不在了。”
这话模棱两可,苏黛听罢月眸瞪了瞪,忍不住气的慌。
什么人啊?
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呗?
都这工夫了,还跟她打哑谜。
有病!
忍着气,苏黛长吸口气平稳了下情绪,而后在青鹞的搀扶下下了车。
脚步站定时,她心下已经转过味儿来。
杜淮宴的意思是,杜家,是有人知道他们兄妹之间悖情的。
头脑清楚的,都是明白人,自会谨慎而为,装作不知道。
脑子不清楚的,早就已经不在人世了。
好么,既然杜家人知道,那就好办了。
苏黛心下有了底,当先垂目打量了眼自己的衣着打扮。
一袭浅桂色锦绣芝兰玉树裙褂,胜在清素雅致,落落大方,倒是跟杜暖月有几分匹配的。
“苏苏?”
听见杜淮宴的唤声,苏黛抬眼看向他,这才带着青鹞提步走上前。
扮情谊真挚是吧?
成。
杜淮宴立在廊前等她,耳听脚步声走近了,便眉眼温润冲她伸出手。
苏黛眼瞧着他如此明显的暗示,不由心下轻嗤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直接无视了那只手,当先提脚上了台阶。
“凡事都要适度,才会令人观之自然可信,太过亲昵,就刻意了。”
杜淮宴闻言,缓缓收回手,笑了笑,没说什么。
他眼睛瞧不见,但扶着他的杜聪却是不由一愣。
只见苏黛素手轻提裙裾,柔丽眉眼垂敛,面上神态清淡,唇边虽是弯着笑弧,那笑意却疏淡的很,她纤细的肩背端的笔直,行止间姿态端雅气质舒和。
这简直,宛如换了一个人...
杜淮宴连上两节台阶,才察觉杜聪愣在原地,他步下顿了顿,偏头唤人。
“杜聪?”
“啊?”,杜聪猛然回神,连忙提脚跟上他,“大爷...”
“愣什么?”
杜聪喉间滚了滚,欲言又止,扶着他越过苏黛主仆俩时,又忍不住侧头看了眼苏黛,却被她那双清黑澄澈淡然含笑的眸子,盯得又是怔了怔。
杜淮宴没听到回答,便停下脚步,眼睑微眯,“嗯?”
杜聪眼底掠过一丝仓惶,“大爷!没...没什么。”
苏黛跟着驻足,她清黑瞳眸溢出丝丝笑意,眼梢轻扫主仆二人,视线落在杜聪面上,故意问他。
“愣什么?嗯?是不是觉着,有几分像?”
杜聪转目盯着她,哑然张嘴,迟疑着点了点头。
像,不是相貌相像,而是那一瞬间的神容姿态相像。
连笑时,只入目两分的疏懒,都像。
苏黛掩唇,月眸笑弯,恶作剧得逞似的撇了尚且不明就里的杜淮宴一眼,漫声道。
“当然像了,我毕竟也算见过她的嘛。”
杜淮宴耳闻这句话,似是明白了什么,古井无波的瞳珠微不可见地轻颤。
苏黛素白柔夷轻抿鬓发,声线清柔疏淡。
“你为她蹉跎半生,心里已成执念,轻易出现一个女子,怎能替代的了?”
“我得像啊,唯有像了,这戏才做得下去,不然就算我当场给他们演个爱得死去活来,恨不能为你舍了命去,也难能叫他们信上半分。”
“杜当家,你说对不对?”
......
第216章 杜三老太爷
她说这番话时,语气语态都跟过往有所不同。
那股子不清不淡,既柔亦凉的疏散劲儿,听的杜淮宴都恍惚了一瞬。
苏黛纤眉轻挑,漫声唤道,“杜当家?”
杜淮宴眼睫微颤,搭在杜聪腕上的手微不可见地握了握,他缓缓颔首,温声低喃。
“对。”
看他受影响,苏黛心头莫名生出几分兴致来。
让他恶作剧,看她不以牙还牙。
苏黛纤密卷翘的睫翼垂了垂,清柔开口,“夫妻位份未定,称呼杜当家太生分,唤你‘杜大哥’吧,总归她过去都是唤你声‘大哥’的,可行?”
杜淮宴眼帘低敛,白皙温隽的下颌线轻轻点了点。
苏黛月眸笑弯,当先提脚,“那快走吧,杜大哥一会儿,看我眼色行事吧。”
心头愉悦,她脚步都轻快了些。
青鹞见状,也不由挑眉,眼底溢出几分笑意来。
她就知道,自家奶奶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逮着机会,总要还回来的。
杜聪眼瞧着主仆俩充满愉悦的背影,不由浅叹摇头,扬声提醒道。
“苏夫人,走错了,右边。”
苏黛步子一顿,继而面不改色地转过身,拐向了右侧回廊。
杜聪暗自摇头,扶着自家大爷跟上,中途下意识转目看了看自家大爷脸色,语声压低稍显迟疑。
“大爷,应该是,看您的眼色行事,才对吧?”
杜淮宴不甚在意地笑了笑,“随她去吧。”
“只是她从未跟那些人接触过,尤其是三老太爷,您就不怕她搞砸了?”
“不会,她是个机灵的。”,杜淮宴失声低笑,“你看她多会审时度势,逮着机会,就能拿捏我一把,给自己出出气。”
杜聪闻言抿抿唇,没再说什么。
抬眼就见,前头苏黛主仆俩,不知何时停下了脚步,正立在廊下台阶前等着。
等他扶着自家大爷走近,便听苏黛清浅笑语。
“你在前,我在后。”
杜淮宴温儒含笑,没说什么,扶着杜聪继续前行。
杜聪回头瞥了一眼苏黛,不由暗自撇嘴。
是挺审时度势的,简直收放自如。
没走几步,就见前头迎出来个头发斑白的妇人,带着几个梳着包髻的小丫鬟,到近前,对着杜淮宴屈膝行礼。
“老奴见过大爷,府里难得人多事忙,未能前迎大爷,还望大爷恕罪。”
杜淮宴伸手平举,“宋姑姑快请起。”,说着,他沉叹一声,语怀愧意。
“您照顾三叔公实是辛苦,此事怪我,过往三叔公爱清静,府里伺候的人不多,如今二房三房都在府里伺病,是该多添些人手才是,此事等我回去,就让杜聪去安排。”
宋姑姑淡淡一笑,“大爷也是生意繁忙,哪里还有空闲琢磨这些琐事?这事老奴已与老太爷提过,老太爷清静惯了的,不答应。”
杜淮宴闻言面露无奈,提脚前行,口中问道,“老二和老三他们都还在?”
宋姑姑颔首与苏黛见礼,随后也跟上杜淮宴步伐,接话回道:
“老太爷让老奴想法子撵人走,老奴一个奴才,哪能以下犯上呢?劝了几句,二爷三爷实在孝心诚厚,二人虽是去打理生意了,却让二夫人和三夫人带着少爷们还守在这儿,老奴也是没法子了。”
杜淮宴没再说什么。
他不开口,旁人自然也就缄默下来。
之后的路,几人都没再交谈。
苏黛踱着步子跟在几人身后,始终目不斜视,姿态清疏端雅。
直到靠近一处院落,院门外杵着一块一人高的石碑,上刻‘致远’二字。
杜淮宴突然停下脚步,侧身低语,“宋姑姑。”
宋姑姑上前半步,“大爷。”
“苏苏的身子还未足三个月,我带她来,是应三叔公的话,他想见见苏苏以了一桩心事,但我不愿她受旁人打问烦扰,还请宋姑姑帮个忙。”
杜家三位爷之间的纠葛,几乎无人不知。
如今所有人都盯着这位苏夫人,还有她的肚子呢。
宋姑姑心下明白,轻轻看了眼苏黛,随即点点头。
“老奴去安排,请三夫人和三少爷稍歇一会儿,大爷和苏夫人稍等。”
杜淮宴点点头,等宋姑姑带着人走了,才示意苏黛跟上,在杜聪的引领下,几人绕到了一旁的幽径上等着。
苏黛立了片刻,忍不住打量杜淮宴一眼。
“这就是你说的护我周全的法子?”
让杜家的人,压根儿就见不到她?
杜淮宴唇角轻牵,“不见,就可以少去许多麻烦,不必浪费一些不必要的口舌,若是不得已见到了,我也说过,除却三叔公外,任何人,你都可以不理睬。”
苏黛不以为然,月眸轻移,没说话。
杜淮宴笑了笑,“一会儿,需要我怎么配合你?”
苏黛纤眉轻挑,“简单,你如何与杜暖月相处的,便如何与我相处。”
杜淮宴笑意微敛,眼睫半压,没接话。
苏黛轻睨他一眼,似笑非笑,月眸底掠过一丝恶劣。
“我猜,在外人眼里,你对她,是爱慕成痴,爱而不得,又实属无可奈何,可是对?”
杜淮宴眼眸微动,唇角似有若无牵了牵,“不错,若我将你当做暖月来待,三叔公会信的。”
苏黛面上笑意清浅,没再多言。
很快,宋姑姑便出现在幽径一头,点头示意。
苏黛领着青鹞跟在杜淮宴主仆身后进了院门。
院子里静的悄无声息,直到进了屋内,都没见到一个侍婢。
走到内室外,杜聪便退了半步,收回了搀扶杜淮宴的手。
宋姑姑已经立在门内,侧身等着,见杜淮宴自己扶着门框跨进门栏,苏黛一点要搀引的意思都没有,眼底情绪不由深了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