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预兆,比平日里她脑海中一晃而过的画面,要清晰的多。
'阿舒'
'阿舒'
一声声低沉温柔的轻唤,反复念着一个名字,缥缈在青竹楼宇内徘徊不尽。
苏黛下意识娥眉浅蹙,说不出心口里的压抑感是因何而生。
“阿舒是谁?”
她清声问了一句,但问话声也只在这四方天井中回音徘徊,那道声音并没有回应。
苏黛立在原地等了片刻,那道声音又再次出现,只是这一次,似急促中隐含欣喜。
‘阿舒,阿舒你回来了!’
苏黛心生莫名之感,回头看了看院门的方向,只能看到院门外白雾皑皑,隐现竹林的景象。
并没有人回来。
苏黛浅舒口气,随即定了定神,樱唇浅抿,抬脚往坐北朝南的主楼方向走进。
她下意识的轻提裙裾,步子刚迈上台阶,却又兀地顿住。
苏黛垂首打量,素白纤细的手轻捻拎起的布料,是青黛色,手感粗糙如麻布,她腕子上呆着的银镯形状如缠枝藤花,花朵处缀着一对儿银铃,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清悦的‘泠泠’声。
苏黛唇瓣轻启,无声呼出口气,慌忙抬手抚上自己面颊与发饰。
比银铃铛声更加清脆悦耳的动静震震响起,苏黛看着自发髻间摘下来的银铃流苏钗,月眸微瞠。
她不是她...
正此时,那道低沉温柔的男声再一次响起,声声蛊惑着他继续前行。
‘阿舒,你怎么了?快进屋来,一会儿要下雨了。’
苏黛豁然抬头,紧紧盯着正屋敞开的竹门,谨慎的后退了几步,退回到天井之中。
她月眸微凛,冷声开口,“我不是阿舒,你是谁?为什么出现在我梦境中?”
那人不再出声,似是怀着几分困惑,“阿舒...”
苏黛眼睑微眯,面对未知的一切,她没有丝毫探究和好奇的心思。
脚步顿了顿,她转身毅然往院门外走去,只冷声丢下一句。
“若是想告诉我什么预示,你最好是自己现身,不然我清楚怎么离开梦境。”
只要按照梦里发展的相反面去做,她就能醒来。
这一点,是在她爹病逝前,她在预兆之梦中学会的。
那声音想让她进屋去,那她偏就要离开这院子。
“阿舒,你又要去哪儿?你铁了心要跟他离开是不是?!”
骤然袭来的烈风,将竹门猛地在苏黛眼前摔上,丝丝缕缕的云白寒雾被院门夹断,悄无声息消散。
苏黛被这突如起来的变故震得心头剧颤,她谨慎的后退了一步,面对这极其不寻常的变故,再也没法保持平静。
“落叶归根,你以为离开故土,就能摆脱诅咒吗?你的根在这里!”
男人的声音变得格外阴戾,比先前虚无缥缈地呼唤要清楚多了。
苏黛捏紧拳头,却并没有回头,她思绪急转,思虑着她出不去这院子,还有什么其他能离开这里的方式呢?
“黎山山神赋予我们生,赋予我们安居之所,叛离山神祖先,你要因一己之私,害族人为你坠入炼狱吗?阿舒,回头是岸啊。”
那声音突然犹如洪钟醇厚,满怀恳切与叹息,嗡嗡钻入苏黛耳膜里,扰乱她的思绪。
她抬手扶额,阖目冷静了片刻,渐渐察觉出哪里不对劲。
衣着服饰不对劲。
男人言语里的用词和信仰,也不对劲。
他说黎山。
黎山...
古族人的籍地。
古族人的根基还在黎山。
在他一声‘阿舒,你回来’的呼唤中,苏黛徐徐吸了口气,平静下内心不稳的颤动,缓缓侧身回头。
她原本以为,能看清说话之人的面目。
但很意外的,院中不知何时弥漫起的白雾,就如同先前院门外竹林中的雾霭一样,将整座竹楼都朦胧掩藏,模糊了苏黛的视线,更让她看不清说话那人什么模样。
无力感顿生,苏黛立在原地,语声麻木。
“你是古族人,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
“我只想让你清醒过来,你看不到我吗?你我才是山神定下的姻缘,你别再执迷不悟了。”
苏黛无奈牵唇,清声问他,“你能不能告诉我,如今是哪一年?”
那人默了片刻,幽幽叹息,“不错,我该在初春迎娶你的,若我不让你等,你便不会被外族人迷惑,这怪我...”
苏黛觉得自己简直是在跟一个失心疯的人对话。
这个人,也从不回应她的话,总是自说其他。
苏黛不再指望从他嘴里套出什么话来,只四下环顾着,思量着离开梦境的方法。
那人的话还在继续,“阿舒,我不该嫉妒疯魔,放火烧屋,我只想除掉那个异族人来着,我没料到在屋里的人会是你。”
苏黛四下环顾的眼神渐渐顿住,她静心听着,缓缓回头看向北屋竹楼的方向。
“我只是忍受不了你的背叛,我没法亲眼看着你与他洞房花烛...”
“阿舒,我错了。”
“我一直在等你,你回来,回来好不好?只有你回来,山神才能平息怒火,放过我们的族人。”
“阿舒,你回来,我在黎山等你。”
我在黎山等你...
在黎山等你...
黎山...
等你。
迷雾骤浓,苏黛下意识抬手掩目,手臂被人一把握住。
“黛黛,醒醒!”
紧阖的眼帘豁然睁开,苏黛连忙放下手臂,入目大红罗帐,沈顷坐在床榻边看着她,瑞凤眸里尽是担忧。
窗外天际已亮,屋里一角,朴妈妈带着青鹞正立在那儿看着她。
苏黛眯了眯眼,收回视线,看向沈顷,低唤声轻如梦呓。
“小哥。”
沈顷清黑眸色微深,抬手抚了抚她额顶,拂去薄汗,捧着她面颊温声低问。
“怎么了?身子不舒服?做噩梦了?”
苏黛一刻都等不及跟她分享这怪异的预兆之梦。
她扶着沈顷的手臂坐起身,转脸吩咐朴妈妈和青鹞。
“你们先出去。”
......
第168章 待晓堂前拜舅姑
朴妈妈和青鹞依言而行。
里屋门一关上,苏黛不等沈顷多问,就紧紧握着他手臂,语声低促的开口。
“黎山,古族人的籍地,小哥你记得吧?”
沈顷眉心浅蹙,“嗯,在你外祖母留下的那些书里提到过。”
苏黛瞳眸幽亮,“我梦到黎山,黎山还有古族人在,他出现在我梦境里,还能与我交谈。”
沈顷眸光微肃,面色正了正。
“说了些什么?”
“他将我认作一个叫‘阿舒’的人。”
苏黛眼睫低敛,喃喃复述着,“古族人信奉诸天神佛,最信仰的是黎山山神,我娘说过,最早归溯古族人源头的,就是黎山山神,古族人相信,黎山供养他们,他们大多都是黎山山神的后裔。”
“那个叫阿舒的女子,是梦里那人的未婚妻,但是他们因为婚约延期,阿舒与一个外族人相恋,想要跟那个外族人离开黎山。”
“他们应当是拜堂了,但是阿舒的未婚夫在新婚夜烧了他们的房子,阿舒葬身火海...”
说到这儿,苏黛语声戛然而止。
不对啊...
沈顷也目露思索,“你说,阿舒葬身火海?”
苏黛抬眼与他对视,点了点头。
“对,他说阿舒葬身火海,又说他一直在等她回来,只有阿舒回去,才能平息黎山山神的怒火,令族人摆脱诅咒...”
“族人的诅咒...”,苏黛浓睫轻眨,“难道是指女子天命寿短吗?”
沈顷若有所思,“真是如此的话,黛黛,你该从这个梦里明白,倘若古族女子天命寿短的诅咒,是从阿舒死后开始的...”
苏黛语声轻细打断他,“不是因为阿舒的死,而是阿舒从古族离开。”
沈顷颔首,“好,是因为阿舒从古族离开,诅咒才开始的,那么她能是诅咒的始源,说明她是第一个离开古族的女子。”
“那应该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
“既然是这样,那你这个梦,还能是预兆的未来吗?”
“远的我们不清楚,单单你外祖母与你外祖父通婚,是在旧朝中期的事,在她之前,古族女子为求生机,又可追溯到多少年之前,便有人从古族逃离,来到外面的世界?”
“阿舒是数十年,甚至可能是作古百年还久的人,她的未婚夫,怎么可能现在还在?”
苏黛因为他的话而陷入沉思,“小哥是说,阿舒和她的未婚夫,都是很久之前便作古的人了,那我梦到的,会是过去吗?”
她能预兆未来,这是自她很小的时候,就清楚的事。
但是她能回顾过去吗?
先前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发生的。
那她的能力究竟是什么?
能知晓前尘,还能预判过去?
“想不明白,就先不想了。”
沈顷无声浅叹,抬手捧住她面颊,柔声低语。
“好了,先起身吧,不早了。”
“知道你做了这样的梦,势必会想去黎山看看,只是最近,小哥怕是没空陪你远行。”
他说着,轻抵苏黛额心,温声哄她,“再等等,等最近这阵风波过去,小哥陪你去滇南黎山走一趟,可行?”
苏黛被他这阵温柔哄慰抚平心绪,樱红唇瓣浅弯,轻轻点了点头。
“嗯。”
沈顷亲自娶了新衣来替她穿好,又唤人进来伺候洗漱梳妆。
等到两人从岩柏院里出来,早春的艳阳已经高照。
时辰是不早了。
苏黛被沈顷牵着手,不由侧目抬头看向他,“那边是不是都等好一会儿了?我们去这么晚,实在也不应该。”
这都已经过了早膳的时辰吧?
沈顷薄唇浅勾,轻揉她小手,温声安抚她。
“昨日喜宴大家都累了,今日一定不会起太早,你是新进门的媳妇儿,大家等你,是应该。”
苏黛明知他是粉饰太平,不过还是抿唇忍笑,没再说什么。
今日她要敬茶,府里长辈都在沈老夫人的院子等,三餐也应该共食,这是梳妆时朴妈妈在一旁与苏黛说的。
到了沈老夫人的院子,廊下徐嬷嬷似乎已经带着人等候多时,一见到两人,立时笑盈盈掀起垂帘。
“老夫人,大帅,夫人,二爷和二奶奶到了。”
沈顷领着苏黛跨进门,就见沈老夫人坐在正榻上。
从未谋面的沈大帅和大帅夫人胡满华,并肩坐在一侧。
其下两位,应该是沈大帅的姨太太,她们身后立着的年轻姑娘,看穿着打扮,该是沈大帅的两个庶女。
这四位,苏黛也是头一次碰面。
满屋子的人,预料之外且意料之中的是,末尾的坐上,杜淮宴也在场。
胡满华显然等的已经不耐烦,但碍于别人都没声张,老夫人也一脸慈蔼满意的笑,身后的柳絮还在悄悄扯她衣袖,她也只能憋着声不发作。
等到徐嬷嬷取了蒲团来,苏黛跪下接过茶,给三位长辈一一敬了茶,就被朴妈妈扶起身。
沈大帅当先开口,打破沉静,他手肘歪斜在围椅扶手上,坐姿大马金刀,笑声浑厚如钟。
“成了,可算是见着你小子千藏万藏的心肝儿肉了,这回好事已成,也是成了家的人,可别太美了,把咱们差事给懒怠了。”
沈顷淡笑不语,伸长手臂将苏黛牵到身边,歪头示意朴淞搬个凳子来。
倒是沈老夫人捻着佛珠,和声和气笑了一声,嗔怪沈大帅道。
“行了,也是做长辈的,当着新媳妇儿的面,别耍荤,说话注意些。”
沈大帅嘿笑一声,语气不以为然。
“还注意些,在自个儿家里,注意什么?进了门就是府里的人,样样得习惯。”
说着伸手点了点苏黛,“子顷媳妇儿,二叔说话就这样,在军营里吼人练的,你也别怕,绝对不带脾气啊!”
朴淞已经寻来了凳子,苏黛也没扭捏,挨着沈顷腿边端正坐下,闻言抿唇笑了笑。
“是,二叔。”
沈延唉笑一声,斜睨沈顷一眼,又随口调侃。
“这就对了,实在的,扛枪上战场的大老爷们儿,那没几个跟子顷似的温吞佛性,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他就不晓得‘急’字儿咋比划。”
他管沈顷的性子,称之为‘温吞佛性’?
苏黛忍住笑,侧目看向身边的人。
沈顷也不恼,淡淡牵唇,漫声怼沈延。
“扛枪打仗,急要是有用,那上蹿下跳的猴子不都能称霸王了?二叔只顾着下我面子,怎么不拍良心说说,哪会儿我给你带兵,吃过败仗?”
沈延当时搓着手嘿嘿大笑,歪身与沈老夫人道。
“别说,这倒是真的。”
沈老夫人笑看叔侄俩互怼,这会儿才笑出两声,摆摆手示意徐嬷嬷扶她。
“行了,不早了,都别贫嘴,摆膳吧。”
大帅夫人胡满华当即跟着起身,扯了扯唇笑应。
“我这就吩咐人摆膳来。”
苏黛视线追着她,婉声轻语,“我陪夫人去吧,正巧我学...”
沈顷一把将她扯住,眉梢眼角间噙着淡薄笑意,轻斥声饱含宠溺。
“学什么学?今日你最大,坐着。”
胡满华面皮抽了抽,甩着帕子带人走了。
......
第169章 奶奶一定跟你是一条心
说沈帅府延续了许多旧时的规矩。
但今日同桌共食,却是两位姨太太和庶出小姐也都在座的。
这么一看,苏黛倒是没觉得那么压抑了。
当然,更没有什么‘食不言’地束缚。
但大多数时候,都是沈大帅在和沈顷对话,作为桌上另外一位男性,杜淮宴偶尔也会被带着笑侃两句。
剩下的,便是沈环汐时不时侧首,与苏黛悄声咬耳朵了,引得其他女眷频频看过来。
一顿饭用下来,苏黛清晰的感受到了这府里众人,对沈大帅的敬畏之意。
即便沈大帅瞧着大大咧咧,十分好性儿,跟人说话也始终面带笑意,语气诙谐有趣。
但看男人们的谈话声一直没断,便没人不识趣的出声插话。
大帅夫人不出声,两个姨太太也时不时悄睨大帅脸色。
她们似是都恐会扫了沈大帅的兴,再被当着这么些人训斥几句,丢了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