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成了父母和老师的骄傲。
人人都期望她上了大学后大放异彩，他们用最动听的语言夸赞她，用最美好的词汇形容她，她是他们村、他们镇、他们整个小县城最有出息的姑娘，她的前途光明又灿烂。
但是大学打破了她虚幻的泡沫，她从小悟到并严格遵从的法则并不适用于这里。
她依旧成绩优秀，却再也不是人人羡慕和敬佩的好学生，她成了别人口中只会学习的书呆子，是人人嘲讽的小镇做题家，是素质教育的失败品。
她被嘲笑永远只有两条牛仔裤换着穿，被讥讽在迎新晚会上局促不安，被人背后成为木鸡，又呆又楞。
这一切的根源，都来自她的出身。
那些城里的孩子难道天生就比她优秀吗？不是的，他们只是从小就有很高的平台，这个平台是她的父母没日没夜地打几辈子工，都不可能给她提供的。
每晚十一点抱着厚重的书本走在空荡荡的校园的时候，她总是忍不住想，自己如果不是出生在那样一个穷困的小山村，是不是从小就能活的轻松一点，她不用披星戴月地学习，不用总是害怕别人赶超她，夺走她的升学机会，也不用每天都活在自己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的阴影下。
她可以像她的某些高中同学那样，不想参加高考，就去专门的辅导机构学习一年雅思，参加报名费昂贵的雅思考试，成绩刷的差不多了，就被父母送出去上学，再用一个光鲜的海归学历碾压国内的同龄人。
她也可以像她的大学同学一样，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他们可以天亮之前从学校出发，晚上就在大西洋的另一边落地，好好享受大学生活。自己的专业想学就学，不想学就搬家考试转专业，甚至可以只混个毕业证，毕业以后继承家产，走父母给自己规划好的路。
这些别人唾手可得的东西，于她而言是天方夜谭，她一辈子都不可能拥有这种生活……云漾漾那样的生活。
她真的羡慕她，羡慕得发疯，羡慕得想毁了她。
她也确实毁了她，在当今这个对于女性道德标准严格的社会，毁了一个女人最好的方式就是毁她清白。
对方和男人的身影出现在监控画面上被人观赏时，她觉得自己赢了，她赢得轻松愉悦，赢得光鲜体面。
即使出身并不优越，甚至和别人有着云泥之别，她还是赢了。
毕业之后，她没有回家乡，那个地方已经被她掩埋进记忆深处，上面铺着一层厚厚的灰。
但是云漾漾，这个已经输得一塌糊涂的人，为什么要吹开这层灰？为什么要让她回忆起那个贫瘠的小山村？
“算算时间，七年前我出来上大学的时候，这小女孩已经六岁了，村子里小孩子不多，我倒是没有听说过谁家姑娘叫小蝶。”她指尖敲在膝盖上，“难道她还认识我吗？”
她从上大学开始，就再也没回过家，那小姑娘就算记忆力再好，也不可能记得她。
何冰不过是客气一下，没曾想云漾漾居然真的郑重点头：“你不仅认识她，你还和她很熟悉。”
“冰冰。”她红唇中蹦出的几个字让何冰血色尽褪，“你还记得家里的妹妹吗？”
“你……你什么意思？”
“漾漾，你该不会是想说，这土丫头是我妹妹吧？”
何冰慌了神，脑子里嗡嗡嗡的，怎么可能呢，小蝶怎么会是她妹妹，她这么坚强的人，怎么会有一个脆弱到自杀的妹妹？
一定是云漾漾骗她的！
对，一定是这样！
她就是想看自己惊慌失措的痛苦模样，就是嫉妒她现在比她这个大小姐过得好过得自在。
一定是这样！
云漾漾这个寡廉鲜耻心如蛇蝎的女人，自己因为回想起丈夫的出轨而烦闷，就故意整她，拿她出气。
她一定是因为当初那个心理医生是自己给她介绍的，就迁怒于她。
没错，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
没错的，没有比这更好的解释！
何冰扯出一个比罗刹还要难看的笑容：“漾漾，你别吓唬我。”
她坐着，手指攥紧裤缝，身体不可抑制地颤抖：“我妹妹她在家，有爸爸妈妈爷爷奶奶照顾，怎么会一个人跑来海宁市呢？”
“而且……而且就算她要来，家里人肯定不会同意的。”
“漾漾……”她将云漾漾从她身边扒拉开，“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可惜一切不过是自欺欺人，云漾漾还是残忍地将真相刀口上的纱布揭开：“如果她的爸爸妈妈已经因为车祸去世，爷爷奶奶也相继而亡呢？如果她这几年无人照拂，在村子里靠百家饭为生呢？如果小蝶不叫小蝶，她原名叫李雪呢？如果小蝶走出那个山村，和欺骗他的王剑仁见面是其次，主要是为了找她从上大学后就很少联系家里的姐姐呢？”
“冰冰，我记得你上大学的时候，名字叫李冰，毕业后才改了姓吧。”
何冰已经听不进去云漾漾后面说了什么，她的注意力放在“李雪”两个字上。
除了她唯一信任的李烨，没有人知道她家里还有个妹妹。
她们的名字是父亲取的，妹妹出生在一个冬天，那时她正好放寒假，何冰记得父亲说，他们南方很少下雪，但是雪是很美的，他希望自己的一对女儿像冰雪一样干净纯粹。
他们没见过鹅毛大雪，但是家里有了冰雪，李冰和李雪。
“不可能，你骗我。”何冰抬头，目光怔怔地，一下子失去了光彩，“我妹妹她出生的时候，眉心有一颗不小的痣，小蝶没有。”
“一定是你搞错了，漾漾，你告诉我，是你搞错了，对不对？”
“对不对！”
“你说啊！”
她面目狰狞地按着云漾漾的肩膀摇晃，声音尖刻得刺耳：“你是骗我的，是骗我的。”
“小蝶的额头上有一块疤痕，是她奶奶带她在集市上用药点去那颗痣的痕迹。”
“冰冰，我知道这一切太突然，对你来说很难接受，但是你看完这个，就知道我没有撒谎。”
云漾漾将手机递给她，上面是小蝶定时短信的后半段。
小蝶在决心离开这个世界前，找到了她朝思暮想的唯一亲人，她唯一的姐姐，李冰。
何冰几乎抓不住手机，她手指狠狠地捏着手机边缘，才勉强控制着手机不会被抖下去，小蝶遗言的一字一句都让她泣血。
“漾漾姐姐不用为我感到伤心……”她轻轻地念道。
你还记得我说过，我来海宁市，是想找我姐姐吗？
我找到她了，她比我记忆中更漂亮更有气质。
姐姐眼睛变大了，鼻梁变挺了，她和电视里的明星简直一模一样，我都不敢相信这是我姐姐。
不过爸爸从小就说，我是个聪明的小丫头啦，虽然姐姐已经不认识我了，但是我可不会忘记她，我每天都会看家里的全家福，认真记住姐姐的眼睛鼻子的。偷偷告诉你，那天在天山公园，你抓到我偷偷跟踪你的那一天，我就认出她了，我是不是很厉害？
但是那天，姐姐要把我送去警局，我好害怕去警局的，还好漾漾姐姐保护了我。
漾漾姐姐，我感觉很对不起你，明明已经找到了自己姐姐，却没有勇气相认，还在你家免费住了这么长时间。妈妈爸爸说过，小孩子不可以麻烦别人，可是我舍不得铃铃，也舍不得你和白姨，我喜欢和铃铃玩泥巴，喜欢你家的玫瑰花圃和鲜花饼，还喜欢听你讲故事。
我知道我应该早点走的，我有自己的家人，我不该麻烦你，但是一想到以后的生活里没了你，我就会很难过很难过，就像爸爸妈妈离开我时那么难过。和你在一起越久，我就越没有离开的勇气。
第38章 只有何冰不知道
何冰深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地吐出，才勉强按捺住将手机扔在地上的冲动。
她的妹妹，声称自己是她唯一的亲人的妹妹，口口声声说的，都是对于别的女人的不舍。
她恨自己出生的那个地方，却从来没有恨过自己的父母和妹妹，她只是……没有勇气面对他们，每次想起他们，都会痛苦万分。
原生家庭的状况时刻提醒着她身为一个大学生，对于这个世界认知的极端匮乏，哪怕已经毕业三年了，她也时常觉得，自己不过是井底之蛙，是穷山恶水出来的土丫头。
她大学几年，除了过年的时候，很少和家里打电话，毕业后更是直接断了联系，换了手机号，害怕家里打电话，劝她回老家工作。
但是什么时候，她的父母双亡，爷爷奶奶相继离开，家里只剩一个孤零零的小妹妹，都没有人通知她。
她恨那个地方，恨自己从出生开始就无法改变的这一切，但从没想过以这样一种全家死绝的方式，彻底和那个地方割裂。
“小雪。”
“小雪――”
她痛哭出声，从传遍滑下来，蜷缩在床边，攥着显示妹妹遗言的手机泣不成声。
天啊，她都做了什么啊。
何冰用拳头捶自己脑袋。
她都做了什么啊。
出于对云漾漾的厌恶，她一直讨厌这个对云漾漾颇具好感的小女孩，讨厌这个差点打破她和李烨计划的小女孩，她想过把这女孩送走，让她被警察带走，回到她自己家里去，却从没想过，这小女孩已经没有家了。
她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不远万里从村子里出来，究竟得经受什么样的艰辛，才能安全到达一个陌生的地方。
她那样满怀希望，以为找到了姐姐，就再次有了家，可是她的姐姐做了什么呢？
她第一次差点溺亡在水里的时候，她的姐姐在桥上冷漠地看着她，不仅没对她有一丝路人都应该有的怜悯，还怪她的事情引起警察的关注。
天山公园里，她一眼认出了自己的姐姐，可她姐姐在想什么呢？她姐姐在想，要把她丢在警局门口，让警察把她送走。
后来云漾漾要收养她，给她一个正常的家，她唯一的姐姐又出声阻止，生怕云漾漾有了心灵寄托，再也不会去那家常去的酒吧消遣，再也没办法给他们带来巨额的利益。
李烨把小女孩带到公司的时候，她看也没看，把姑娘交给了教化新主播的那帮人。她的姐姐看到她小腿上被抽出来的伤口，也只是淡漠地扫过，踩着高跟鞋，端着一杯黑咖啡慢悠悠地走过。
她记得妹妹问过她，她那天局促地站在自己姐姐办公室的门口，拽着裙子问是不是她听话的话，冰冰姐姐就会喜欢她。她冰冰姐姐当时居高临下地点了点头，把她推进了不可回头的魔窟。
如果没有那些直播，无故消失的王剑仁就不会再次找到小雪，就不会约她出去，就不会欺负她侮辱她，就不会有她的二次自杀。
可怜的孩子，走了之后，她心心念念的唯一的亲人也没有去看她一眼。
“对不起，小雪。”何冰手指插进头发里，狠狠地揪着自己头皮，“对不起，姐姐应该认出你的，我应该一眼就认出你的。”
她们姐妹俩都有一双好看的桃花眼，爸爸说过，这个世界上没有比这更美丽的眼睛。妹妹身上有这么明显的标志，她居然都没认出来。
云漾漾淡然地欣赏了一会儿何冰的丑态，才像往常她失意时何冰对她一样，伸出胳膊，将自己的好朋友围在自己怀中，给予她一点点温暖。
“冰冰，你不要这样。是我的错，早知道你这样痛苦，我就不该告诉你这一切的。小蝶她不会想看到你这个样子的，就当是为了她，你也不要这样对自己了，好不好？”
“冰冰，你不要怪自己，毕竟小蝶已经十三岁了，你上大学的时候她才六岁，七年的时间里，小孩子变化太大了。”她提醒了何冰身为姐姐的失职，“如果我是你，我也认不出来。”
“都是我不好，早知道我就该听李烨的话，由他告诉你这件事。”
“如果是他来说，肯定会用更加温和的方式，让你不至于这么难过，这么自责。”
云漾漾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对不起，不断反思自己的行为：“对不起，我应该听李烨的话的，我不该不经过他同意，就擅自告诉你这件事。”
如她所料，何冰不辜负她的期望，捕捉到了话里的重点。
“你什么意思？”她从膝盖上抬起头，不顾满脸眼泪，头发乱糟糟的不体面，抓着云漾漾的大臂疯狂晃动，“什么叫你不该不经过他的同意，就擅自告诉我这件事？他也知道小雪是我的妹妹吗？”
“冰冰冰冰，你吓到我了，你冷静一点好不好？”
何冰的眼珠子简直瞪得要突出来了，比电视里死不瞑目的女鬼还要恐怖三分，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才停止晃动云漾漾：“漾漾，我冷静下来了，你现在……”
她艰难地咽下一口涎液：“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什么叫你不该不经过李烨的同意就擅自告诉我这件事吗？你们是串通……不，你们是商量好了，要瞒着我这件事吗？”
云漾漾有几分难为情，她听起来不是很有底气：“其实冰冰，李烨选择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小蝶发给我的是定时短信，当我看到小蝶消息的时候，她已经火化了。然后我给李烨发了消息，将小蝶是你妹妹的事情告诉了他，但是刘烨说不能立马告诉你，小蝶已经去世了，如果这个时候告诉你，你肯定接受不了家人的死亡。”
“其实我觉得这样不太好，第二天又和李烨商量过后，他才决定告诉你这件事，但是不能由我来说，我这个人不会拐弯，太直接了，他就不一样，他每天和很多人打交道，最会和人交流了。”
云漾漾这个恋爱脑，居然还不忘给她丈夫解释。
她不懂李烨是个什么人，何冰可熟悉得很。
他们公司的女主播，并非人人都愿意从事这种违法的事情，有的人肝了一段时间就想逃，最终都被李烨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她们哪怕最开始不愿意，最后也沉溺于色情直播带来的巨额收入，不断地自我洗脑，自我驯服，成为李烨赚钱的工具。
她的妹妹小雪，不过是这些女主播中最不起眼的一个，是他废掉的一个赚钱工具。
同样地，云漾漾不知道李烨的心思，她却知道，李烨从未想过让云漾漾过继过来的女儿活着。他之所以答应云漾漾的要求，不过是为了安抚她，不过是为了找个理由把小蝶带到公司，他有的是办法让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崩溃至死，就算没有王剑仁，小女孩儿也有去无回。
李烨不会允许除了白悦光孩子之外的任何孩子继承他的遗产。
她木然地起身，趿拉着高跟鞋僵硬地走出这幢房子，下楼的时候崴到了脚，狼狈地跌在楼梯处，又被赶上来的云漾漾扶起。
何冰腿还没站直就又跌了下去，整个人滚到了一楼，腰部撞到楼下的桌角。
她爬起来，双目无神地靠在桌边，拒绝云漾漾和白姨的搀扶。
这两人着实被她吓到了，无措地围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又不敢离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