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顺着灯光看向旁边那人的脸,两人目光对视,明亮的眼眸互相映照出对方的脸。不知是怎的,钟予槿仿佛嗅见雪花和纸墨混合在一处的香气。
灯笼发散出柔和的光,照在清冷的雪天里。
钟予槿宽下心来,露出白牙,满是歉意地说道:“是我睡糊涂了,一时间连救命恩人都怠慢了,两位快请进。”
说罢,钟予槿就敞开大门,热心邀请道,“外面冷,快进来暖和暖和。”
“不不,夜深我们就不进去麻烦姑娘了。”卫寅放下身上的物件,客气道。
“钟姑娘不必客气。此行目的我们也是来求个心安,既见钟姑娘身体安好,我们就不逗留了,何况都住在一条街上,日后总有相见的时候,不差这一时半会。”谢先生平静地注视着她,和面前女子脸上的欢喜不同,好似这漫天的雪,冰冰凉凉,落在人脸上,倏忽化了。
听罢,钟予槿便乖巧地将袍子还给他身边的仆人,“这应该是谢先生的衣裳,落在这里了。”
这外袍是今早谢有尘见她冻得脸色发白,便脱下裹在她身上用来保暖的。
卫寅接过袍子,点头道:“还真是,我家公子今早为了救人那急得不得了,平常这些衣服一一”
谢有尘打断他的话;“卫寅,拿了衣裳就先放车上吧。”
“哦,我这就去。”
谢有尘抬眼,对上那双清透的眼睛,“今早给您诊病的郎中说姑娘的病情突发得急,实际是长久以来的病根未除,以后需慢慢调养,我看等雪停了还是再去瞧一瞧为好。”
钟予槿福了福身子,“有劳先生提醒,今日之恩没齿难忘,日后若是有需要我帮忙的,先生尽管开口。”
“钟姑娘,这是给您烧柴火的炉子,天冷您烧点炭火暖和暖和。”卫寅又从车上带过来一个黝黑的布袋,连带地上的物件一起递给钟予槿。
谢先生看了看满脸错愕惊讶的钟予槿,开口劝道:“邻里之间,有难帮难,这是应当的,钟姑娘收下就是。”
邻里之间。
钟予槿有些哽咽,她觉着这悲催的穿越人生总算有了些曙光,最起码开局就遇见了一个心善,嗯,还人美的好邻居。
扛着半袋米,拎着一个烧火炉子和半袋炭火的钟予槿支棱起来。要是在现代,她肯定是要嚷嚷一句谢谢老铁的物资。
将铁锅架在炉子上,烧上炭火,给自己熬了一锅米粥,钟予槿捧着热粥,满眼含泪地想着灯火映照下那位谢先生的容颜,瞬间腰不疼腿不酸,身子也舒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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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家的宅子在钟家的东边,大门又是朝着正街,需要穿过狭小的巷道。
主仆二人送过东西后,雪小了不少,谢有尘便让马车先行,自己则慢悠悠地折返回去。
卫寅走在在前面照路,嘴里依旧叭叭不停:“哎,公子,我听说这位钟姑娘可是临州城内钟家的嫡小姐,怎么落得这般没人管没人问的境地。”
语气很是不平,特别是今夜下过大雪,眼见那位钟姑娘身形单薄,家中连个照顾的仆妇都没有。
“你既去查了,便直说,还要在我这里卖关子。”谢有尘微笑不语。
卫寅轻咳道:“我这不是听茶楼的说书先生听习惯了,这些事情要是三言两语地讲完,那多无趣。”
谢有尘抬眼看去,夜色里依然能看见他沉沉的脸色。
卫寅缩回笑脸挠了挠头,接着说道:“钟家前几天丢了一批货,负责跟随护送的便是钟家这位大小姐。我倒是觉得那位钟小姐看着柔柔弱弱的,居然有做生意的本事。”
谢有尘侧目,“这也要稀奇,先祖在世时,就在宫中设立女官制度。宫里不乏有聪慧机敏的女官,既有好手艺,又饱读诗书,自设立以来,大有裨益。”
“我们在临州已有数月,往街上一看,不乏有摆摊卖货的妇人,更有能力出众的娘子掌管着酒楼茶馆,不比男子逊色多少。”
“接着说。”
“钟家这次丢的货可不少,眼下到了冬月,正是生意大好的时候,结果现在却没货卖,还要时刻提防别家挤了生意。这事难就难在牵扯的人太多了,其中利益纠葛便是清官老爷来也说不清楚。
谢有尘放慢脚步,“怎么个不清楚法。”
“早些年钟老爷做生意的时候,因缺钱少人,就将他乡下的一些亲戚拉拢过来,合在一起做生意。”
“后来生意果真做大,钟家也在临州城内扎稳脚跟。如今的钟家那可不是一个家,是好几个叔伯舅侄,婶子妗子聚在一处,以及那些隔了好几代的七大姑八大姨都在临州城内倚靠着钟家安家做事。
“这钟小姐犯了一个错,耽搁的可是整个钟氏,那些亲戚便集体上门宁要逼着那位继室夫人把钟小姐赶出去。”
“继室?”
“啊,那位钟老爷的原配夫人去得早,又接着娶了一位续弦,接连生了一儿一女。如今钟老爷去世,管家的就变成那位继室夫人。”
卫寅撇撇嘴,“我听人说这位继室平日里乐善好施,往庙里捐过不少银钱,名声很是响亮,一直被人称作善心菩萨。可是依我看,她这个名声就有点虚,钟姑娘好歹也是钟家嫡女,再落魄也该有个安稳的落脚处,如今钟老爷才走多久,嫡女就落得这般穷困潦倒。”
“就这,还谈什么菩萨,哪个菩萨这么心冷,连个姑娘都照顾不好。”
正门已到。
谢有尘站住脚步,沉思半晌后沉吟道,“看来这小宅院里的事情不比深宫里的纷争逊色多少。”
台阶上的雪粒踩在脚下嘎吱嘎吱响。
谢有尘手里握着的书册被滚烫的手心暖得有些温热,他顿道:“钟家的货被劫,报官了吗?”
卫寅怔住,望着自家主子的背影,恍然拍了拍脑袋,念道,“这里头水深得很哪。”
可怜那位钟家小姐这大雪天可怎么过。
第3章 烧饼
该吃吃该喝喝。
钟家老宅的厨房内,温暖的火光照在少女的雪肤上,添了几分柔意,锅里的米粥咕嘟咕嘟滚着,混着米香的雾气漂浮在上空,渐渐蔓延到窗外,天已大晴。
望着灶洞内蒸腾的火光,钟予槿盘算着日后的生计。
原身离家时带了些零碎银子,足够她在这小宅院里吃喝不愁两三个月。
钟家的老宅虽然年月大了,但好在房梁坚固,地方宽敞,又坐落在临州城内,邻里和睦,怎么着也算是二线城市里的小别墅。有钱有房,她还有什么好愁的,至于以后如何衣食无忧地存活下去,这得需要费些脑筋。
古代平民能干的工作逃不过织布,种地,做苦工这三样,有些闲钱的做点小买卖,虽说三百六十行,干哪行不是干。
但是,钟予槿默默地看了看自己的小细胳膊,还是遵守老本行好些。
毕竟曾跟着富商钟老爷管过几年家,经商之道与算账早就得心应手。手里还有些人脉,虽不知如今这些人还愿不愿意跟随她,但商人向来趋利避害,只要有钱赚,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前世她在工作之余做过几年的美食自媒体,下到家常便饭,上到那些仅存在于古籍中的菜品,她能摸个八九分。
所以她打算从最擅长的餐饮业做起,至于是卖包子还是小馄饨还是糕点,糖食,她还是先去考察市场行情再说。
这眼前的困境不过是一时的,原身父亲钟老爷从一个小小的卖糖郎到最后成了万贯家财的富商。
想来靠着自己的双手在临州城内安定下来不是多难的事情,钟予槿长舒口气,再想想自己已经脱离了那利益纠缠不清的钟家宅院,本就对宅斗生活兴致缺缺的她倒落得耳根清净。
临州城内的井水清甜,煮出来的米粥也是有淡淡的甜味,钟予槿吹着碗边,用木勺舀了一口,一种缠绕在舌尖上的米稻香。
晨光熹微,积雪泛着微光,叩门声响起。
钟予槿不慌不忙地擦了擦嘴,心中暗想此地的街坊都是热心肠的,她才搬来不过两日便不断有人拜访。
“钟姑娘安。”
开门便对上一张圆乎乎笑盈盈的脸,巷道内霞光弥漫,钟予槿总算看清昨夜那位叩门小厮的脸。
卫寅笑眯眯地举着食盒,指道:“今早嬷嬷烙的饼有些多,我家公子说了,与其让饼放在那里失了鲜,不如拿给街坊四邻尝尝,这不我刚从崔奶奶那里回来,这没走几步就闻见你家里的粥香,要是趁着热乎乎的饼,更有滋味。”
食盒内的饼呈出金黄色泽,中间还洒了少许芝麻。
但她还是冷静地看了看这天降馅饼,这些谢先生好生奇怪,跟菩萨下凡普度众生一样,昨日雪夜送炭,今早又送饼,她有些不敢接。
谁料卫寅倒没在意这些,毫不顾忌地拿块饼咬了起来,顺手塞给钟予槿一个,“姑娘,冬天冷,饼凉得快。”憨实的肉脸上,一双眼睛眯了条缝。
像小孩给朋友分东西吃。
行吧,今朝为饼死,来日不留憾。
钟予槿咬了口,这饼内里放了些糖,做时一定放了不少油,吃着香酥可口,她瞧着这位胖乎乎的小厮,问道:“你看我,只顾着收邻居的好处,连邻居叫什么都不知道。”
“我叫卫寅,姑娘叫我小寅就行。”卫寅想了想,补充道:“我家公子姓谢,名有尘,您喊他谢先生就行。”
投桃报李。
饶是家里只有一锅粥,但待客之礼还是要有,钟予槿挺直腰杆问道,“小寅哥若不嫌弃,不如来我家喝碗粥?”
干吃饼是有些噎得慌,卫寅张了张嘴,有些要进来的意思,但瞥见什么,急忙咽下饼,匆匆告别。
钟予槿往东边侧目,烟罗彩霞,积雪莹莹,那位谢邻居往巷子深处看了眼。
实在有趣。
“槿姑娘一一”
巷道里的雪被扫过,留下些斑驳的痕迹,一双绑着红色布包的驴蹄哒哒哒地溜达到钟予槿跟前,不单是脚,驴脖子驴背全都用彩色娟带装饰着,像是娶新娘子一般热闹喜庆。
很快,从驴车上下来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妇人,红袄绿裙,走起路呼呼带风,手上的帕子在风里飘扬,青黛腮红,红唇脂粉,颇为艳丽。
“大雪天,你还起这么早,怎么不多睡会,昨日可把我们这些街坊吓坏了,脸色煞白的啊,看着让人心疼,哎,我看你今早的气色倒是好很多。”那妇人摸上钟予槿的脸颊,一双眼睛眯成了弯月牙。
钟予槿嗅到了她脸上的脂粉气,但不熏人,有种淡淡的花香。
“赵大娘子,您起这么早是去赶集吗?”
原身八岁就离开了南街坊,对周围的记忆还停留在孩童之时。钟予槿思索了半晌,才渐渐地认出面前这位临州城内颇有名气的媒婆赵大娘。
钟予槿下意识地去找她脸上有没有媒婆痣。
没有,只是在鼻翼左边看见一颗小小的美人痣。
天越来越冷,多数老人都想趁着年底吉日让孩孙们结亲,好多热闹几天,赵大娘为此忙得几夜没睡好觉,这一早上拉着钟予槿紧着自己最头疼的事情嚷嚷起来。
“哪有空赶集,最近那王二嫂家的小儿子找媳妇,翻来覆去给她找了多少好女儿,儿子都点头了,那当亲娘的就是不松口,我看呀是天仙来了也不行。”
钟予槿全程笑着听赵大娘眉飞色舞地讲完八卦。
“哎,钟姑娘你不在自己的大宅里过冬,怎么今年突然回来,也不带个婢子老妈妈帮衬着,这宅子可有□□年没住过人,没人气,冷得慌。”
“方我听人说你昨日刚搬回来就晕在了家门口,怎么回事啊。”
八卦到自己身上了,钟予槿捂着胸口轻咳道,“害,还不是老毛病,每年冬天便体虚喘不上气,前几日去庙里烧香,有位高僧指点,说我是因为少时离了祖宅,失了根基,最好的法子便是回来调养。”
“说是调养,怎么也不见个婢女回来照顾。”赵娘子疑惑地开口,“你跟我说,你那继母对你当真是好,还是虚情假意。”
说起钟家这位继母,整个临州城谁不知道,数十年前禹州闹了饥荒,有不少百姓拖家带口出来逃荒,这位郑娘子也是跟着家人来逃难的。
谁知长途跋涉后一家人独存活她一个,等到了临州城已经是被逼得走投无路,幸好遇上钟家夫妇将她带回去,给了她一份生计。
正巧遇上钟家事业刚有气色的时候,钟老爷靠卖糖攒钱开了家专做糖食的店铺。郑娘子在钟家勤勤恳恳地做事,待客也是温顺有礼,当时都说钟家人积善行德,才有这般能干的帮手。
可后来钟夫人因病去世,还未过一年这位郑娘子便做了钟老爷的续弦。
闲话四起,但后来成了钟夫人的郑娘子曾在冬天时给乞丐施粥,对待下人也是宽厚仁慈,亲戚也是多有夸赞,后来钟家家业越来越大,这位郑氏又给庙里捐赠香火,给学堂捐钱捐物。
没过几年,郑氏的名声便开始扭转,人人都夸赞她贤良淑德,是个不可多得的当家娘子,钟家要多亏这位继室才有了今日。
和钟家一起住在南街坊的人也曾羡慕过,可如今看见本该在高门大宅里享福的钟家大姑娘默不作声地搬回老宅,这心中不免嘀咕起来。
对此,钟予槿也只是微微一笑,继母的名声怎样她可管不住,但眼下她对赵大娘的漂亮驴车很是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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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州城在周朝向来有风水宝地之称,后有山前有水,山峰秀丽却不险阻,商道通达,贯穿整座城池的青烟河向来平稳,甚少有洪灾。
这几年风调雨顺,临州内粮食丰收,城内商业繁茂,瑞雪丰年,百姓的脸上不见愁苦。
驴车稳稳当当地进了西边的榆钱市,因这地长了棵百年榆钱树,常有人给外人指路说,看着西边那棵高大的榆钱树走,如此便得了这名。
赵大娘是要去她口中那位卖鱼的王二嫂家,钟予槿识趣地说自己要下来采买些用品。
雪停后,百姓们赶集采购的兴致极为高涨,一来是担心家中物资准备不足,二来想出来沾沾瑞雪,讨个彩头。
卖炭火木柴的,卖布的,卖珠花绢花的,都凑在街道两旁,好不热闹。
职业习惯,钟予槿对街边卖的吃食最感兴趣,有寻常的饼子,包子,和馄饨,也有卖糕点和糖水的,油炸果子和卖腊肉腊鱼的,还有活鸡活鸭,活鱼,不嫌麻烦可以带回去煮一锅酸辣鱼,鸡汤鸭汤。
钟予槿一边啃着素馅包子,粉条软糯,豆腐干有嚼劲,摊主也不吝啬,放了许多油,她忍不住又买了一个红豆糖馅的,甜咸搭配,不失为一件美事。
最令她满意的是一种米饼,提前煮好的米饭,摆成圆形,放在铁板上煎烤,洒上些盐粒,抹上带点辣味的酱,钟予槿买了一个尝尝,外焦里嫩,米香萦绕在唇齿间。
钟予槿进了一家糖铺子,本想着这里只卖糖,最多会供应些点心糕点,不料这里面的东西种类齐全得很。
周原朊朊,堇荼如饴①,其中的饴便是用五谷杂粮酿造出来的饴糖,也就是麦芽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