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氏含着泪叹了口气,“当初予槿这孩子不听劝,非要舍近求远和那些牧民做生意,现在出了事情,那些族亲立马就跑来嚷嚷。”
“你没看她二伯,一天到头两三趟跑,求我给他弄间新铺子,三伯要借钱买新宅子,已经闹了好几回了,老爷一走,这些人要是再留不住,钟家才是真的要完。”
“往日,大小姐有老爷罩着,行事作风向来说一不二,别家想拿钱都是要经她过目准许,现在老爷去了,靠山没了,那些族亲心里的怨气可不得发出来?”
“我为了保住我们大房的地位,只能让槿姑娘先忍一忍,暂时搬出去,等过几日我再想办法让她回来。”
郑氏接过茶喝了口,“书画啊,你是跟着小姐一起长大,这点道理应该懂。”
“书画明白,多谢夫人指点。”
郑氏拭了拭眼角,随后伸手抬起书画的脸,笑道,“你看你也在钟家呆这么多年,如今也到了芳龄。”
“我看啊,与其等你变成人老珠黄的老嬷嬷,不如把你许给她大姑母家里的小儿子好了,你和大小姐还能做回亲戚,总比你嫁给粗鄙莽夫要强得多。”
话音一落,在场的人脸色都变了变,刚才哭哭啼啼的钟思敏也皱起眉头。
谁不知钟家大姑母的儿子是个风流好色之徒,家里都娶了好几个小妾。书画的脸瞬时苍白起来,眼泪快要夺眶而出。
郑氏冷脸看了看全无喜悦之情的书画,“思敏,快带着书画她们回去吧,都要成一家人了,以后可不能跪来跪去的。”
钟思敏见状只好温顺地应下,带着自己的丫鬟回了房,脸上不再有回府时的委屈,而是有些惊恐和担忧。
郑氏垂眼看向地上的砖石,仔细品了品翠竹的回话。胸口颤动着,似乎还有怒气未散。
她把自己的贴身嬷嬷叫到旁边,交代了几句话。心中的气总算顺畅许多,转身对着堂前的牌位看了许久,嗤笑一声离去。
第8章 熬糖
收摊回去的路上,钟予槿买了一车的甘蔗。
从前钟老爷就是靠卖糖起家,卖的糖品就两样。
一种是麦芽糖,先让小麦泡在水中发芽,同时备上蒸熟的糯米,二者混合发酵,过滤出液体,起锅熬煮十几个时辰,再定型。
另一种是蔗糖,胹鳖炮羔,有柘浆些,饮用蔗浆早就不足为奇,临州城人更擅长用甘蔗熬出蔗浆,待蔗浆冷却凝固成为黑褐色的糖块,再拿出去卖。
两种糖都取之珍贵,一个要用粮食酿造,一个要依靠人流血流汗,从种到收再到熬糖,费尽力气一车甘蔗也只能产出少量的糖。
所以本朝糖价确实有些高,若不是这几年临州城内的制糖户越来户们见种甘蔗有利可图,便开辟蔗田,转卖给城里的糖户,糖产量有了些许提高,恐怕吃口糖仍然是件奢侈的事情。
回家已经到了午食的点,钟予槿先把一车甘蔗卸下,把赵大娘的驴喂得饱饱的,送了回去。走时赵大娘硬要塞给她一兜冻得邦邦硬的甜梨。
推脱不了,钟予槿也就恭敬不如从命,拎了回来,正好回去煮甜梨汤润润嗓子。
回家后她先将集市上来的鲫鱼收拾干净,搭配李婶送来的白菜做酸辣鱼汤。
经过一年生长的鱼从冰湖里捕捞上来,肉质格外细腻鲜香,用热油煎成两面金黄,倒入热水,小火慢炖,煮出奶白的汤汁,将脆爽的白菜切碎放入,一起熬煮。
两样都是极为鲜美的食材,也不必费什么调料,洒些盐巴,醋和胡椒粒。喝完汤后,钟予槿身上格外暖热,开始制糖大业的第一步。
在后世,钟予槿用小麦亲手做过麦芽糖,方法不难,可临州城内做麦芽糖的商户已经有很多,真要竞争起来她这个小作坊还不知道能不能挣个本钱。
况且麦芽糖还需要用粮食去发酵,在这个农耕时代成本实在高,可出糖量却不成正比,实在鸡肋。
而蔗糖因为技术原因,城里的大多数制糖工坊只是把甘蔗榨汁,再进行曝晒。也有工坊把甘蔗榨汁熬煮,但熬出来的糖要么是一团黑乎乎的粘稠糖浆,要么便是一团黑渣,尝起来味道也甜,但卖相实在不好看,杂质颇多。
蔗糖的工艺落后,那就想办法提升,没糖,那些糕点果脯之类的甜食做起来更难。
钟予槿心里有更多的打算。
蔗糖在这个时代还只是初步开发,若是她把后世的种植方法和制糖技术搬过来,再以器械辅助,实现量产,日后制作糖食卖出去,按照现代的说法,这就是一整条产业链。
她在脑中畅想半天,干劲立马涌上来。
钟予槿原本是深信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的理念,打算自己动手研究,可在砍了两根甘蔗,手臂被震得极痛后,还是忍不住去了隔壁李大婶家借刀具。
“你买这么多甘蔗能啃得完吗?”李婶跟她进了院子,瞧见满地的甘蔗有些担忧地看了看她,难不成她是准备卖蔗浆。
“不是吃的,用来熬糖的。”钟予槿扔下钝刀,换上更锋利的刀具,果然效率提高不少。
李婶看着面前的小姑娘拿着刀具哐哐地砍甘蔗,颇为心疼地说道,“你这孩子,想吃糖可以用点麦子自己酿啊,你既然是钟家的女儿,肯定是学过这些的,用甘蔗熬糖太麻烦,若是熬出一锅黑渣子,不就白费力气了。”
钟予槿笑道:“李婶,你就放心吧,这是我爹留给我的秘方,我今日想来试试。”
李婶盯着那晃动的刀刃,不放心地留下来,“你一个人弄这些怕是明早都砍不完,我也闲着,帮你削几根。”
钟予槿擦了擦头上的汗,对着李婶露出笑来,“那就多谢李婶了,等熬出来糖我们两家分食。”
有了锋利的刀具,钟予槿尽量将这些甘蔗碾碎,再把这些甘蔗碎放在锅里不断熬煮过滤,等熬出来赤黑色的糖浆时再重新入锅不断熬,一车甘蔗最后只剩下一锅糖浆。
按照往常,这时候该收火等待糖浆凝固,趁这些固体糖浆较软时,及时翻出来放入方形器皿中反复压平,最后切成小块,这便是很多卖糖郎沿街叫卖的糖块。
临州城的大多数制糖户都是用这样的方法,过程繁琐,但出来的品相很是不好,今晚钟予槿想试试新方法,将里面的杂质尽可能地撇出来。
作坊内柴火烧得很旺,浮在屋顶的雾气都有一股甜丝丝的香气,锅里糖浆冒着细小的泡泡,钟予槿盛了一筐的草木灰,先把灰筛成更细致的粉末,随后慢慢倒入糖浆中翻搅。
在灶洞前烧火的李婶吃惊地问道:“好好的糖浆为何往里面放灰啊?”
“李婶,你等下就知道了,这样出来的糖又好看又甜。”
钟予槿撸起袖子加速翻搅着糖浆,这还只是最简单的方法,后面会更加繁琐耗时,草木灰只能将糖浆中的部分杂质吸附出来,留下较为干净的糖,后面还需要加入木炭析出更加细白的糖。
但考虑到眼下只有草木灰可以利用,钟予槿打算先止于此,日后等研制出来器具会更加方便。
李婶登时反应过来,人家是制糖大户家的大小姐,想必一定有自家熬糖的秘方,且跟着人家弄就是了。
加入草木灰后,要一遍遍地撇去浮沫和杂质,直到深夜,星光亮起,钟予槿看着越来越干净的糖浆,敲了敲酸痛的肩膀,抬头看了眼窗外的星星。
“李婶,要不你先去睡吧,这估计要熬到天亮了,小冉明早还要去学堂。”
李婶坐在灶洞前,脸上闪动着火光,“你一个人怎么行,我帮你烧火添柴,你轻松点,再说小冉那么大了,早饭她自己会弄。”
钟予槿默默地回笑,额角的汗在火光的辉映下闪烁。
寒冬晨起,屋外寒气极重,屋内却还残留着热气,望着已经结晶的糖块,钟予槿擦了擦头上的汗,穿上外衣,手掌因为不停地翻搅,发热发红起来。
饶是做好了准备,还是被风雪吹了一脸,脸上的热降下不少。
天已大亮,雪花再次飘飘扬扬地落下,好在只是零星几片,钟予槿站在门口透气,冷不丁地对着空气打出喷嚏。
“哟,槿姑娘,您这是熬了个大夜啊?”卫寅驾着马车从她面前驶过。
钟予槿揉了揉眼睛,从昨日中午忙到今早,中间多亏李婶她才眯了一会,现下看见灰蒙蒙的天,脑袋里也是混混沌沌的。
她抚了抚鬓边凌乱的头发丝,迟疑了半晌后才认出卫寅那张圆乎乎的脸,满脸倦意地点了点头。
她何止是熬了个大夜,从削皮,碾碎,再一遍遍的熬糖翻搅,忙到今早全身上下都是酸痛的,心里暗暗下决心定要把高效率高产出的制糖术搬过来,日后再不用费这么大的力气。
“熬夜做什么?”谢有尘正要去学堂上课,透过半个车帘能看见他上身青色的外衫,再往上看便是如玉般的脸,和秀挺的鼻梁,墨色的眼眸好似沉静的砚台般让人不敢妄动。
可是钟予槿却没这个心思去欣赏教书先生无双的美貌,她头昏得厉害,再不去睡怕是又要当场晕倒在家门口。
“熬糖。”钟予槿打着哈欠回了句,最终忍不住抬起昏沉的眼皮瞧了瞧谢有尘。
她长舒口气,果然那句多看帅哥能延长寿命的研究成果不是骗人的。
纵是眼前的少女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还有未曾梳洗过的脸,谢有尘却觉得她像只一夜未归的小猫,拖着懒散的身子蹭着主人的衣领,带点傻气的可爱。
“谢先生,您上课要迟到了吧?”见他靠在车窗悠然自得的模样,钟予槿皱着眉头略显严肃地向前走了几步,身为老师怎么能迟到呢?
钟予槿的发散思维在意识不清醒时最严重。
一迟到课讲不完肯定要拖堂,一拖堂那些等着回家吃饭的小朋友要挨饿。钟予槿记起自己小学数学老师,总是迟到,总是讲不完,总是拖堂,实在可恶。
这个谢有尘居然这么气定神闲地在这里看她瞌睡,他怎么好意思。
谢有尘抬起眼皮扫了眼她浓重的黑眼圈,端着脸说道,“钟姑娘还是莫做夜猫子为好,不然像这般没精气神,若是再晕倒在家门口,我可没那个时间去扶你,要赶着上课。”
钟予槿晃了晃脑袋,对着远去的马车背影摇摇头,这位谢先生怪会挪揄人的。
作者有话说:
目前发现最早的对甘蔗的描述是公元前四世纪末,屈原:《楚辞·招魂》胹鳖炮羔,有柘浆些。
煮鳖肉烤羊羔,里面放甘蔗浆来调味,以此类推,说不定那个时候有有糖醋排骨和糖醋鱼
西汉刘歆《西京杂记》中有载:“闽越王献高帝石蜜五斛。”也就是食用蔗糖已有2000年的历史了。
那个时候用甘蔗汁做成的蔗糖,古称石蜜。
东汉杨孚所著的《凉州异物志》记载:“石蜜非石类,假石之名也。实乃甘蔗汁煎而曝之,则凝如石,而体甚轻,故谓之石蜜也。”表明甘蔗汁曝晒凝结后形成石蜜,颜色泛黄,或者泛黑,总之品相非常不好。
古代制糖匠让糖再白一点主要有两条途径,一条是澄清剂(草木灰,石灰乳)的改进,另一条是印度人发明的熬炼法,就是加入牛奶不断熬炼,撇出浮沫。
第9章 临江
一车甘蔗抛去中间的损耗,仅剩一锅糖浆熬到了天亮,勉强出了二十块月饼大小的糖块。
钟予槿给李婶送去十块,剩下的打算用来熬糖水,再做一些糖食拿去摆摊卖。
上次去尚贤坊实践,足以看见本朝百姓对糖的喜爱程度。物以稀为贵是一方面,最紧要的是糖的诱惑实在太大,上至老头老太太,下到孩童,中间的豆蔻少女,青年才俊,没几个是不爱糖的。
在后世,钟予槿逛街遇见奶茶店都会忍不住买上一杯,下班后还会去蛋糕店,没走几步钱包就要瘪下来。
这回她要去临州城内最繁华的地方一一正阳街。
正阳街紧挨着临江,水路商路通达,沿街的店铺密密麻麻,是临州城内最繁华的街道。
深冬时节,河面结了层薄冰,看着萧瑟不少,若是等明年开春,河水上涨,河上游船密布,街上人头攒动。唱曲的,算命的,说书的,戏弄杂耍,各种风筝绢花,精巧玩具,多得数不清。
小吃摊更是丰盛,包子馄饨已经是俗物,路边的师傅几下就能捏出一朵比花还好看的面点,茶摊要是只有平常的茶叶水,怕是一杯都卖不出去。
红豆和绿豆煮得软烂,腌制好的梅子煮开,新鲜的茉莉花和去年秋日的桂花煮沸,全都要浇上大量的蔗浆或是蜂蜜,临州人就好这口甜味。
这些记忆全都是原身小时候跟着父亲去临江摆摊的所见所闻,回忆起江边上的热闹,钟予槿就想到明年春天,再抬头看看冬日里蒙蒙的天色。
“哎。”
“哎。”
树下同时响起两声叹息。
钟予槿支起耳朵,问坐在板凳上写字的小冉:“咦,你是叹什么气?”
小冉满脸愁苦地挠挠头:“谢先生布置的作业太难,不会写。”
钟予槿会心一笑,看来从古至今,只有功课作业才能让娃娃们抓耳挠腮。
“都有什么作业啊。”
“要先把《论语·学而》用小楷抄写两遍,抄完后要背诵,这个我已经写完了,现在就差一首诗。”
小冉低头看着桌上那张空白的纸张:“谢先生最近教我们如何作诗,这次给了个冬景的题目。”
说罢,她仰头望着院子里高大的木槿树,颇为感伤地说道,“我写不出来。”
可怜的娃娃,钟予槿停下手里的动作,沉思了半晌,把自己从小学到高中的语文课想了个遍。
“作诗嘛,讲究的就是立意。要是单纯写冬景太没有新意,要是想让老师都忍不住夸赞的诗,那就往深层走,立意要高。”
“啥是深层,啥是立意。”小冉挠了挠头,一脸迷糊得望着钟予槿。
“你看。”钟予槿指了指头顶的树说道。
“比如你写冬天里的这棵树,若是单纯写它在风里孤零零摇曳的模样只能算作下品,若是你写它春发芽夏开花,秋落叶冬迎雪,再感叹时光流逝,就能让你的谢先生眼前一亮。”
小冉点点头,忽然又记起什么,“谢先生严格得很,让他眼前一亮可不能行,要做就做最好。”
好学生,钟予槿立即对这小女孩高看一眼。
这姑娘前途无量啊。
“主要是谢先生说了,要是谁写的诗能得第一,他就给谁发一套笔墨纸砚。”
钟予槿微笑,不愧是师徒俩,一个比一个一一
小冉放下笔,往钟予槿身边靠拢,“所以阿瑾姐姐,你再给我多说一点呗,眼前一亮的诗那么多,谢先生早就看腻了。你是不知道他给的东西有多好,徽州墨和红丝砚台,我这辈子都用不起,要是能得头名,我明年就不用换新的了。”
钟予槿托着下巴慢慢说道:“譬如春去秋来,时光一去不返,今时今日在树下做活,可来年来日坐在树下忙碌的人却不见踪影,只留下这棵树在风雪中等待他们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