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是往这方面想,你的谢先生肯定是要多看一眼你的诗。”钟予槿拍了拍她的肩膀,“想想你的诗能在那么多作业里让先生多看一眼,你就已经超出旁人了。”
小姑娘还停留在她适才的话里,想了会后默默地叹气,“就像姐姐一样,从前跟着伯伯婶婶离开这座院子,现在姐姐回来了,伯伯和婶婶却不见了。”
雾蒙蒙的天色下袭过来一阵北风,吹得树枝晃动。钟予槿垂眸看向手里红彤彤的山楂果,童言无忌,她真真是被虐到了,眼角阵阵发酸。
虽是冬天,可临江街的喧闹依旧不减,钟予槿今日将火炉和锅一起搬上驴车,挑了出繁华的街角亮出招牌,大方地吆喝。
火热的炭火煮着热气腾腾的糖水,家里食材有限,她也就煮了两锅,一锅是赤豆糖水,一锅是雪梨糖水,再加上冰糖葫芦和山楂糖雪球,糖葫芦上还夹了几个薄梨片,全都挂上一层晶莹剔透的外壳。
这次钟予槿让小冉替她写了钟家糖食铺的招牌,专门挂在摊位前,虽然现在只是个小摊位,但名号依然要慢慢养起来,蹭自家的名声,不丢人。
热乎乎的糖水很快引来客人。
“奶奶,我要这个糖葫芦。”
“娘,我要小雪球。”
“摊主,盛碗赤豆糖水,多放点糖。”
钟予槿慢慢数着银子,一下午没怎么停歇过,锅里的糖水越来越少,糖葫芦也只剩下两三根,她正准备收摊时,摊位前来了位青年公子。
“摊主,来碗赤豆糖水,要多放点糖。”
钟予槿抬头望着他,微笑道,“公子,糖可剩的不多了。”
张锦言从怀里掏出一袋鼓鼓的荷包,指着她碗里的糖块,“你剩多少我便买多少,再付双倍钱。”
钟予槿无奈地摇头:“张公子还是一如既往的豪气啊。”
第10章 内斗
钟家庭院,家中的仆人婢女分工有序地在庭院里忙活,清扫积雪,给树干绑上布条以保暖,温暖的花房里面烧着炭火,秋菊和月季肆意盛开。
当年钟家一朝发迹,恰逢郑氏接连生下一儿一女,钟老爷便在金钟坊里盖了座极为富丽的宅院。
后来钟家二房三房也相继搬进金钟坊,如今整个坊内聚集了钟家上下所有的族亲。算来钟家大房若是没有靠着这些亲眷,哪能这么快临州城内快速扎稳脚跟,成就一时荣光,如今钟老爷虽然离世,可也没几个对家敢和钟家叫板。
虽是冬天,可钟家的庭院却不荒芜,墨绿色松柏被雪水洗净,愈发鲜亮,窗口的腊梅因为室内温暖的炭火提早鼓起花苞。
“胃口可真是大啊。”郑氏坐在长廊下翻阅账册,眉心紧蹙地摇头。
见状,身边鬓边花白的老嬷嬷小声嘀咕道:“夫人,依奴婢的意见,不如和知府大人通个信,把这伙人一起收了。”
郑氏略显不悦地睨了眼嬷嬷,“汪嬷嬷,这其中的干系太过复杂,不是你我就能一言拍板的。”
汪嬷嬷收回眼,讪讪笑道:“夫人劳心劳神,我看着实在心疼,多想了点馊主意,是我这个老不中用的多嘴了,夫人莫怪。”
郑氏轻笑:“好在我年纪还不算大,还能撑住,倒是嬷嬷您才该多去歇息歇息。说来你跟着我也有十几年了,这家里上下要不是你在帮着我,我还真有点力不从心。”
“所以啊,我现在把嬷嬷当做长辈看待,这些繁琐的事情嬷嬷不用管就是,您就好好在钟家享清福。”
汪嬷嬷回应道:“夫人还没嫁给老爷时我就跟着您,如今看您也成了一家主母,老奴是打心眼高兴,定唯夫人是命,能帮忙就绝不含糊。”
郑氏伸出手指卷起书页一角,一双眼睛盈盈地望着汪嬷嬷,“多谢嬷嬷替我分心,看来这家里也就您愿意替我分忧一一”
“大嫂,嫂嫂一一”
珠钗碰撞出清脆的声响,连带着焦急的声音一起扰乱清净的院子,院子里的仆人纷纷给那位端着小碎步,一路叫嚷嚷的年轻妇人让路。
“嫂嫂,嫂嫂。”
阵阵呼喊从前院传到后院,郑氏将账册塞给汪嬷嬷,起身整理衣裳,在钟家三房夫人进院子前露出一脸慈笑。
郑氏笑意盈盈地迎上这位美貌妇人:“我的妹妹啊,这是出什么事了啊。”
闯进来的年轻妇人满头珠玉翡翠,衣服从领子到裙摆处绣满了各式各样的花,在这四下寂寥的景色里像是突然冒出来一只花蝴蝶似的,可那张珠圆玉润的脸蛋上满是难色。
钟家三房夫人名唤蒋秀秀,是临州蒋氏酒楼蒋家的千金,在钟家鼎盛之时嫁给了钟家三老爷,因是家中独女,故而格外受父母亲的宠爱,吃穿用度极为奢靡,每每出门都要把自己收拾得一身贵气。
看见端庄自持的郑氏,蒋氏收敛了声音,娇声抱怨道:“槿姑娘不是听您的话回老宅反省去了?”
“你给她多塞点银子,让她好生在里面呆着就是了,现在跑出来摆摊像什么样子。我今天去崇贤坊里钱家赴宴,一屋子的女眷都在议论,说什么钟家要没落了,当家嫡女都要去街上卖货,还有的说是钟家趁着钟老爷去世便开始苛待她一一”
越说越是心中不忿,蒋氏板着脸坐了下来。
郑氏站在那里默默听完,苦着脸抱怨着,“妹妹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槿姑娘的脾气,这些年她何曾听过我的话,平日里我都不敢在她面前大声说话,老爷在时她都能对着你们呼来喝去的,我这个继母更是半句话都不敢插嘴的啊。”
“老爷现在已经不在了。”蒋氏满脸愤懑地起身,“如今是您当家做主,她一个小丫头片子不在闺房里安生地等待出嫁,整日就会为难我们这些族亲,现在她自己咎由自取,犯了错让她自省,她却打着钟家的招牌满城摆摊,像什么样子。”
郑氏对着蒋氏为难地笑了笑,默不作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劝慰道,“妹妹啊,别气,都是一家人,我等下再派人去给阿槿送点银钱和衣裳,今年的雪下得这么大,想必她在老宅过得也不容易。”
“消消气,都是一家人。”
“既是一家人,那就让她回来吧。”
二人抬头一看,钟家二房夫人徐氏和钟家三姑母一并进了后院。钟家这几房住得近,平常有什么事不用走几步就能聚在一起,只是不知道这三姑母也有这闲工夫过来了。
钟家二房现在负责打理钟家城内的几间糖铺和几间酒楼,早些年时候他家是在乡下务农,后来钟家大房在城里安家置业,他们家便卖了家里的田产跟着大房做起了生意。
如今钟家的三兄弟,和三个姐妹都有钟家的部分产业,按照当年给钟老爷资助的钱数,每年按时分红。
二房夫人徐氏生得一脸宽厚相,年轻时在乡下做农活,遭了不少罪,这几年好生养着,也有几分气度,她说话不急不躁,不似莽撞的蒋氏,“大嫂,我看还是让槿姑娘回来吧。”
郑氏面上笑着,心里将这三人看透了个遍,都说大宅院里的妯娌心眼多,真是不假。当初他们几房被槿姑娘制衡,便想尽法子把人赶出去,现在她当家才几日,看她独揽大权,便想着把人喊回来。
钟家三姑母附和道,“嫂子,槿姑娘年纪还小,惩罚这事意思一下就行了,闹出去不好看。”
蒋氏回想起今日席间那几个世家女眷的议论,心里更加憋屈,嘟囔着:“已经传出去了,现在讲有什么用,要我说当初你们闹得实在太过,现在想把人请回来怕是难啊。”
钟家三姑母没好气地回道,“说的跟三哥像个局外人一样,我看谁也别想甩锅,一家人干一件事,在这装什么慈悲。”
“你一一”蒋氏嘴皮子没跟上,只能侧身咬着牙把气往肚子里咽。
徐氏没应她的话,径直牵住郑氏的手,温厚地开口,“嫂子,把她接回来吧,小姑娘家的在外面住多不好看啊。”
郑氏的手被人握着,心里万分不舒坦,可面上活还是要做做的,“妹妹,我一个妇人如何做得了主,当初那么多族亲在祠堂内拿家法说事,给我吓得都不敢动,好不容易才把阿槿保下来,我是想着让她在外面避避风头。”
徐氏悠悠叹道,“别的先不说,我就害怕阿槿把咱家今年缺货的事说出去,这要是被其他家知道,今年就不好做生意了啊。”
“是啊,嫂子也别在这里说拿不定主意了,您现在当家,该拿出来点威风来,让家里的族亲捏住算怎么回事?”钟家三姑母说完便不屑地看了眼郑氏,她是最厌恶她这幅假惺惺的做派,恶人全让别人做,她留个好名声。
郑氏强忍着嘴角的笑,望着众人说道:“既然如此,我就先带着书画回老宅看看,让那丫头跟着,槿姑娘心软一一”
“大舅母,你在家吗?”
正巧,话还没说完,三姑母家的独子薛哥儿屁颠颠地闯了进来,一进屋就像个浪荡子般跑到郑氏跟前嬉笑,“大舅母,听说你愿意把书画许给我做妾?”
本来正商量着事情,冒然闯进来这么个不知分寸的浪荡公子哥,一屋子的女眷全都就此沉默。
“书画是不是在后院,我现在去找她,表姐现在不在家里,可算让我逮着机会。”
钟家三姑母脸上的笑僵住,等到那浪荡子转身冲她嚷嚷着要回去给新来的通房安排院子时,一脸怒气地伸出手掌扇了过去。
“啪!”
一记响亮的巴掌声在屋内响起,薛哥儿捂着脸垂下头,抬头看看四周的长辈,嘴里愤恨地骂了一句。
既是钟家三姑母家的孩子,郑氏也不好说什么,看着薛哥脸上的红印,笑着开口:“翠竹,去把书画叫过来。”
谁料那孩子仍像个呆头愣子一般,一听这话赌气般地要让他母亲难堪,大大咧咧地开口:“舅母是今日就让我把书画带回去?那可真是一一”
“啪!”
钟家三姑母这一巴掌打得分外恨,薛哥踉跄地退后几步,嘴角见了血,可处于母威下,只能强忍着泪垂头不语。
蒋氏忍着笑,讥讽道:“三妹啊,你这公子可真该回去仔细管教管教,像这幅模样怎么出去见人呢,把自己家当窑子一样逛。”
“滚出去。”
薛哥儿在家里骄纵惯了,出门便不知分寸,被打了两巴掌后捂着脸灰溜溜地跑了出去。
屋子里静默良久,几个妯娌一个个端着脸站得站,坐得坐,无一人言语。
“夫人。”翠竹拧巴着手,慢吞吞地从后院里出来,进门垂着脑袋站在下面。
郑氏心里已做好打算,那女娃最喜这个丫鬟,她今日把人带去,敲打一下她,谅她现在无人可靠,也不敢造次,至于回家的事情再拖拖也未尝不可。
“书画呢?”
翠竹声线颤抖着说道:“夫人,书画她,她人不见了,里里外外都找过,都寻不见,那柜子里的衣裳也是一件不剩。”
郑氏端坐不住,腾地一声从座椅上站起来,急急上前问道:“这个该死的婢子,她能跑到哪里去,卖身契还在我手上。”
满屋子的女眷左看右看,再也没一个人吱声,这书画可是槿姑娘除去她爹爹娘亲外最要紧的人,现在人都一丢,可怎么拿捏住她。
第11章 张家
张锦言一家住在城外的青烟山下,守着山脚处百亩蔗田和一座山头,日子过得分外滋润。
原身跟着钟老爷做生意时,和这位张公子打过几回交道,算是熟识。
说来这位张公子的遭遇不比被族亲排挤出去的钟予槿好到哪里去。
张锦言所在的张家本是做镖局的,他自小学武,也是想着日后为家族出力,无奈他是妾室所生,一直不被主母待见,成婚后他和新妇被排挤得实在无法,就咬牙带着妻儿和小妹一起搬到城外,靠着几亩田地慢慢把日子过了下来。
如今张锦言一家手里握着百亩甘蔗田,每年靠卖糖蜜获利颇丰,半山腰上还种着茶树和桑树,池塘小溪满是鱼虾,在自己的小院里过着如世外桃源的生活。
钟予槿驾着驴车慢慢跟着张锦言的马车,行驶在平坦的山路上,望见山间白雪皑皑,霜雪满地,有种世外仙境的美感。
等春日,河水解冻,漫山遍野芳草萋萋,钟予槿想着来年好春光,愈发觉得这地方的好。
钟予槿看着张家的竹门小院,和院中忙碌的仆人,想起她家的大宅院,对比之下同为制糖大户的张家住在这间竹林,家里养着鸡鸭,一窝小猫和小狗,日子过得却是格外舒坦。
钟予槿蹲下身,招呼远处的一群小猫咪,几只小猫呆愣楞地看着她,叫了半天后,终于有只不怕生的小三花蹦跶着跑了过来。
“喵呜~喵呜~”
小三花贴着她的手背亲昵地叫,钟予槿从地上抱过小猫,享受了一把撸猫的待遇。
在后世,她曾经也想过养一只贴人的猫咪,大城市里的生活很孤独,有只猫陪着总好过回家后孤零零地面对着空荡荡的出租房。
可再一想,她自己只想着下班后有猫来陪,却不想白天上班后猫主子在家里的寂寞,一人一猫,像对怨侣,想了想就此作罢。
“我说是谁,原来是槿姑娘。”
出来迎接的是张锦言的夫人骆氏,他们夫妇二人结亲的时候,钟予槿还跟着钟老爷吃过喜酒,这几年过去,张家嫂嫂比当日做新娘更加明媚动人。
“张嫂嫂安好。”钟予槿福身行礼。
他家虽住在这山间竹院里,可骆氏身上穿着淡蓝色绸袄,茶白色绣鹤望兰的综裙,鬓边满是珍珠勾成的珠花,温婉动人,骆氏走近瞧仔细,惊讶地说道:“我说是谁?原来是槿姑娘,外面冷,快进来坐。”
钟予槿被一双温热的手握住,门帘掀开,屋内烧着炭火,宛如春日,催得桌上的腊梅花盛开了几朵,她上下打量着屋内富丽的装潢,深觉张家嫂嫂像是被宠起来的娇人。
仆妇端上两碗热茶,“姑娘慢用。”
“哟,原来是你啊。”珠帘挑开,入眼便是一个俏丽的小姑娘,一双杏眼直勾勾地对上钟予槿。
钟予槿仔细瞧她,似乎是前几日她在尚贤坊被自己继妹围堵的时候,那位替她发声的女孩。
张家嫂嫂提醒她道:“锦玉,你该叫槿姑娘一声姐姐。”
张锦玉是张锦言的小妹,她自小离家去凤岭山无双宗拜师学艺,今年才学成归来,传闻她功夫了得很。
钟予槿瞧见她腰间的佩刀,和挽起的发髻,真想目睹一下飒爽女侠的风姿。
两个女孩相望许久,张锦玉终于别扭地喊了一声瑾姐姐,钟予槿笑着应下。
见二人要谈事,骆氏拉着张锦玉去了外头。
室内的梅花才盛开,散着若有若无的香气,张锦言道:“既然都到这里了,我们就不必卖关子说客套话了。”
钟予槿笑道:“今日前来,就是来畅所欲言的,我与张公子也不是生人。”
张锦言放下茶杯,一路以来温和的表情瞬时严肃起来,语气愤恨地开口:“我头一句要说的,就是你们钟家真真是临州城内头一号奸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