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村长对着烟嘴深吸一口,不再说话。
“我的第二任丈夫可厉害的很,不仅医术上懂点皮毛,旁门左道的东西也会不少。婆子我身上一多半的本事就是跟他学的。”
神婆仰起头,目光漫无目的的飘向半空,用一种事不关己的语气聊起往事:“也许我真的命硬克亲人吧,第一个男人死了没多久,女儿又发起了烧。我想带她去医院可惜口袋里没有钱,求我大伯不给,挨家挨户求邻居也没人愿意借。实在没办法了,我只好跑了老远的山路去求那位神通广大的土郎中,请他上门救救我的女儿。他知道我没钱,也通情达理的表示没钱可以肉偿嘛,我理解,毕竟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讲到这里,神婆眼神渐渐变得阴郁,语气也无法再如同刚才那般平静。她努力克制着自己,握住茶碗盖的双手轻微颤抖,刻骨的恨意无法掩盖的掺杂在声音里。
她继续说:“我陪他睡了觉,可男人嘛,提上裤子就不认人了。我也不晓得他是没本事治还是怎么滴,随便在墙角抓了一把灰放进水里让我女儿喝下。我女儿才三岁,喝了那碗水烧得更厉害,整夜整夜的哭着喊妈妈,到最后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我求他再想想办法,跪下来磕头求他救救我的孩子,然而这位包治百病的神医是怎么说的?他说撑得过去撑不过去都是我女儿的命,如果命不够硬他也没办法。”
“咔擦”一声脆响,神婆直接捏碎了手中的陶瓷盖子,锋利的瓷片割伤了女人的手,鲜血汩汩流出,然而神婆对此似乎毫无所觉,脸上竟露出了笑容,那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后来我女儿没撑过去,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在我怀里没了呼吸。她还那么小,还刚学会叫我妈妈……她那么小小的一个,可我连埋葬她的地方都找不到,因为按村里的规矩早夭的女孩没资格进祖坟,村长你说是不是?”
“是。”村长叹了口气承认道。
“我女儿和丈夫的尸骨未寒,你们就逼着我改嫁给那位先是医死我丈夫,后是治死我女儿的行脚大夫,这可真是有意思。”
神婆扫了眼右手边第二个位置上的大伯,此刻中年人身体绷得笔直,额头不断冒出豆大的汗珠。观察了对方好一会,婆子才别有意味的开口说:“毕竟我不搬走,当时住着的三间平房大伯一家就没办法收回去,您作为村长,总得多为村里人排忧解难。”
“我……”看神婆这副态度,大伯彻底慌了神,他想为自己辩解两句。却被李村长打断了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
李村长抬起头对上神婆的视线,他的双眼早已在风霜岁月的蚕食下变得浑浊不清,此刻目光中却流露出平静和笃定。
他陈述道:“所以你杀了那位大夫。”
神婆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手上干涸的血迹说:“他该死。”
“不仅他该死,于你而言这里在座的每一个人都该死。“
村长又深吸了一口烟,含在嘴里很长一段时间后才缓缓吐出,仿佛是想多留恋一会烟草的味道,生怕以后再也尝不到了。
“把你嫁给他是我的错,把田分给老沈那些亲戚是我决定的,你大伯侵占三间房也是默许的。如果你想讨个公道,我一个人担着就行。”
“公道?”神婆大笑了起来,像听见极其有趣的言论,好一会才停下:“这世间还有公道两字可言么?不过你们不用害怕,我可没想着要报复。真想报复我二十年前就做了,又怎会拖到现在。”
村长深深吸入一口烟,烟头处的火光随着男人的吐息明明灭灭,他慢慢吐出一口绵长的白色烟雾,望向神婆:“那我就更不明白了,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第18章 人蛊
“我希望在场的各位能帮婆子我一个小忙。放心,不是什么太困难的事情,只要你们愿意都能办到。”神婆露出古怪的微笑,又恢复了往日那种不可捉摸的神秘感。
她扶着椅子站起身,居高临下的俯视众人。众人被她突兀的举动吓了一跳,离得近的几个大老爷们藏在桌下的腿肚子不停颤抖。
村长抬起头仰视神婆,他的眼神中毫无畏惧,语气依旧平淡:“既然不困难,就由我来帮你办吧。”
“你还没听完我要你们帮我办什么事情呢,说不定你听完内容就又改变主意了。”神婆笑咯咯说着:“说不定还有别人对我的请求感兴趣,别那么着急把事情揽到自己身上。”
话虽如此,但除了村长以外没有人敢出声,生怕自己弄出半点动静从而引起神婆不必要的注意。我在窗外默默看着这一切,心想要是有人对老婆子的请求有兴趣才有鬼。
只见随着神婆视线的游走,在场每个人脸上的神色都变了几变,宛如被打翻了的调色盘那般精彩。
没有人应答并不影响神婆的继续发挥,她清了清嗓子,笑呵呵的说道:“婆子我年纪大了,也没什么追求,成天只知道摆弄些旁门左道来打发时间。正巧眼下我手头上缺一味人蛊没炼成,不知谁能贡献一下自己的肉身?”
话一出口,厅房里一瞬间安静极了,那些还在发抖的客人们似乎连恐惧的本能都忘却了,正襟危坐在木椅上,不发出一丝声响。
只有村长吞吐烟雾的声音还在空旷的大厅中回响着,他又抽了几口烟,再次接过了这个话题:“我来吧。”
“认识了那么多年,我怎么早没发现您思想觉悟这般高尚?”神婆冷笑道,她没再看村长,转而望向那些抖如筛糠的众人,慢悠悠的说:“不过我觉着凡事都要讲究一个公平,除了您之外,说不定还有其他人愿意成为我的人蛊呢。还有谁想要报个名,机会有限先到先得。”
“……”
人群中死一般的寂静,我面前背对着窗户而坐的那人,后背上的衣物被汗水完全打湿了,浅灰色的衬衫料子上浮现出大片深色水印。
“既然大家都不说话,那我就当你们都默许了。哎哟喂,忘记说一件事情,瞧我这破脑袋能记住什么。”
婆子轻轻敲了下自己的脑门,说出一件更加令众人不寒而栗的话语,只听她说:“我好像一不小心在各位刚才吃的早点里误放了点东西,可能是炼蛊的原料。别怕别怕,解药我这里倒是有,不过只剩一瓶了。各位不妨商量商量给谁用?”
这话一出立刻如惊雷般在人群中炸开了锅,不久前还拍过神婆马屁的瘦长条汉子反应最快,直接”砰“的一声跪在地上。他哭爹喊娘的一路膝行过去抱住女人裤脚,一把鼻涕一把泪哀求对方。
“姐您是我亲姐姐,求您把药给我吧。这真的不关我事啊,当年我没来您家里搬过东西,土地也是村子直接划拨过来的。我从来没想过要害谁,真的您相信我…我就一老实本分的农民,上有老下有小还要我养活,我死了我那不足月的女儿要怎么办,求您大发慈悲放过我吧。”
神婆默不作声的将腿抽了出去,这人向前匍匐两步,还想继续抱住女人的小腿,对方一个阴恻恻的眼神扫过来。汉子吓得浑身一个激灵,立时收回了手。
男人瘫坐在地上,黝黑的脸颊上还残留着泪痕,眼神中充满了恐惧与绝望。
“老杜你个没出息的龟孙子,求她做什么?这疯婆子铁了心要把我们所有人弄死,你还看不出来吗?说不定村子里的怪事也是她捣鼓出来的。”
脾气暴躁的大伯“蹭”一下站起了身,他当了不少年粮食收购站站长,一贯只有别人讨好他,哪有他逢迎别人的道理。虽然神婆身份特殊,在十里八乡颇有威望,平日里要敬她几分。可现如今这老女人给脸不要脸,接二连三的整幺蛾子出来挤兑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中年人控制不住似的,火气蹭蹭往上窜。
愤怒压抑过了恐惧之情,他觉得自己忍了一晚上,终于在这个软骨头下跪的一瞬间爆发了出来。他指着趴在地上的瘦长汉子破口大骂,骂了人对方也不回嘴,只是呆呆的坐在原地,让中年人有种一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挫败感。
随即中年人又将炮火转移向今晚真正的罪魁祸首身上。
中年人强撑着气势与神婆对峙,指着女人的鼻子向众人呼吁道:“大家别被这个疯子骗了,我看早餐里根本没毒,她就是想让我们自相残杀!从我们吃下早点到现在有谁觉得不舒服?要是有毒早该发作了!而且你们注意到了没有,她自己也吃了个包子。我们不要怕她,这疯婆子只是会些装神弄鬼的小把戏而已,我们十几个大男人还怕一个臭娘们不成?”
说罢大伯便离开了座位,他大着胆子朝神婆扑去,想要制伏这位威名赫赫的女人。神婆也不挪动身子,站在原地打量着自己曾经的大伯,无奈的摇摇头,像在看一个胡闹的孩子。
中年人原本坐着的位置离神婆有四五个人的距离,他预想自己只要做出表率,那么整个屋子的男人便会对老婆子群起而攻之,分分钟把人按倒在地。
只要控制住神婆,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结果除了他以外没人敢动手,神婆微笑着朝后方比划了个手势,刚才送餐的年轻人扛着一把枪走进室内,拉开保险栓,毫不犹豫的对着冲向神婆的中年人开枪。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中年人肩膀瞬间炸开了花,血水如喷泉般肆意飞溅,离得近的几个人无一幸免被喷了一头一脸。
大伯捂着肩膀发出杀猪般的惨叫,整个人摔倒在地上不停的抽搐,很快地毯也被他的血染了透红。嘴里却还在嚎哭着:“杀人了,杀人了,这疯婆子要杀光我们所有人……”
“行了行了,别叫唤了。又没有打中你的要害,小何你去帮我大伯处理下伤口,不然万一人死了,等会儿戏开场缺少一位演员,可就没劲了。”神婆端起茶壶样自己的茶碗里加了点水,对身后的年轻人吩咐了几句。
被称为小何的年轻人应了一声,提着卷绷带走到大伯身前蹲下,手脚麻利的帮对方止血包扎。
这个过程中村长一直在注视着年轻人,等他快包扎好时才开口,以一种过来人的语气对小伙子说:“你是道上的人吧,我知道你们拿钱办事,接了单子后就只听雇主一个人的命令,直到委托完成。可你也要考虑清楚,有些单子一旦接了,最后可能得连自己的命都要搭进去。”
年轻人对村长的话视若罔闻,包扎好伤口后便站起身走回神婆身后。他隐藏在背光的阴影里,存在感非常低,不仔细看几乎察觉不到有这号人。
神婆冷笑一声:“老李你少挑拨离间,我也不是第一天和道上这些人打交道,这些雇来的人若是折在村子里,以后谁还敢和我做生意?况且我与他们无冤无仇,平白无故为什么要为难这些保护我的人?”
“那我就更不明白了”村长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被烟草染黑的牙齿:“既然你还想继续做生意,现在又是闹哪样?老婆子你是神通广大,制作的‘饵料’能把那些不听话的小姑娘教训得服服帖帖,在外地搜罗‘货物’的人员调度上也比我强,甚至销货渠道那边都能插得进去人手。
可你别忘了,如今生意能铺得这么大并非你一个人的功劳,没了这村子谁在后山种植违禁的草药?谁帮你中转分销那些细皮嫩肉的小姑娘?还有那些外出‘扫货’的村民,虽然他们都听你使唤,不过这些人的亲人朋友大多都居住在村子里,现如今你搞这么一出,村子里能剩几个活人谁也不清楚。等你的手下回来一看,发现自己爹妈都喂了虫子,还会再受你差遣么?”
他顿了顿,倒掉烟头里燃尽的粉末,继续说:这些年来虽然不能说毫无摩擦,但我们好歹也算合作愉快,大家有钱一起赚,谁会放着好日子不去过?你第二个男人死后不久,村子里闹起了蝗灾,是你出面帮大家伙解决了当年的粮荒。自从那次以后所有人都很感激你,也打心眼里尊敬你,年轻一辈的很多人甚至奉你如神明……我们都以为你早已放下了过去的芥蒂,你也从未再提起过。可如今二十年过去了,你突然又把这些事搬上台面,要和我们算账,恕我愚钝,我实在想不通理由。”
“放下?怎么可能放得下。换做是你,这泼天的仇能说过去就过去?”神婆目光冰冷的望向着村长,白炽灯洒下的光凝结在婆子的眼睛里,好似一弯尖锐的锋芒。
第19章 嘉乔
神婆挺直了腰板,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那些男人们脸上或恐惧或愤怒的神情在她眼底一览无余。
她冷声说道:“这二十年来我没有一天能睡个好觉,我只要一闭上眼就能听见女儿的哭声,她在我的梦里哭着喊冷,说身上很疼,要我抱抱她。但即使是在梦里我也触摸不到我的女儿,每一次快要拥抱到她的身体时我都会醒来……有多少次我想过一了百了,直接去和我的丈夫女儿一家团聚。但是我还不能死,债没讨回来之前,我有何脸面去见他们?”
村长叹了口气,无奈的摇摇头,反问道:“既然你如此仇恨我们,当年为什么要帮村子解决蝗灾?这些年又为什么要和我们合作?”
“当然是留着你们还有用处。”神婆咯咯笑了起来,五十多岁的老妪笑得像个清纯娇憨小姑娘。这次她没有停顿很久,像是有些厌倦似的摆摆手,示意众人保持安静。
大多数都选择了沉默,只有躺在地上的中年人还在痛苦的呻吟着,神婆也没理他,用宣布公告的口吻对所有人说:“其他东西你们也没必要知道那么详细,我劝各位节约一点力气,别浪费在和老婆子我叫板上,好好想想这瓶解药到底该给谁服用。顺便说一句,离蛊虫破体而出大概不到半个小时了,各位商量时最好快些,否则就算抢到了解药,也没功夫喝下。”
说完神婆边掏出一小瓶绿色的溶液放在正前方的桌子上,她躬身将瓶子推到长桌最中间的地方,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黏附到瓶子上面,就连地上的大伯眼神也歪了歪。神婆拍拍手,掸去并不存在的灰尘,玩味的欣赏众人的神情动作。
她朝后走了两步,退到屏风边缘,期间那名年轻的打手一直跟随在她身边,以避免有哪位激进的客人伤害到雇主。神婆打了个呵欠,面朝众人的方向笑着说:“婆子我先回房睡个回笼觉,你们抓紧时间商量,剩下的那个人我保证让他安全离开。”
“保证?呵,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用餐前你也保证过会负责我们在场所有人的安危。现在又来,你的保证究竟有几分能相信?”李村长对上神婆的目光,说:“即使我们选择出了这个幸运儿,你也未必会兑现承诺。”
“总得试试,说不定我就真的信守诺言了呢?”神婆微笑着看向他,目光中带着几分期许。
“您……您真的会放过喝了解药的人吗?”老朱哆哆嗦嗦的开口询问,眼神在药瓶和神婆之间来回游走。
他这个问题问出了在场所有人的心声,话音未落,众人的视线便齐刷刷的转向神婆,等待对方给出答复。
“那是自然。”神婆点点头,竖起三根手指赌咒道:“我以我的性命发誓绝对会放选出来的那人离开,若违此誓我将不得好死。”
众人听她誓言发的真切,心里或多或少相信了几分,同时望向药瓶的眼神也愈发炽热贪婪。他们抬起头互相打量着彼此,眼神也逐渐变得不友善。
神婆有些好笑的观察这些人,她打了个响指,身旁的年轻人从阴影中走出。不知从哪又找来一把锋利的匕首,他将这把匕首和解药一并放在桌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