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光回过神来,这一瞬间倒是明白了尚琼的意思,跟着说:“没错,庄主早就要我们前去作客,这回离得近,此间事毕倒是不得不去拜访了。”
楚钧华面现惊讶,又叮嘱一番,这才作别;却半信半疑悄悄缀在后头,不远不近盯着两人。
垂光自打练过散花十五式,功力又上层楼,早已发觉他在跟踪,暗中对尚琼说:“他身边还有个人,应当是忘忧门来的。咱们到时分头行动。”
易归潮带着七叶金桃离开芙蓉洞之前,因为担忧垂光伤势,留了一枚戒指给尚琼,作为进入晴雨山庄的通行之物。这一趟取了出来,庄人早得庄主的嘱咐,一瞧便即毕恭毕敬,请两人进了庄来。
垂光听说易归潮仍在庄内,便对庄人说了几句,要他自去通报;她和尚琼却刻意在敞亮处停留,随即兵分两路,直奔那药师琉璃阵:赶了几天,为的就是这一处。楚钧华和他的帮手既要盯梢,一定会悄悄潜入,跟在后头;垂光和尚琼都熟悉《具足图》的几路步法,便可将这两人分别困在琉璃阵中彻底甩下,叫易归潮来管——届时自己只管出庄向南,赶到百卉江乘船就是。
垂光进了树林,刻意慢慢走;楚钧华跟在她身后,走了不远便再瞧不见她的身影,四下都是路却没个准方向,甚至连来路也摸不着,当即额头见汗,自语道:“不对劲罢。”
垂光忽然字树后闪身而出,冷笑道:“不对劲的是你。”
第44章
楚钧华见了她,忽然面露笑容:“我听说你去年便和这里庄主有些误会,怕你被人欺负,才跟着过来。”又四下打量,“这里不像是晴雨山庄的迎宾之处,莫非师妹走错了路?”
“自然不是迎宾,”垂光说,“是要捉贼。”
楚钧华笑意微敛:“师妹这话什么意思?”
垂光说:“你的谎话,若放在从前我也就信了;可流水席上你身旁有个人,身短臂长,动作敏捷——我一路上想了起来,那人是忘忧门得意弟子,名唤无惧,对不对?我虽没见过,却听何重绿提过。你早跟他们混得熟,休要瞒我。”
楚钧华见状便收了眼中的亲切之意,长吁一口气笑道:“你不也同样瞒着我?我去你家乡查问过,福顺里根本没有姓尚的人家,尚琼根本不是你的同乡。他到底是什么身份?”
“这跟你无关。”垂光说,“倒是你,没得师命,为什么跑去查探他的底细?你究竟是想知道他的来路,还是想知道我们两个的去路?”
“毕竟也没白跑一趟。”楚钧华说,“神机先生说你必定先去芙蓉洞,你瞧,我循着过去,果然遇见了你。”
“神机先生?叫得倒是亲热。”垂光这才明白他为何来得又准又快,皱起了眉头,“朝外泄露消息的人想必就是你了。托你的福,忘忧门才能一路拦截我。”
楚钧华说:“师父给你信物的时候,有一扇窗户没关,恰好被我瞧见;只是那瓷杯太过粗陋,不像是乔木庄书房当中会用的东西。神机先生和任掌门都说不对,必定被你调换过了,藏在哪里?”
“你为什么对这件东西如此执迷?”垂光不答反问,“你在青阳派这么些年,忘忧门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叫你胳膊肘拐出去十万八千里?”
楚钧华摇摇头说:“你误会了忘忧门,也误会了任掌门。青阳派本来规模不大,师父年岁见长,逐渐对山上事务力不从心。照这样看,咱们在江湖的地位必将一落再落……”
“那就该早些找到下一任掌门,你又着什么急?”垂光说,“除非……除非你早就和忘忧门串通一气,不想让师父定下这件事来。”她朝楚钧华冷笑,“我懂了。这就是你的好处,任清浊许你做掌门,是不是?”
楚钧华并不反驳,仍然心平气和:“听任掌门说,师父和师叔也不差多少年岁,与其勉强几年,不如干脆交给年轻力壮的人。师妹,咱们数年同门之情并非虚假,将来我当上掌门,也不会亏待你。”
他一边说着,一边就来搭垂光肩膀,犹如素日在青阳岭一般。垂光此时对他的言行举止十分厌恶,当即伸手拍落他的手臂,自行滑出尺余。楚钧华反手一拽,眼看将她手腕擒住,却像触着了泥鳅,浑不着力。垂光早已一掌拍在他肩上,将他打退。
楚钧华退出数步,按着肩膀,几乎不相信方才的一幕。垂光自从上山就是他的师妹,两年前还是没入门的小丫头,如今俨然已能不费吹灰之力击退他了,比在师门过招时功力又进。他按捺着惊讶说:“你进境竟然这样快?大灵虚掌威力如斯……”又劝道,“师妹,你身手这样好,若能同我联手,青阳派何事不成?”
要不是看在同门的面上,垂光直想将他一掌拍死,这时强忍着说:“就因为你想做掌门,所以我就要帮着你?楚钧华,你太没出息,你是咱们这一辈的老大,来个师叔也好师伯也好,将来掌门之位不传你又传给谁?你连这几年都等不得!你不做青阳派的人,反倒去做任清浊的狗,向他摇尾乞怜,求一个掌门之位。你做出这等事来,还妄想在青阳派当家作主?”
楚钧华说:“师叔师伯也都有自己的弟子,到时候哪里轮得到我?我从前只是想想而已,直到看见师父拿那只瓷杯给你,才觉得这是天意。任掌门只为拿到信物,并不会伤你;将来有忘忧门提携,青阳派也必将蒸蒸日上。”
垂光听在耳中,便知道任清浊必定早就游说过他,楚钧华起初有心无胆,看见师父把信物交给自己,便明白掌门更迭的时机已然到来,这才真正动了心思。她想起上山学武以来师兄对自己的照顾,想起大伙儿素日亲密无间的欢乐,简直又气又恨,咬着牙道:“任清浊并非一心为你着想。他扶植你,不过是为了让你听他的话,就像灵虚楼许掌门一样,将来你只能按他的意思办事;甚至过不了几年就连青阳派也没了,索性大家都归成一个忘忧拳门,你什么都捞不着。”
楚钧华显然不认同,却仍然十分诚恳地说:“你长大了许多,可毕竟年纪还小,看见的太少了。咱们这样小门小派,要在江湖存活,不过是苟延残喘。师父脑筋死板,眼看着门派在走下坡路又束手无策,更别提纵横江湖。天下之大,远超你我预料,谁不想光耀门楣、人丁兴旺?谁不想遍结善缘,见多识广?可想要见识,就要有通道,否则那些门派都不肯跟咱们结交。四大拳门单独一个的力量能有多大?强者方能生存,咱们也要另辟蹊径才是。至于什么忘忧拳门……四大拳门原本同出一源,无需多心。”
他说得头头是道,兴许有理,垂光却觉得刺耳,知道两人是无法说到一起去了,冷笑道:“你这呆子,只肯在一棵树上吊死:掌门的事如此,信物的事也是如此。你只知道跟着我,却不知道师父暗中换了人。”
楚钧华蓦然双目一凝,显然没想到她会这样说。垂光看他上当,心中欢快,尽管颈间就挂着那件金玉玲珑,仍然眉飞色舞地说:“这件事如此重大,你也知道不像表面看来这样简单。我说回乡是第一层,这一路去芙蓉洞是第二层,你也好,你的神机先生也好,都只看到第二层而已,却想不到还有第三层:我只是个幌子,早有旁人将信物送走了,因此我身上自然没带着。不信你来搜。”
她大方将包袱朝前一送,楚钧华方才还滔滔不绝,一时间倒说不出话来,站在当地发愣。
垂光大感痛快,恨不得他干脆气昏过去才好。话已说毕,估摸着尚琼那边也应当甩下了无惧,便打算抬脚离开,把他单独撇在阵中,叫他吃点苦头。正要走,却听见身后有人来了。她以为是尚琼前来会合,一听却不止一人,连忙看去,竟是忘忧门掌门夫人齐之涯,身旁也跟着一个弟子。
乍见旁人到来,垂光暗自思忖,口中招呼:“原来任夫人也在这里。”
齐之涯望了她一刻,才问楚钧华道:“东西呢?”
楚钧华面现窘色,看向垂光的包袱,又有些迟疑。垂光朝他笑道:“要搜我包袱么?是不是任夫人教你的?忘忧门不但搜包袱,还会搜身。你做掌门之前,想必也要被他们搜一遍的罢。”
齐之涯仍问道:“东西呢?”
她声音不高,却含着一股威严,楚钧华额头见汗,拿过垂光的包袱便找,哪有瓷杯的影子?自然一无所得;想起她方才所言,只怕当真换了人,自己白忙一场,冷汗涔涔而下。
齐之涯哼道:“你食言了。”说罢亲自上前,将垂光的包袱重新打好,又招了招手,那跟来的弟子便绕去树后,扶出来一个人。
垂光一看大惊:那人背靠大树坐着不动,竟是昏睡的秦丹。她猛回头望向楚钧华:“是不是你?!”秦丹始终身在流水席棚中,除了自家师兄,还有谁能认出她来?
楚钧华从沉默中惊醒,淡淡地说:“她见到你跟我,回去向师父提起就不好了。无惧只是封了师妹的穴道,没有伤人。”
“你把她交给忘忧门,再来威胁我?!”垂光看着垂下头去的师妹,这时当真恨上了他,转头便对齐之涯说,“我不知道他对你或者梁神机说过什么,总之都是假的。你还想要什么?信物早被旁人送走了,这人不是不知道,不过是拖延时间而已。他跟我来这里只为了演一出戏,求我配合他,从你们手里骗点好处。”
“你说什么?”齐之涯一双美目登时冰冷,电光一般扫向楚钧华。楚钧华这时拿不出信物,更无从辩解,只得说:“我原本不知情,不知情的!”
垂光冷冷地说:“在山上你怎么同我商量的,自己心里有数。”
齐之涯不再听楚钧华说话,朝那弟子示意,那人上前三两下便制住楚钧华,按着他便走。转身之际耳畔银光一闪,垂光一愣,仔细看时,原是他耳垂上打着一枚银钉。她心中迅速回忆,忽然醒悟一指:“是你!”
那人和楚钧华一起回头来,齐之涯说:“这是忘忧门的无恸,你见过么?”
垂光便对无恸说:“当时在青阳岭,和楚钧华趁夜见面的人就是你。”她又朝楚钧华说,“我说呢,原来是大半夜接头:想必上回拿了瓷杯料不准真假,我又回了山,你就急着向他们传递消息去了。可惜你这墙头草,不老实,不可信。”
楚钧华一语不发,齐之涯说:“带他回去慢慢问。”无恸依言跟在她身后。
垂光暗中观察,这人脚步轻盈,举止间看得出功力更高于无惧,外加齐之涯身手甚好,若想带着师妹逃走,即便不顾楚钧华的死活,也不能轻举妄动。她正盘算,齐之涯已将她的包袱递来,温声道:“方才遇见你那小伙伴,见到我们来了,便绕路离去。虽说警醒,只是把你一个人丢下,有些不像样。”
垂光一听,这是碰见了尚琼,知道他没事便心中一松,又没好气地说:“不走又怎样?等着被你们一起捉住、封了穴道,再带来威胁我?倒不如逃得越远越好。”
齐之涯微微一笑:“何必这样生气,给你师妹解开就是了。”说罢当真过去推拿几记,秦丹便迷迷糊糊逐渐醒来。
垂光见她竟然当真解穴,虽然知道秦丹功力低微不足为惧,心内仍是诧异。齐之涯却说:“咱们说几句话,等问完了他,再放你们走。”
无恸单手拎着楚钧华,仍然虎视眈眈,手背青筋暴起,显然一副随时应战的模样,伸手便能捏死秦丹。姐妹两个在这股压力的驱使下,默默跟着齐之涯朝外走。
秦丹刚刚苏醒腿脚酥软,牵着垂光的手走得跌跌撞撞,却懂得闭紧嘴巴不说话。几人走在阵中,垂光见齐之涯并未迷路,便说:“你既认道,想必是易来汐告诉了你。”
齐之涯笑道:“不必担心,有我在,易庄主也不会为难你。”
秦丹见师姐说了话,便问道:“这女人是谁?”
垂光一面慢慢走着,一面便将送信的事缓缓道来。秦丹被无惧捉了交给无恸,虽被抓数日也骂过数次,这才明白谁是谁;得知师姐为了青阳派掌门信物一路都被忘忧门堵截,更被大师兄暗中算计,气得脸色发白,痛骂不休。
骂不过一轮,齐之涯便轻声呵斥道:“规矩些,像什么样子。”
秦丹虽不服气,却怕连累师姐,便骂得低声些,仍在嘀咕。齐之涯和无恸到了有房屋处,分头进了两边,男女各自分开。齐之涯吩咐两句,便有人送了饭菜来。
垂光眼见外头有忘忧门的人,便拉着秦丹吃饭,又怕她身上难受,问了几句。齐之涯在一旁看着,忽然出声问:“你的眼睛都好了?”
垂光说:“好是好了,只是看得见人,看不见鬼。”
秦丹说:“你收买大师兄害我师姐,还有脸问这种问题?”
齐之涯丝毫不理睬秦丹,又对垂光说:“饭菜合口么?怎么不吃了?”
秦丹着实饿了,对她实在厌烦,不等师姐开口就翻着白眼说:“要不是你非要说话,这会儿都吃完了。”
齐之涯果然不再说话,却总是假作无意对着垂光端详;直到两个女孩吃毕,才望着她空荡荡的耳垂,带着一点古怪神色说:“你从小没有娘,对不对?因此不会打扮,缺了耳环也不记得补上。”
秦丹自己说过垂光不会打扮,却不许她褒贬自家师姐,当即反驳:“你这话好没道理。我也没娘,可我就懂得打扮。”
齐之涯冷冷地说:“你自然没有娘,因此说话才只会抢白。”
垂光说:“打扮当不了饭吃,也无法叫我打败敌人。我打扮好了你就放我走么?”
齐之涯听她发话,探手从自己双耳取下一对耳坠,镶着两颗指肚般大的明珠,擎在垂光面前微笑道:“秃着耳朵不好看。这个给你戴,好不好?”
她声音和眼神都很温柔,垂光却始终牢记这一切举动都是为了信物,摆头道:“我不要。”
秦丹看那耳坠精工细作,必是齐之涯心爱之物,冷笑道:“这对耳环不便宜罢?竟舍得送给我们青阳派的人?我们哪里配!丑事都做了,你何必在这里惺惺作态?从头关心到脚,真要给我师姐当娘?”
齐之涯神色一滞又看垂光,垂光听见一个“娘”字,心里一颤,却懂得这不过是忘忧川掌门夫人的伎俩,随即便道:“师妹错了,任夫人若是真关心,为何又不放我走?”
齐之涯将耳坠搁在垂光手中问道:“你在阵中说另有人去送信物,是骗我的,对不对?其实没有旁人去送,对不对?”
垂光和秦丹都不吭声,齐之涯又说:“师门中最勇敢的必定是你,因此九方绝不会把这件事交给其他人去做。你一定也怕旁人受苦,宁肯亲自冒险,不肯叫另外的人代替。”
垂光听她竟都说得不差,心中泛起别样的涟漪,带着点怒意说:“屡次被忘忧门围追堵截,可算是我派门人的荣耀了,这算什么受苦冒险?我甘之如饴,只可惜没有旁人在此共同领受你的这番美言!”把她的耳坠丢在桌上。
齐之涯看着两颗明珠滚来滚去,盈盈眼波中闪出一丝痛楚,又迅速藏了起来,极小声地说:“我绝不会害你。”
秦丹不屑道:“明明是我们被抓,轮得到你委屈?在这里装什么娇弱!”
垂光胸中憋闷,深吸一口气,鼻端却嗅着一缕幽香。她一搓手指,竟是从那耳环上沾染的香气。她觉得哪里不对,又仔细嗅了嗅,脑海深处浮现出一件事:那时候她和尚琼被梁神机关在石室中,那送饭的侍女离去时遗下了蜡烛,上头便带着这样的香味,淡而雅致,十分独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