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猫儿同金丝虎小时候,生得一模一样。
宋挽伸出手指在它肚皮上轻轻一点,又拈了猫儿身下的垫子。
那软垫用的是靛蓝色蜀锦,蜀锦并不算贵重,但这料子上的浅色暗纹却有些来头,是前些日子二房江星画的联珠孔雀纹。当时绣房织出后,送了匹素色的给她,她还让蘅芜回了件掐丝攒银的彩宝珍珠匣。
所以这猫儿,是江晏送来的。
第13章 分化
宋挽正出神,蘅芜端着宣窑瓷盘走了进来。
她身后跟着摆饭的小丫鬟,几人动作利落不多时便将一桌子饭菜拾掇好,宋挽让蘅芷照顾猫儿,自己则坐在江行简身边。
桌上放着六个巴掌大的翡翠荷叶盘,两个白玉汤盅,并十六个粉白色小碟。
六个正菜四热二凉,分别是爆灼羊肚、烧笋鸡、鱼肚煨火腿、野山菌炖鸡,凉菜小厨房备了凉拌酸素菜同红油炝鲜笋。
宋挽口味清淡,便单独给她做了虾仁鲜笋汤,另一份则是江行简的瑶柱乳鸽汤。
汝窑小碟四个成一份,分别放了点心四份、干果四份、蜜饯四份、同清口小菜四份。
江行简夹了块螃蟹小饺送入口中。
蟹味鲜甜淡雅,虽只是份小点,倒也能看出掌厨之人的技艺。
二人用膳时并不言语,举止亦轻巧无声,宋挽只略略吃了两口,江行简便知她已用好了,只是礼数在她不得先放筷。
身边人的端庄守礼是刻进骨子里的,江行简看着一桌珍馐,脑中浮现出林葭h在侯府家宴那日的窘迫。
世族出身无论男女,自幼便恪守礼法礼教,无论衣食住行总别于庶民。限量而食,饮食量少、类多而质精,是他们自出生以来便时刻遵守的规矩,莫说如宋挽这般贵女出身,便是澜庭院中的一等丫鬟,也知这些……
江行简忽而没了胃口,他放下筷子接过身边丫鬟递来的净手巾。
擦过手后,绿竹同香草又端了漱盂进来。
二人漱口后,江行简走到宋挽书案,随手翻起了府中账目,零零总总分门别类约有三四十册,他越看眉头拧得越紧。
宋挽道:“自侯爷同夫君离开,侯府便呈颓相,如今六年过去府中事务繁多,照比以往花费不减,但进项却是少了大半。”
“且……”
宋挽略顿,从书案下翻出一本红皮账册递给江行简。
“自江妃入宫后,宫中上下打点亦是一笔巨数,如今侯府架子犹在,但内中却不好支撑。”
江家嫡长女江曼七年前入宫为妃,江行简离开上京时她正怀有龙子,这几年光是给江妃打点内宫,同侯爷丧事花费的银子,就已经掏空大半侯府。
只是侯府到底有些积累,虽不能同鼎盛时期比,但照其他仕宦人家来说,还算过得去。
但也只能说过得去。
侯府主仆上下远超千数,光是寻常吃喝就让人咋舌,更何况宫中还有两位更不得怠慢的。
遇上年节需要人情往份打点孝敬的时候,银子更是如流水一般,这副模样再有个三五年,怕是连如今勉强撑起来的尊荣,都维系不住了。
宋挽猜到侯府艰难,却未想到会如此棘手。
江行简道:“近年府里庄子的进项,怎会少了这么多?”
“最出息的庄子同田地,前些年都打点司礼监掌印太监段公公了。”
宋挽说得有几分尴尬。
说来城阳侯府同宋府的关系,这几年实有些微妙,她姑姑乃当今芸妃,正受隆宠。而江行简的嫡姐入宫一年便怀有五皇子,侯爷同江行简边关遇害的消息传回上京后,圣上为弥补城阳侯府,便把江曼从婕妤提为江妃。
早年国力薄弱,圣上立了出身最不堪的二皇子为太子,五岁不到便将他送往邻国为质,十二年质子生涯,待回朝时只剩一具半死不活的躯壳,如今瘫在东宫已有八年,若非这时候褫夺他太子之位会被天下人唾弃,圣上怕是早将他谪为庶人。
大皇子乃皇后嫡出,若无质子一事这太子之位非他莫属,原本他只要熬到太子病故,便可稳坐大宝,怎奈大皇子为人太过不堪,实难当重任。
三皇子乃她姑母所出,刚过了九岁生辰,四皇子早夭,宋家……
宋挽垂眸,翻看账册的手微微一顿。
自古财帛动人心,更何况是无上权力,她不信宋家对那个位置毫无想法,且自她兄长之名便可看出爹爹颇有野心。
宋挽看了江行简一眼,二人又齐齐避开对方视线。
片刻后江行简道:“我知你素习喜静,不耐管这些琐碎之事,只是府中事务总要劳你伤神。”
“至于外头的往来……如今我既已平安归府,便没有继续用外务烦你的道理。”
宋挽道:“谢夫君体恤。”
将几本红皮账册一一找出,宋挽整理妥当交给江行简。
所谓外务,不过是江妃以及五皇子沈千沭相关,她倒也乐得脱手。
二人一时无话,蘅芜却是眼带怒气走了进来:“禀大爷,绣烟阁的林姨娘有事寻您,这会已打发丫鬟来催三五遍了,想来是有什么急事。”
江行简闻言眉心紧蹙,颇有些下不来台,房中人行事无状,他终归面上无光。
“去回林姨娘,就说我同夫人有要事相商。”
蘅芜福身行礼,甩着袖子走了出去。
“既提到林姨娘,我正有事同夫君说。”
宋挽道:“府中妾室一月一两例银,掌管贴身衣物钗钏等丫鬟二人,扫洒浆洗婆子四人,怀素可享此份例,林姑娘那边便按级降等,夫君可有异议?”
“……”
若林葭h方才不曾三番两次越界到正房来寻他,他兴许还能说上一二句,如今再让江行简开口,他却是没脸了。
“夫人按府中份例行事,为夫自然无异议。”
宋挽道:“澜庭院虽还有空院,但封闭六年总要修葺一番才可住人,怀素身份不同以往,总不能再留在下人房同丫鬟们同出同入,所以这段时日我安排怀素住绣烟阁,夫君觉得如何?”
“如此不妥。”
“那我将拢香斋让出来给怀素。”
“如此更不妥。”
江行简皱眉。
宋挽抱着灵位嫁入侯府孀居六年,上京无人不知。他带葭h回京已是极不体面的做法,同明着给宋府难堪并无区别。
如今若再让她将往日孀居之所让给其他侍妾,哪怕为了宋府颜面,圣上避暑而归都要向他问责。
且他自己也担不起一个宠妾灭妻,昏聩好色的名声。
“依你安排。”
江行简说完起身离开。
宋挽聪慧如斯,自不会放下身段跟葭h计较,她只需将侯府同宋府的脸面,以及他的名声摆在台前,他便自会舍林葭h而去。
不过一句一生一世一双人,她便反手一个贱妾之位按在葭h头上,再将怀素送到绣烟阁,如此宋挽不必使任何手段,便可轻易分化他二人。
她自幼聪慧,打蛇七寸也使得娴熟,处理起内宅之事自是如鱼得水。
江行简无奈一笑,却又很快将笑容压了下去。
第14章 姨娘
江行简离开,宋挽便洗漱更衣继续看账册去了,只是那只猫儿醒后喵喵叫个不停。
“想你娘亲了?”
将猫儿放在掌心,宋挽轻轻安抚着,也不知是那猫儿喊累了还是觉得安全,竟在她掌心又睡了起来。
宋挽将它放在软垫上,自己则拿起针线,三两下缝了个布铃铛系在它脖子上。
布铃铛里面放了些可安神的银丹草,那猫儿戴上后果真安静不少。
宋挽唤来蘅芷,轻抚着毛茸茸的小家伙道:“明日送还给二房青斋,便说我如今无暇养它。”
虽说着无瑕饲养,但她的动作很是温柔,蘅芷见着心疼:“小姐若是喜欢留下又何妨?奴婢这次会好生照看,绝不会再发生上次那种意外。”
“哪里是小心照看的事。”
宋挽看着猫儿沉睡模样,心中又是一酸。
这几日她好似还能看见金丝虎的身影,夜间睡得迷糊时,还会觉得金丝虎就在她身边。她不舍金丝虎是真,但也并不想再寻只猫儿代替它。
六年情谊,岂是说取代便可取代的?
“你也知金丝虎小气得很,若是知道我养了新的猫儿,它该生气了。”
宋挽拨弄着小猫崽身上的布铃铛,强压下酸楚。
金丝虎意外身亡,那罪魁祸首喊了两日不是故意便再未提过。江行简更是丝毫不放在心上,偌大一个侯府,除了她同蘅芷几个谁会在意一只猫儿的生死?
若连她们也急急寻了只新猫,也太对金丝虎不起。
“好生照料着,莫让它着凉。”
宋挽交代完便继续拢账去了。
第二日,蘅芷抱了那小猫崽去了二房,未等到青斋,却碰上了从福鹤堂请安回来的江晏。
江晏见她抱着那竹篮,英眉微蹙。
“见过晏二爷。”
“怎么抱着它在这?”
蘅芷道:“我家奶奶说她如今无暇饲养,让奴婢谢谢二爷好意。”
按说这猫不该由宋挽的贴身丫鬟退还给他,但江晏见到蘅芷,便知是那人不信任江行简,怕他再伤了无辜性命。
想到宋挽信他更胜自己夫君,江晏心中一悸,只觉双手发抖,难以自控。
他嗓音微哑:“嫂嫂可是不喜欢?”
蘅芷摇头,语气带了些伤感:“我家奶奶挂念金丝虎,见了它便要心疼,这才让奴婢退还给二爷的,想来是奶奶清楚这猫儿在二房方能过得安稳。”
江晏双颊因兴奋而微微泛红,只是声音还算平稳:“你回去同嫂嫂说,让她放心,在我这里万不会有任何差池。”
“蘅芷代我家奶奶谢过二爷。”
将竹篮递给江晏身后的丫鬟,蘅芷行礼后便离开了毓灵斋。江晏则抱着竹篮回了自己寝房。
将猫儿从中捞起,江晏看着它琥珀色眸子抿唇一笑:“你倒有些运道。”
将小巧简洁的布铃铛摘下,江晏看着上头平整细密的针脚微微出神。
布铃铛散发出一股淡淡草香,做得颇为随意,一看便知不是出自丫鬟之手。
江晏小心握在掌心,心情颇好地对那猫儿道:“它是我的了。”
好生把玩了一阵, 他才依依不舍拿出个白玉匣子将东西放了进去。看着里面一本旧书,一块素色巾帕,江晏眼露温柔。
青斋进屋的时候,就见他仰头半倚在梨花木交椅上,眉眼透露出一股并不多见的愉悦。
“二爷,柳姨娘求见。”
“不见。”
听闻柳姨娘三字,江晏面色冷了下来,只是还未等再说一句,外头便传来一阵刺耳女声。
一个容貌美艳身段风流的中年妇人走了进来,只几步路,那妇人腰肢便似要扭断一般,头上戴了七八件钗环,叮当环佩之声吵得江晏眯起了眸子。
“个黑心下流坯子,自己的老娘也敢拦在院外头?便是你翅膀硬了,有了能耐,不也还是从老娘肠子里爬出来的?这几年你愈发不把我放在眼里,到如今这院子里的几个烂货丫鬟,也敢到我头上拉屎了?”
柳姨娘刚进屋,便抢白一顿,满口污言秽语让江晏同屋中丫鬟齐齐皱眉。
她本以为江晏袭爵是板上钉钉的事,哪知道一个早该死透烂透的人,突然又诈尸回来了。到手的荣华富贵鸡飞蛋打,柳姨娘气得夜不能寐,食不能安。
更可恨的是她想寻自己的儿子商量下对策,哪知被人一拦拦了三日。
若不是今日挠花了看门丫头的脸,她还进不来呢。
“窝囊搋子,对付我倒有的是办法,你有这心气怎么不去……”
青斋轻咳一声:“姨娘慎言。”
柳姨娘狠狠剐她一眼,冷哼道:“小娼妇,有你指摘我的份?”
“你跑到我院中发什么威?”
江晏示意青斋同房中丫鬟出去,自己则按了按眉心,方才的好心情荡然无存。
“让她们出去做什么?有什么话她们听不得的?你整日也不知忙些什么,难道你想让江行简那个死人头,稳稳当当的袭了侯爷爵位?”
江晏嗤笑:“他是侯府嫡长子,袭爵名正言顺,莫说我对侯爷之位没有半点想法,便是日后我袭爵做了城阳侯,于你又有什么干系?”
“你个黑心烂肺的小杂种,你是我肠子爬出来的,我做人母亲的还沾不得孩儿的光了?”
柳姨娘说着,便伸出艳红的指甲去抓江晏的脸。
自侯爷故去她在院中撒泼惯了,虽然知道江晏不待见她,但也仗着自己是他生母的身份,没少提过分要求,只是以往她念着江晏日后要袭爵,不若今日这般癫狂罢了。
本以为自己还能如幼时一样拿捏这个儿子,却未想手刚伸过去,江晏便牢牢捏住她的手腕。
“你算哪门子的母亲?自古以来有哪一家的妾室,敢称自己为生子之母的?”
江晏的手如铁钳一般死死捏住柳姨娘,柳姨娘被他眼中狠厉吓退,支吾着不敢说话。
“日后无事别出现在我面前,好好在府中做你的姨太太,若你再来招惹我,别怪我拿柳呈祥开刀。”
“你敢,你还想对你舅舅如何?啊……”
江晏抓住柳姨娘寸长的殷红指甲,生生一掰,四片指甲齐齐断落。柳姨娘疼得哀嚎不止,却被江晏随手塞进口中的白瓷茶盏止住喊声。
“舅舅?我敢喊也不知他有没有命认我这个外甥。”
江晏冷哼一声,将柳姨娘推出门外。
不多时酥绵走了进来:“二爷,大房那边闹起来了。”
第15章 出身
“怎么回事?”
江晏皱眉询问,酥绵道:“听府中婆子说,是大爷带回来的那个姑娘在绣烟阁吵起来了。”
“你去江星房中寻个丫鬟,找个由头去瞧瞧。”
酥绵应是,去了澜庭院。
澜庭院中不少丫鬟婆子都围在绣烟阁前,原是林葭h知道怀素也被抬为妾室,且身份还比她高一级这才闹腾起来。
“侯府就是这么对待救命恩人的?莫名其妙娶进一个寡妇,如今还找个下人来打我的脸?”
“林姨娘这话可是有意思,你又哪里来的脸面?”
说话的是随侍处管事齐顺媳妇,原本她被江老夫人拨来给林葭h做教导嬷嬷,还颇为高兴。
江行简袭爵是必然,而他能顶着两府压力将林葭h带回,便说明这姑娘极受宠爱。如宋挽那样的高门贵女,出嫁必是配着宋府人手,她们这些人很难近身成为主母心腹。原想着不若就跟林葭h打好关系,日后她也可沾沾光,又哪知这人竟是个蠢货。
“小门小户出身的闺女,若清清白白的咱们也能给上三分薄面,高看一眼。可你又是什么东西?咱们府里的粗使丫鬟都知避讳男眷,你倒好小小年纪就丢了清白不要,真真是给祖宗脸面都丢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