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想拿回月相格里的东西,而穆渲也想拿到旋镜纹打开月相格,这本就是一场先辈遗落的博弈。
“倾帆”已经彻底驶出渡口,在开阔的江面上浩浩荡荡地航行,日头已经翻过了午后,看了热闹又在热闹里滚了一遭的倒霉蛋们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了,看着桌上的珍馐佳肴实在是按捺不住了。
别的不说,“倾帆”上的条件绝对是一等一的优渥,这些饭菜更是色香味俱全,可他们现在是被劫持的人质,这些饭菜不会有问题吗?
但船上什么能人志士都有,有人实在饿得受不住,拿了根银针出来试菜,见没有异状,当即就大快朵颐起来,其他人见状,立马紧随其后,只有个别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清雅之士仍端着面子不肯下凡来。
于是,十二艘沙船一齐进入了气氛融洽的用饭时间,甚至还有人对饮起来,而守在船舷边的飞鹰就像木头一样,一动不动,这群人便愈发大胆地说起话来,仍是没人阻拦,但他们也不敢太过放肆,只是不着痕迹地一点一点试探着对方的底线。
程莠不可抑制地咽了咽口水,她也实在是饿得慌,想着一会可能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于是她很快调整好心态,冲着穆洛衡颐指气使地喊道:“喂,穆洛衡,我饿了!我要吃饭!”
甲板上各怀心事的几人无不向她投去惊诧的目光——这姑娘莫不是气傻了!
程莠却想得很简单——大丈夫能屈能伸,吃饱了再说!
穆洛衡不可思议地看向她,随即就释然了,她一向如此,爱恨嗔痴从不屑于隐藏,豁达地让人不可向迩。
穆洛衡很随意地抬手勾了勾手指,吩咐道:“五、六、七,备菜。”
话音方落,三个飞鹰手脚麻利地搬来桌椅,紧跟着端上了各色热气腾腾的菜肴和美酒一壶,不肖片刻,一桌琳琅膳食便摆在了眼前,飞鹰退下,甲板重又恢复平静。
程莠与贺琅对视一眼——这船上果然暗藏汹涌。
穆洛衡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诸位请。”
程莠抱臂看着他,道:“不会有毒吧。”
听到这么直白的质问,穆洛衡倒也不恼,他一掀衣袍,恣意泰然地坐到桌前慢悠悠地把菜品一一尝过,又倒了杯酒一饮而尽,而后抬起头好整以暇地看向程莠。
程莠这才归刀入鞘,刚要抬脚,却被贺琅拉住了,他满脸的不信任和抗拒:“程莠……”
程莠拍了拍他的手,诚然道:“不吃白不吃,‘倾帆’上的饭菜还是很不错的,你第一次上船,可以尝尝。”
贺琅不豫道:“可是……”
程莠不等他“可是”完,拉着他的手就大马金刀地坐下了,她唇角勾起一个刻薄的笑容,说道:“先休战吃饭,再决一死战,很合理。”
穆洛衡笑道:“正是。”
贺琅只觉如鲠在喉,对面这个男人可不是普通的对手,他是敌人,还是仇敌,怎能吃嗟来之食?
可转念一想,这“倾帆”又不是穆洛衡的,是公家的,他堂堂御舷使,还吃不得国粮了?
况且,程莠所言非虚,不吃白不吃,他还怕那疯男人不成?
江湖大义,世仇恩怨,先吃完这口饭再说。
于是这没心没肺的两人,当真拿起筷子像饿死鬼投身一般大快朵颐起来。
尉迟溱看着桌旁剩下的两个空位置,心想应该是给自己和赫连廷秋准备的,她虽然心有芥蒂,但看着程莠和贺琅从容的模样也为之动容,于是也不管那么多了,上前坐下拿起碗筷不客气起来,她也是花了钱的,有什么不能吃的。
赫连廷秋却是打心底里怵穆洛衡,他从没在穆洛衡跟前吃过饭,虽然他以前也邀请过穆洛衡,但穆洛衡从未赏脸过。
赫连廷秋实在是看不懂这三人的脑回路,怎么会有人和敌人在一张饭桌上吃饭的,真是古往今来闻所未闻,话本都不敢这么写!
不过大家都坐下了,他一个人戳在那似乎也不太好,便只能无可奈何地落了座。最起码他跟穆洛衡算不上是敌人。
虽然平日里他跟穆洛衡也能心平气和地相处,甚至是开开玩笑,可穆洛衡是何许人也他一清二楚,太岁头上耍耍还行,若是真的动了土,估计就只能吃不了兜着走了。
一会儿他还是要找机会让穆洛衡放他和尉迟溱下船才行,这地方太危险了,一个疯子不够,又来两个缺心眼的……
第91章 山河风飘零·伍
这场面着实是有些妙不可言的滑稽,实在是不像劫持现场,气氛虽然很微妙,但还算融洽,倒没有要掀桌打架的迹象,几人都心怀鬼胎地安静吃着饭。
穆洛衡放下筷子,拎起酒壶倒了杯酒,越过桌面递给了程莠。
程莠没有接,而是直接劈手夺过了穆洛衡手中的酒壶,仰头对着壶嘴就灌了下去。
贺琅一个没拦住就见程莠拿酒当水灌了半壶,他知道她心里不痛快,但酒也不是这么喝的啊!
他没好气地叫了一声:“程莠!”
程莠住了口,拿袖子抹了抹嘴,而后把酒壶递给贺琅:“喝点?”
贺琅瞧着她,心力交瘁地叹了口气,他拿过酒壶,二话不说也对着壶嘴喝了起来,程莠笑眯眯地看着他。
谁心里又痛快呢?
穆洛衡笑了笑,握着手中没送出去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他们上回一起喝酒的时候,还是在江陵的青水楼,好像也没过去多少时日,却都已经物是人非了。
可这两人又还似那般,说话做事没个把门,让他看了很是亲切,他欣赏程莠也欣赏贺琅,可欣赏归欣赏,再好的人也只能道句可惜了。
这顿饭吃得异常沉闷,没人开口说话,随着时间的流逝,太阳一点一点偏西,“倾帆”还在全力航行,没有一点要靠岸的意思,江面越来越开阔,已经看不到两岸的边际了。
他们即将驶出裕灵江汇入主江,前方河道陡然拐了个大弯,流水变道忽地湍急起来,加快了行船速度。
待“倾帆”平稳渡过弯道,倏见无垠的江面上,天水相接处阴沉一片,黑鸦鸦地从天际席卷而来。
“倾帆”上的人眉目一定,蓦地有人霍然拍案而起:“是船!战船!一定是渡军来救我们了!”
船上瞬间炸开了锅,纷纷站起了身,惊喜之情溢于言表,但飞鹰仍像雕塑一般坚守在船舷边,一有人靠近便刀剑相向,让他们是敢怒不敢言,只能退到甲板中央默默祈祷。
程莠猝然起身,连带着凳子也掀翻在地,但她毫不在意,跑到船舷边扒着栏杆,看着那行船速度像踩了风火轮,逆流疾速逼近的庞然大物们。
程莠认得军旗,是海上强师,渡军。
贺琅怔怔地看着那震撼人心的场面,心中骤然升腾起了强烈的向往。
程莠转过身看向穆洛衡,道:“这也在你的算计之内?”
对面怎么看都有几十艘战船,压在江面上遮天蔽日,更别提那后面一眼望不到头的队列了,如此对比,十三艘船的“倾帆”简直就是一粒尘埃,都不够对方塞牙缝的。
穆洛衡督了一眼面色沉重的赫连廷秋,他早前就已经提醒过赫连廷秋计划提前,他这个游鸢的总舵主安排好了事宜不找个地方善后,竟然还能往跟前凑,一个个的,都上赶着送死。
穆洛衡忽视了赫连廷秋几次的欲言又止,站起身来,踱着步子走到船舷边,回了程莠的话:“博弈也。弈者筹谋千里,博者一往无前,胜固欣然,败亦可喜。”
程莠眼神凌厉地看着他,这男人的心思太深,她是一点也看不透。
贺琅把所有的事情快速在脑中过了一遍,抽丝剥茧地想寻些蛛丝马迹,他看向穆洛衡道:“按理说你不该有那么大的仇怨,你既不是亲历者,也并非受牵者,你有权有势,在武林中地位非凡,为何要舍本逐末呢?贪图这天下吗?”
穆洛衡不置可否,他看着声势浩大的渡军沉吟道:“使命吧,亦或者说是责任,就像你身为将门之后,不得不担下将门荣辱的责任,保家卫国的责任,护甲一方的责任,我身为开国将臣之后,便要担起重振门风的责任。”
程莠匪夷所思道:“荒唐!”
穆洛衡的目光黯了黯,忽而冷笑了一声,道:“是很没意思,我继承穆渲的衣钵,接手他的大业,走他的老路,他该高兴,养了一个我这么听话的儿子。”
程莠看着他阴翳的面庞,一时语塞,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做这一切,难道只是因为他家族那荒谬的使命吗?他不知道孰是孰非吗?他不知道孰正孰邪吗?报仇一定要用这种方式吗?
程莠忍无可忍地吼了句:“你是人!不是畜生!”
穆洛衡被她喊得一阵恍惚,他怔愣在原地,脑子忽然有些迟钝,半晌反应不过来他那句话的意思。
“收手吧……”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们斗了两辈子,还要搭上他这第三辈子,好像无穷无尽了似的,所以,他和小皇帝必须做个了结。
收手……为何要收手,他已经恶贯满盈了,实在不想唱那一出不伦不类的魔头忏悔的戏码,他傲骨在身,不允许自己干出这么窝囊的事。
更何况,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他不低头,不认输,也不后退。
纵为众生所唾者,无怨亦无悔。
卫展鸣艰难地从水中爬上岸,过眼处满地疮痍,他愤恨地一拳锤在地上,竟把本就龟裂的地面直接砸裂了口。
这时,一个窈窕纤细的身影穿过硝烟,步履慌乱地行至他跟前,一把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卫展鸣愣愣地道:“夫人。”
女子拿手帕给他擦了擦脸,拧着眉道:“卫息茗,狗都比你体面。”
虽说被骂了,卫展鸣却热泪盈眶地把女子拥入了怀中,哽着声道:“是,夫人教训的是,为夫错了。”
女子推开他,正色道:“渡军已经跟大将军汇合了,各州府得到消息也已经全面戒严,但游鸢势力太广,怕是捂不住。”
卫展鸣沉声道:“那就要看大将军这场仗如何打了,打得好便是一出闹剧,打不好……就要闹这天下了。”
女子却道:“闹吧,早该闹一闹了,‘倾帆’积怨已久,没有他也迟早会闹起来,正巧他挑起了这乱子,所有人都能趁机泄一泄愤。”
卫展鸣牵起女子的手,温和道:“夫人,你又拿你那套匪论说事了,哪有人成天那么大怨气,谁不希望这天下海晏河清。”
女子满不在乎地勾起了唇:“哼,与我何干,若不是看在你是我夫君的份上,我才懒得管你。”
卫展鸣一阵汗颜,正要开口说话,只见江天远际一个响箭直冲云霄,卫展鸣瞬间敛神收心,对不远处一个亲卫一点头,那亲卫即刻会意,转身放了一支响箭。
卫展鸣将剩下的兵马整合起来,下令道:“系有乱党为祸百姓,杀无赦!”
“是!”
裕州渡口经此劫难怕是短时间不能再用了,因“倾帆”繁华起来的这座城,也将在硝烟缁尘的熏染下受尽凉薄,谁也没能逃过命运的棋盘,楚河汉界隔绝不了战火,面对才是最终结果。
总有人能罢天下之战,登顶人极,救万民于水火,扶大厦之将倾。
还百姓一个太平盛世,挡不了天灾阻人祸。
江面上,渡军水师已近在眼前,将“倾帆”截在了河道中。
渡军的头船也是楼船,但渡军的楼船是正儿八经的战船,威严整肃,威风凛凛,军威浩荡。
远观时尚且胆战心惊,逼近后更让人一阵气短,这样庞大的兵力,“倾帆”如何斗得过?
贺琅一眼便看见了甲板上的贺苍晖和他身后的贺珩,他心里莫名很不是滋味,身披战甲,冲锋陷阵,他何时也能堂堂正正地威风一回?
贺苍晖的身边还有一元老将,身姿挺拔,精神矍铄,正是渡军统帅。
在这剑拔弩张的当口,贺苍晖率先开了口:“你就是穆渲的儿子?”
穆洛衡彬彬有礼道:“久仰大将军威名,在下穆洛衡。”
贺苍晖看了一眼自己的小儿子,见他目光如炬地盯着这边,心里头愈发愧疚,但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他正了正神色,继续道:“当年芜崎山之乱,本将领兵平反,半路上是你下绊子拖慢了行军脚步。”
穆洛衡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道:“略施小计。”
“穆渲呢?”贺苍晖又问。
“死了啊,”穆洛衡看起来很平静,也很有耐心,“他被先皇的人逼得太紧,还剩一口气的时候,抱着月相格躲到月华禁地给老爷子守陵陪葬去了,也是好事,他若是死在外头,我可不会管他。”
程莠和贺琅皆是心头一震,所以,这才是林禹下地宫的真正目的吗?为了拿回被穆渲带下去的月相格?
可是穆渲为什么要把月相格带到地宫,却不给他儿子?
贺苍晖眉头一皱,没想到这后生这么直接,他道:“你爹既然把这东西带到了地下,便是不想让这些秘密重见天日,你又为何执迷不悟?”
穆洛衡冷笑道:“贺将军,我想你应该不是来兴师问罪的,这船上的人,哪个来头都不小,他们若是出了事,小皇帝还能不能稳住这天下?”
“这最后一弈,他竟也不出面吗?是稳操胜券了?”
船上的人都目光殷切地望着贺苍晖,他们并不知道穆洛衡口中的事,也并不关心,他们只想快点摆脱困境。贺苍晖扫过十二艘沙船,眉目冷厉地道:“什么条件。”
穆洛衡勾唇一笑:“拒绝求和。我要当初冷眼旁观、落井下石者,统统给我陪葬。”
渡军统帅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好大的口气!”
“那就是没有商量的余地了?”程莠忽然开口道。
战!
“锃——”的一声,程莠猝不及防拔刀攻向穆洛衡,大概谁也没想到在这紧锣密鼓的关头会有人骤然打破僵持的平衡,都跟着呼吸一凛,看向那胆大妄为的姑娘。
穆洛衡拔剑相迎,寸锋不让,一声又一声的铿锵铮鸣声声掷地,程莠卯足了劲斫砍式咄咄相逼,一刀劈下又旋着一刀劈下,半干不湿的衣袍旋成了一朵绽开的花,“当——!”地一声狠狠地压着穆洛衡的剑锋,刀风与剑风绞在一起,寒刃迸出了火花。
程莠此番的刀势太过野蛮,与她平日的刀法大相径庭,她心里憋着一口气,让她只想把这个王八蛋砍了,不论别的,单她自己与他仇深似海,她今日也定不会善了。
“程莠!你找死吗?!”
穆洛衡的耐心似乎被她一刀接着一刀的刀锋磨光耗尽了,他剑势陡然一沉,旋即顺势仰身,而后在程莠紧跟而下的刀锋里,溘然旋身半滑而出,紧接着一剑刺去被程莠格开,他连着错了两步,在程莠逐锋的间隙一剑狠狠劈了下去!
贺琅一早就拔了锟山剑,却没寻着机会插进去,他始终提着一颗心,见势头不对刚要开口提醒,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程莠!躲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