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无妨,他想她是,她便可以是。
于是姑娘抿着唇,眼里不声不响落下泪来,是最叫人怜惜之态。
“对不起,淮安哥哥。”她抬眸看他,露出那双水光盈盈的眼,“我以后再不会如此了。”
这一日过后,两人冰释前嫌,重新又热络起来。
从前做给竹园那位的海棠糕,扇坠子,如今悉数进了陈淮安手里。
第68章 头一遭,心生了欢喜
谢霜偶尔见了,不免打趣云奚,“走了个行知哥哥,现下又来了个淮安哥哥。妹妹这样忙,就不怕行知哥哥若是知道了吃醋吗?”
云奚笑,用刚做好的海棠糕堵她的嘴。
他吃什么醋?
他如今远在上京,与那长宁侯府的赵姑娘两厢情浓,怕是再顾不上她这位无足轻重的表妹了。
倒是也好,他过他的好日子,自己也要如愿以偿,欢欢喜喜的嫁去江州。
五月初,蔷薇花刚刚冒了头,陈淮安启程要回江洲。
云奚依依不舍,去船泊码头送他,两人就在马车里坐着说话。
“妹妹等着我,我这次回去秉明了父亲母亲,就来阳夏下聘。”
郎君直率坦诚,姑娘红了脸,娇羞地垂下眸去,揉皱了手里的帕子,“知不知羞?谁说要嫁你了。”
陈淮安笑,将那帕子从她手里解救出来,“许久见不到妹妹,妹妹便将这帕子留给我做个念想罢,我瞧见它便好似瞧见了妹妹,也省了这相思之情。”
绣着海棠花的帕子收去怀里,他又低头,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递给她。
“这是我自小便带着的,也算个贴身之物,便送给妹妹。”
云奚素手接过,咬着唇,娇娇柔柔地去看他,“哥哥还不走?启程的时辰已经到了。”
早便到了,船上的人来催过一次,叫陈淮安撵了回去。
左右这是他家遣来接他的船,他要走要留皆听他的。
只是到底还是得离开,郎君下了马车,又抬手轻扣,敲开了姑娘的窗。
云奚不解看他,陈淮安温声道:“我知妹妹寄人篱下,心中孤苦。妹妹且耐心等等。我很快回来,到时十里红妆,八抬大轿地来迎娶妹妹,必不再叫妹妹受委屈。”
他其实什么都明白。
那日廊檐下躲雨,陈淮安也在。
瞧见了槐夏刻薄尖酸的嘴角,也看见了姑娘藏在宽大衣袖下隐隐颤抖的柔荑。
没有人真是菩萨,针扎到了自己的身上,还要笑盈盈将手也递过去给她扎。
所以她做的,他全部都能体谅。
“只是下次别这样了。”他声音里藏着数不尽的温柔,循循善诱,要将迷途知返的姑娘引回正道,“底下人嚼主人家舌根,你只管去报了老太太,自有府里的奴仆拿了规矩去管教她。你这样,倒没得脏了自己的手。”
陈淮安离开后,姑娘攥着那枚玉佩,夺了魂儿似的怔怔坐在马车里。
从未有人这样教过她。
她自小便是在阴谋算计里摸爬打滚爬上来的,会的也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下三滥伎俩,是阴沟里翻不得身的老鼠,见不得光。
自然也见多了深宅大院里的腐烂糟透,西院里的那些人算一个,她那个所谓温润如玉的行知哥哥也算一个。
什么雕栏玉砌,富贵王堂,统统都是假的。
唯有她手里的玉佩是真的,这是郎君滚烫烫的一颗心。
他知她心中狭隘,知她手段龌龊,却仍愿意将这一颗心交给她,叫她循循善诱,叫她迷途知返。
姑娘沉寂已久的心啊,终于裂了一道细微的缝。
她将那玉佩捂热,轻轻贴在面上,赧容透红,是真真切切娇羞的模样。
十六七,情窦初开的年纪,头一遭,心生了欢喜。
第36章 买凶,虚玉观
云奚回府时正遇上在园子里赏花喂鱼的方姨娘。
她自从心里有了念想,身子已然大好了,也时常出来走走。
打老远瞧见姑娘红热热的面,她笑着,有意打趣,“送陈公子离开了?”
“嗯。”云奚走过来,欢喜的笑意挡不住,从眼里跑出来。
方姨娘又笑,“沅儿这心啊,怕是也随着他,飞到江州去了吧?”
“姨娘……”云奚撒娇来摇她的手,“姨娘再这样羞我我可真的恼了。”
“好好好,不羞你。”
她拍了拍她的手,仍是那个纵着姑娘的好姨娘。
只待云奚一提着裙离开,她便沉下了脸,手上一把沉甸甸的鱼食尽数撒进了池塘。
鱼儿争相夺食,水波激荡的湖面上倒映着她阴瘆瘆的眼。
那里面翻滚着的,都是滔天的恨意。
她倒是逍遥快活,欢喜如意。
只难为自己的珝儿。
秋闱误了,还不得不娶那庶出的柳四姑娘为妻,这一生,算是彻彻底底的毁了。
方姨娘心里实在恨。
她不能叫她如意,要在她这正得意的关头将她拉下来,要她也粉身碎骨。
于是寻了个机会,夜里避开了人,悄悄出府。
勾栏瓦舍里有莺声燕噎,自然也有贪财害命的鸡鸣狗盗之徒。
方姨娘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递给来人,恨恨咬牙,“只要不叫人死了,怎么着都成。”
她要她好好活着,受尽凌辱,生不如死。
“得嘞。”
那虎背熊腰的汉子吭吭笑两声,收了荷包,又问她,“什么时候动手?”
方姨娘道:“十日后。”
十日后,正是浴兰节后的第五日,谢府阖家要去虚玉观里打平安醮祈福。
这一日观里不进外人,女眷都在后头厢房里歇息。
谢霜闲得无趣,来找云奚绣春囊,正好里面塞上菖蒲和艾蒿的粉,挂在帐上,可以驱逐蚊虫。
云奚做了三个春囊,一个自己留着,一个给谢老夫人,还有一个她好生收进窗台的匣子里。
谢霜咬着针线头笑,“等陈家哥哥回来,这浴兰节都已过了不知多少时日了,妹妹再送未免太迟了。”
“那姐姐这做的是什么?”云奚反过来瞧她绣的。
谢霜绣的是只鸳鸯,只是她绣技拙劣,绣的鸳鸯不似鸳鸯,倒是只活脱脱的大呆鹅。
云奚抿着唇笑,“姐姐这鸳鸯绣得真好,活灵活现的,等明儿顾家公子收到了,心里指不定怎样欢喜才好。”
“妹妹就知道笑话我。”谢霜气闷,索性将那香囊掷下,“我原就不会这些。祖母还非要我绣,说什么日后嫁进了顾家,什么都不会叫人笑话。可我是进去做那正头夫人的,这些活儿哪需要我来做,有底下丫鬟们不就好了。”
这才是真真正正温香软玉,娇惯着长大的姑娘,有的是底气支撑她。
她原就什么也不必做,自有人会眼巴巴地送上来。
云奚将眼里的艳羡掩藏起来,细语轻声地去哄她,“姐姐不愿做便不做了,我替姐姐把剩下的绣完,可好?”
第70章 被掳
“还是妹妹待我好。”谢霜当即笑开。
坐了这么些时辰绣春囊,她也乏了,要出去走走散散心,临出门前交代云奚,“妹妹随便绣绣便罢了,千万别熬坏了眼睛。”
云奚点头,看着她雀跃离开,这才拿起那个做了一半的春囊,细细挑针绣起来。
日光溜长,等那春囊绣好,眼瞧着天色都暗淡下来。
云奚将针线搁下,揉了揉酸胀的脖颈,扬声唤绿绮。
绿绮在后房里整理床榻,她们今日要宿在这观里,明日才回府去。
听见了云奚唤她,她“嗳”一声,忙不迭地从后房出来。
一推门,厢房里空空荡荡,哪里还有姑娘的影子。
*
云奚叫人掳了去。
那虚玉观里有条小路与后山相连,常人并不知晓。
等到绿绮慌慌张张禀告了谢老夫人,带了人来寻,那贼人和着姑娘早已不见了踪影。
谢老夫人受不得此番打击,直接昏死了过去。
谢定方一面忙着请大夫来观里瞧病,一面又顾着姑娘家清清白白的声名,不敢报官,只将府里的人尽数遣了出去,悬赏了重金,暗暗搜寻。
另一边,云奚已在距离虚玉观数里以外的破庙里悠悠转醒,她脖颈叫人劈了一手刀,生疼得紧。
甫一睁开眼,便叫三魂吓去了七魄。
面前几个体格威猛的汉子,正满脸垂涎的看着她。见她醒,才笑淫淫地搓了搓手,“当真是个美人儿,这桩买卖做得不亏,既得了银子还得了个这样娇滴滴的小娘子。”
云奚撑着身子往后挪,满眼警惕地看着他们,“什么买卖?”
她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瞬间反应过来,“是有人叫你们掳走我的?是谁?”
旁边一个络腮胡立马给了方才开口的一个大脑瓜子,“就你多话,说漏了嘴怎么办?”
那人委屈摸头,“你也没交代不让说啊!”
两人吵吵嚷嚷,也是这当头,云奚趁着他们不备,立马爬起对着庙门冲去。
那几人探手想抓她,俱被她躲过。
他们生得人高马大的,倒是不如她身姿轻巧灵敏,这破庙又四处破着豁口,倒真叫她生生逃了出去。
外头正落着雨,姑娘提着裙在山林中四下奔疾,恍若林中仓皇逃命的惊兔,后面几只豺狼虎豹穷追不舍,要将她生生撕碎。
总会被抓住。
滂沱大雨里,姑娘被强行扑倒在地上。
泥浆混着的污水溅起来,弄脏了她月白的裙。紧接着,一拳对着她面上重重落下。
“跑啊!叫你跑!”
那拳头的主人恶狠狠,他们是刀口上舔血的草莽,不知道怜香惜玉的道理。
何况雇主已经说过了,只要人活着,做什么都可以。
于是那月白的裙被撕碎,扬在风雨里,又飘下,落在污浊不堪的泥潭里。
姑娘绝望的闭上眼。
这一次,再没有人乘着漫天风雪来救她。
“沅妹妹!!!”
一声叫喊撕破了这凄风苦雨,紧接着,身上的汉子被拎起,重重摔去一旁。
云奚颤了颤眼睑,睁开眼。
第71章 清白
雨势太大,她其实看不清来人的眉眼,只感觉他将自己外衫脱下,裹着她,又小心翼翼地将她拥进怀里,万分珍惜。
“妹妹莫怕,我来了。”
话音落,怀里的姑娘嚎啕大哭,声嘶力竭。
“对不起。”
他何曾见过她如此,一时心疼又歉疚,只搂紧了她,连声道歉,“我来晚了。”
“沅妹妹,对不起……”
*
那些草莽大汉都叫陈淮安的家仆擒住。也唤了辆马车来,给姑娘遮风挡雨。
家仆来问陈淮安,那几个草莽要如何处置?
他看一眼马车里仍战战兢兢的姑娘,难得的冷了脸,寒声吩咐下去,“先断了他们的一条腿,再绑起来,一会儿交给谢府处置。”
“不!”
畏畏缩缩的姑娘突然抬起眸,惊恐未定的眼里是说不出的狠戾。
“我要他们死!”
她扑进陈淮安怀里,揪着他的衣襟,眼角落下屈辱的泪来,一字一句,“我要他们死!!”
“好。”陈淮安抬手回抱她,温柔地安抚她单薄的背脊。
这一刻,什么寡义廉耻都不重要。
他想要于泥沼里救她,却反被她拖进了泥沼。
他再不念那些体统规矩,温声轻哄她,“我替你杀了他们。”
草莽接连毙命,只留了带头的一个,交给谢府审问。
悄无声息不见了的姑娘,又悄无声息地被送了回来。
谢霜哭得眼红红,到厢房里来看云奚,瞧见她脸上的伤,又一瘪嘴,哭了出来,“疼吗?”
她不敢摸她,那脸颊肿得老高,青红一片。
怎么会不疼呢?
这样瞧着都觉得疼得紧,更别提绿绮进来伺候她换衣,满身上都是斑驳的伤,叫人不忍再看。
两人哭哭啼啼给云奚换好了衣裙。
谢霜提着心,小心翼翼地去问她,“妹妹,你可被……”
她进来前,有年纪大的嬷嬷提醒她,现如今姑娘的清白顶顶大,一定要问清楚了。
没待她说完,云奚摇了摇头,“没有。”
那就好。
谢霜的心顷刻间落了下来,将她小心扶去榻边歇下,“妹妹先休息一会儿,厨房里煮了姜汤,等下我让绿绮端进来,妹妹喝了祛祛寒。”
云奚点头,问她,“外祖母呢?”
“祖母听见你被掳走的消息就病倒了,现下还在榻上躺着呢,姨娘正在照顾她。”谢霜吸了吸鼻子,“不过你别担心,大夫已经瞧过了,说是一时气血攻心,将养将养就好了。”
她偷偷窥云奚。
她从前没见过被贼匪劫掠而走的姑娘,却也知道她们万不能是这样反应。
她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眉眼里瞧着无悲无喜。可她分明又同往常不一样了,不哭不笑,如抽去了魂。
“妹妹。”她轻轻摇她,想要带给她一点生机,“淮安哥哥一直在外面等着呢,妹妹可要见他?”
姑娘终于有了些反应,她犹疑良久,点头应下。
陈淮安进来,和她隔着扇屏风说话。
姑娘哭得久了,声音里还带着微微的嘶哑,“哥哥怎会来?”
第72章 不能辱没了妹妹
他看着屏风里她朦胧的身影,“我已与父母亲商议好,要来阳夏下聘。他们乘马车,我走水路先行。不妨刚到,就听说你们来了虚玉观。我实在思念妹妹,便赶了过来……”
后面的话他梗在喉咙里。
“是有人要害我。”云奚开口,语气平静,“我在庙里听见他们说,他们得了银子,这才来掳我。”
“妹妹放心。那歹人我留了一个性命,保管叫他吐露出身后是谁,还妹妹公道。”
可是,眼下最重要的却不是这个。
云奚垂着眼,掀开了薄被,赤着一双雪白的足下榻。行至屏风前,才停下。
“妹妹?”他诧异。
她隔着屏风,轻轻问他,“哥哥可是嫌我了?”
他见过她肮脏破败的样子,也见过她发狠夺命的模样,她再不是他心里的观音了。
“妹妹这是说得什么话?”他再不顾男女大防,越过屏风,将她拦腰抱起。
雪白的足轻轻晃荡,她听见郎君在她耳边轻轻道:“妹妹一直都是我心里的妹妹。”
那个挂在墙上的画里仙子,那个爱恨嗔痴皆在面上的玲珑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