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垂眸,“主人家的事,我们做丫鬟的,怎敢妄言。”
她比青梧还要一本正经,绿绮瘪了瘪嘴,不再多话。
马车经苍山,过绿水,到了陵江,转成水路,直去上京。
绿绮初听了这安排便咋舌,“还要乘船?咱们姑娘可怕水。”
她为难看向云奚,“姑娘,要不我去和公子说说?他许是忘了……”
云奚斜倚着榻,神情恹恹,“不必了。”
他这样妥帖周到的人,哪里会忘了,不过是有意为之。
第86章 撞见,害怕
马车在船泊码头停下,谢珩先撩袍下车,而后伸手去扶云奚。
姑娘病了一场,身姿越发纤弱。远山眉黛长,细柳腰肢袅,风流婉转,再叫这临江的风一吹,轻盈地似要乘风而去。
自有人紧紧牵着她的手,叫她哪儿都不能去。
“妹妹小心些。”他小心翼翼牵她的手,恍若无事地在她耳边轻呢喃,“妹妹自幼怕水,旁人皆知,一会儿上船,妹妹可要装得像些。”
她眼睫轻颤了两下,没说话。
提裙上船,旁边扶着的依旧是他的手。
谁家兄妹如此亲密,只他张狂恣意。他张狂,还偏要她伪装。
似笑非笑的眼,看她,“妹妹如今怎么好像不怕水了?”
“有哥哥在旁边扶着,自是不怕。”
这样奉承虚假的话,他轻笑。
夜里绿窗笼水影,红壁背烛光,怯雨羞云。
远离了阳夏,两人皆没了顾忌,不管不顾的胡来,也有较着劲的时候,谁都想操控住对方。
月阴在窗,绿绮听着船舱里恍惚传来的声响起了疑窦,“荔月,你听,姑娘屋里是不是有什么声音?”
“何曾有什么声音。”荔月神色如常,“许是江风太大,你听岔了。”
是听岔了吗?
绿绮看着紧闭着的船舱门,腹中满是疑云。
她总觉得,姑娘和公子好像和从前不一样了。
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呢?
她难得沉下心来,将这疑问搁在心里,每日遛着眼,细细打量。
直到偶然瞧见,偏僻无人的隔厢里,郎君肆无忌惮将姑娘压在舱壁上,埋首,于姑娘脖颈处深深一嗅。
她吓住,愣了半晌,慌忙跑开,手里端着的茶水倾泻一地。
姑娘睁开凉薄的眼,“你吓到她了。”
他抬手,捏了捏她绵软的颊,问她,“妹妹怕么?”
“我怕什么。”她轻笑,“总会知道的,不是吗?”
她自跟他走,就知道会有这么一日。
所有的人都会知道他们的奸情,所有人都会用鄙夷而又可怜的目光看她。
她将在这些刻薄而又鄙夷的眼里,渐渐接受自己的命运。
绿绮战战兢兢在甲板上躲了一日,入夜,才硬着头皮去船舱见云奚。
姑娘坐在镜台前梳发,瞧见她问一句,“见着了?”
顷刻间,绿绮强装的镇定土崩瓦解,她哽咽,颤抖着声音跪地唤她,“姑娘……”
云奚将她扶起来,话里颇有几分无奈,“你哭什么?叫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欺负的是你。”
绿绮听见,慌忙摇头,反应过来,又低下眸去,不敢说话。
离了谢府,姑娘和公子就是她最大的主子。
她的生死小命,都捏在他们手里。
云奚看着她这模样叹,“倒是吓着你了。你莫怕,只当不知道,和从前一样便好。”
又拉着绿绮的手轻声安抚,“你现在回家是不成了。你若是不想跟着我,可以跟我说。我去求他,等到了上京,将你的身契还你,放你离开。”
绿绮摇了摇头,“我不走。姑娘一日是我的主子,一世便都是我的主子,我要永远陪着姑娘。”
第87章 青州的两家,有两个姑娘
这混沌世道,她们都是身如柳絮的浮萍,身不由己。
可到底是有她能决定的。
“你别留。”云奚蓦然冷下脸,自顾自下了主意,“等船靠了岸,你就拿着身契离开。只要不回阳夏,去哪儿都行。往后,你自己好好活,只当从没有过我这个主子。”
绿绮泪着一双眼,愣愣看着她,“姑娘……”
云奚不看她眼里的祈求,转身避开,铜镜里映着她冰冷冷,不留情面的身影。
她早存了心思,要将绿绮送走。
她这样的人,身边的拖累能少一个是一个。
当初上路就没带青梧,绿绮也是打算到了上京就放她离开,不想出了这茬子。
眼下倒是不必到上京。
船途经渡口,会短暂停留,补充物给粮食,绿绮便是这时下的船。
包袱里是云奚给她准备的衣裳盘缠,足够她安安稳稳过一世。
她提着包袱,哭红了眼,看船离去。
甲板上江风极大,扬起姑娘的青丝,吹起姑娘玉色的裙。
郎君从后轻轻拥着她,青丝和裙都在他的怀里。
他垂眸,看姑娘微微泛红的眼,微微叹气,“何苦来,既舍不得她,就留在身边又怎样?”
“我已经是这样了,又何必再拉一个人下地狱。”
她说他身边是地狱,谢珩毫不介意。紧搂着她的腰,恨不能将她揉进身体里。
尤不够,又将姑娘掰过身来,挑起她的下颌,吻了上去。
他动情,忍不住低声呢喃,“我和妹妹一同下地狱。”
甲板上早没了奴仆,那些从阳夏带来的丫鬟婆子也叫他清了一遍,通通换上自己的人。
她孤立无援。
从此荔月贴身服侍云奚。
从前的主仆,现在已然完全换了身份。
她有时自己也怅惘,叹人生无常,也会去问主宰这一切的幕后推手,“她可是你的妹妹,你让她伺候我,你也不怕江家的冤魂知道了,来向你索命?”
“不怕。”谢珩将她搂进怀里,霸道又强势,“要索也是索我们俩的命。”
江沅变荔月,她逃脱不了任何干系。
云奚忽然就恼了,用手抵着他要将他推离自己,“不!我不要!你要死便死了,为什么非要拖着我一起死?”
她偶尔会崩溃,他已经习惯,边抚摸着她颤抖的背,边温声哄她,“好好好,不一起死,只叫我一个人死,好不好?”
她这才如意,渐渐平息下来。
有时也会格外温柔,乖乖靠进他的怀里,青碧的裙和他的藏蓝衣袍铺了满榻。
她好看的眉眼蓄满了愁,轻轻问他,“哥哥是不是也算我的哥哥呢?”
他轻吻她额头,“自然算。”
青州的江家,其实是有两个姑娘。
一个主母谢氏之女。
一个,不过是江老爷与娼妓一夜春宵生下的孽种。
娼妓难产身亡,江家主母将所有的嫉恨都放在了这个无辜的婴孩身上。
要她坠进泥沼里,要所有人践踏她,要她以最卑劣的姿态在这世上过活。
人生的前十年,她都活在地狱里。
第88章 曾经遭遇
好在,她有个心地善良的好姐姐,见不得她受苦,将她要了去。
“她对你好么?”谢珩问。
“好。”云奚垂着眸,“我是她身边第一等的大丫鬟。虽说是丫鬟,却也与普通人家的小姐无异。”
她的针黹女红,识书认字都是那时学会的。
不是这样,她也没法顶替了江沅的身份进谢府。
“我是不是很坏?她救了我,我却抢了她的身份,还叫她日日贴身来伺候我。”
“妹妹不坏。”他亲吻她颤抖的唇,和颊边滚落的泪,“这世上所有人都是自私的。追名逐利,趋利避害,都是本能。”
她闭着眼,在他怀里默默流泪。
哭得累了,又沉沉睡去。谢珩为她盖好薄被,下榻出去。
荔月就在外头候着,听他吩咐,“她身边没个人,总爱胡思乱想。你们年纪相仿,你与她多说说话。”
荔月垂首应下。
云奚入夜才醒,谢珩已不再身边。
荔月听见声响进来,笑着问她,“姑娘可饿了?厨房里已备了饭菜,有姑娘爱吃的清蒸鲈鱼。白日里才捞上来的,新鲜着呢!”
云奚点点头。
等鲈鱼上来,没吃两口就搁下了筷,问荔月,“哥哥呢?”
“大公子说有事要办,先下了船,姑娘可是要寻他?”
云奚摇了摇头,往窗外瞧,才发现夜冷风清,船正停泊在岸。
她问荔月,“我能不能下去走走?”
荔月左右为难,云奚又道:“这样吧,你差个人去问问他,他若不许,我便不去了。”
传话的小厮很快将话送到谢珩面前,他沉吟半晌,终是应下,又冷声吩咐他们好生跟着,别叫姑娘出了岔子。
等传话的人回来,荔月才小心翼翼地扶云奚下船。
云奚已有几日没有踩到实地了。
船上悠悠晃晃,她只觉得自己也叫那江翻天覆地的倒腾了一遍,晕晕乎乎的。
现下倒是清醒了。
她难得露出一个盈盈的笑来。
前头不远有个馄饨摊子,她带着荔月过去,要了两碗清汤馄饨。
七月的夜里,她叫这一碗热腾腾的馄饨吃出浑身的汗,这才觉得心底畅快了些。
主仆俩吃完馄饨,就沿着码头边慢慢走。
云奚问荔月,“你从崖上跌下去,是谁救了你?”
“一对上山砍柴的夫妇,在崖底下发现了我,便好心将我救了回去。”
云奚又问,“你怎么失忆了呢?是摔下来的时候伤到头了吗?家中父母亲人就一个也记不住了?”
“记不住了。”荔月边说边低了头,拨开额角的发给她看,“这儿撞到了石头上,大夫说里面积了瘀血,能留条活命都是好的,哪还能奢求那么多。”
她笑得淡然,云奚却黯淡垂下眸去,“你就不想去寻自己的亲人吗?”
荔月摇了摇头,“救我的妇人生了病,差一点就要死了。正好公子从那儿过,请大夫来为她治了病,她这才捡回一条命。我们没有钱还诊金,我便将自己卖给了公子。”
原来是这样的可怜遭遇,阴差阳错到了现在,竟是没有一个人畅快如意。
第89章 生怒
云奚回了船上,谢珩已在船舱里等她。
见她进来,迎上去牵她的手,“妹妹去了哪里?倒叫我好等。”
“没去哪儿。”云奚不耐烦解释,“不过就出去走了走。”
他牵她去桌边,将她搂进怀里,笑着轻轻点她的鼻尖,“怎么出去了也是这么一副不高兴的脸?谁又惹你了?跟我说说。”
她反手就去推他,“没有谁。”
却反被他拉进怀里,谢珩方才去了青楼楚馆,衣裳上一股子的脂粉香,叫她闻见,顷刻间就冷了脸色,“去了那样的地方,还来搂我做甚么?”
她话里夹枪带棒,人也生了刺,“既在外头寻着好的,干甚么还非要将我也困在这里?我不开心,你也不如意。不如我们两相散开,自找出路!”
她扭着身子要走,他不肯,愈发用力将她搂进怀里,“妹妹怎么生这样大的气?”
他耐着性子解释,“不过路上碰见个同窗,便相邀过去坐坐,略喝了几杯,并未做甚么。再说了,我心里只有妹妹,容不下旁人。”
她不听,别过脸去,声仍旧是冷的,“哥哥去没去那儿,做没做什么,跟我有甚么干系。再说了,我是什么人?不过同她们一样,有什么可嫌她们的。”
这话说出口,顷刻间静可落针。
她是头一回这么糟践自己,也是头一回将他们之间的事赤裸裸摊到面上来讲。
说到底,这些日子,她不高兴,他也不快意。
两人都不过是虚以委蛇,端看谁先沉不住气。
正巧有人过来敲门,“公子,外面有人找您。”
原是方才的同窗喝醉了酒,又上船来,要拉着他再续。
“滚下去!”
他满腹的怒气正没处撒,厉声呵斥。
外头的人惊了一跳,忙忙退下。
怀里的姑娘也叫他吓住,背脊紧紧绷着,细密的眼睫轻轻颤动,半点也不敢抬眸瞧他。
谢珩终是叹气,收起了浑身的戾气,把她团团搂进怀里,“你怕我做甚么?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又将她轻轻转过来,挑起她的下颌,要她看他,“刚刚不是还凶巴巴得很?怎么现下一句话都不说了?”
云奚只抿唇,眼里悄然落下几滴泪来,不声不语。
“你倒先委屈上了。”谢珩无奈失笑,“方才还张牙舞爪地是谁?那咬牙切齿的,倒像是恨不得吃了我。怎么就这么大的气性,嗯?”
她不理他,他就拿了她一只雪白柔荑,放在手里慢慢揉捏把玩。
他极喜欢这样。
就像幼时府里养着的那只雀鸟,偶尔也会炸毛,他便会顺着慢慢捋它的羽毛,要它听话,要它乖顺,要它认他为主,不生二心。
“我除了妹妹再无旁人。”
良久,他慢慢道:“便是上次去凝香馆,也不过是逢场作戏。”
云奚终于抬眸看他,方才落了泪,眼里清亮亮的,如净水洗过一般。
“妹妹从前不是问过我吗?凝香馆的事究竟是不是我设计的。”他看着她,慢条斯理地微笑。
第90章 后悔
“我现在告诉妹妹,是。还有雁栖楼那日,也是我叫那妓子去的。再往前推,祖母寿宴,妹妹打湿了衣裳去西院,虽不是我所为,却也是我纵着的……”
她在他怀里,止不住的浑身战栗。
其实早就猜测得差不离,可是叫他这样若无其事的说出来,惊惧是一则,更多的,是遏制不住的愤怒与恨意。
她再听不下去,扬手想要扇他,却叫谢珩擒住。
他抓着她的手腕,方还温润的眼里又冷又冰,“妹妹恨我?恨我什么呢?若不是我,那虚玉观里陷害妹妹的罪魁祸首到现在都好好活着。我替妹妹报了仇,妹妹不谢我,反倒记恨我,这是什么道理?”
云奚终于明白过来,“是姨娘?你把姨娘抓去的上京?”
“是。”他坦荡荡承认。
“你对她做了什么?”她不可置信,“你杀了她?”
“没有。不过是找了几个人,把她要对妹妹做的事还给她罢了。她自己受不住,疯了,从那护城河上跳了下去,与我何干。”
他语气轻飘飘,一条人命在他眼中不过蝼蚁,碾死便碾死了。
可云奚听着却胆战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