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宁自知没办法和新城相争,只好让宝歌出宫,找外面的绣庄替自己绣一幅盖头。
等到离婚期还有十日时,尚乐坊便开始日夜练习婚宴上的礼乐,也到那时,昭宁才知,为了让婚礼风光热闹,新城下令尚乐坊所有乐人从宫中开始,一路吹奏到出宫,送嫁至公主府,直至公主府宴毕才回宫。
也就是说,昭宁的送嫁队伍里,一个乐人也没有了。
甚至,连当日随行的拉车马匹,她也挑好了八十匹枣红色的马,五十匹白马,五十匹纯黑的马,剩下的便是些老弱病残的瘦马,或是毛色杂乱,入不了她眼的马。
公主出嫁,礼制是十人抬花轿,新城却让人特制金顶红帷大花轿,向萧圣人请旨,特许三十人抬。
其余诸如红毯、伞扇、侍卫仪仗等等,自然是宫中有多少便要用多少,半点也没给昭宁留。
可想而知,那日去新城公主府赴宴的宾客也要比昭宁公主府多得多。
昭宁此时才知,她为什么要和自己同一天出嫁,为的便是抢走所有的风光,让自己成为她的陪衬。
昭宁没有任何办法,新城会如此,自然是萧圣人首肯的。
不管是她的嫁衣,还是凤冠,或是送嫁队伍,当日一切的一切,都会在新城的对比下显得黯淡无光。
宝屏至尚辇局回来,委屈道:“奴婢刚刚去看了当日的花轿,那奉御连面都不露,只让一个直长来回我,说公主的花轿还要再等两日,尚辇局实在空不出人来。这才几天了,我看他们根本就没准备给公主好好备花轿,到时候随意弄个平日用的旧轿子了事。”
宝歌听了生气道:“一定是你脾气太好,所以他们才敢糊弄,我过去,这么久了,我倒要看看他们准备怎么安排!”
“不用了。”昭宁将她阻止道。
宝歌回过头来:“公主,再不去催促便真没时间了!”
昭宁回道:“新城给他们下的是死令,他们没让她满意,是真会死人的,强权之下,他们不过是为保命而已。”
“那……”
“再说,我们再怎么逼迫他们,再怎么努力,也不会强过新城去,怎样都是她的陪衬。”
宝歌想想便知道公主说的是,无奈道:“那怎么办……公主也是皇后嫡女,还是姐姐呢……”
昭宁的生母薛皇后是先帝元配,昭宁无论是出身与年龄,都强于新城,却要在出嫁这一日沦落为她的陪衬,怎能不教人难受?
昭宁早在母后驾崩后的三年里,一天天习惯于苟且保命,所以临到此刻,也并没有太难受。
很快她就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与新城比较的能力与必要,只能尽量想办法将这种羞辱降到最低。
她沉思片刻,开口道:“叫赵兴过来。”
宝屏下去,很快就将万景宫内监赵兴叫了过来,昭宁问他:“你前两日说,南方多地连日大雨,闹了水灾,连通州的长柳河也决了堤,淹没五个县?”
赵兴回道:“正是,冯德昨日进宫时还说,这几日连京城都能看到流民了,那几个县的百姓,今年是颗粒无收,通州城内满是流民,流民没地儿去,便有人来了京城。”
昭宁说道:“既然我这场婚礼注定要寒酸,倒不如寒酸个彻底,今日你们就去宫中各处给我传话,我不要花轿了,不要乐人了,连盖头我也不要了,省下的东西,全都给我折算成银两。稍后给我准备车马,我出宫一趟。”
宝歌等人不知她要做什么,只能按她的吩咐去做,等到半个时辰后,昭宁便果真乘了车马出宫去。
这次倒不是去公主府,也不是去找东方陌,而是穿了几条大街,访了京中几家最大的米行。
新城的婚礼,风光无限,她没办法与之争锋,只能忍下。
可她偏偏又不是忍的性格,那天就这样什么都不做,让她心里难受,于是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去做一桩她觉得该做的、有意义的事。
她要在京城盖一间义仓,提前到各大米行买下粮食陈放于义仓,等流民进城,便救济流民。
如此,新城劳民伤财大肆办婚礼,她则一掷千金办义仓,不说能不能替皇家挣点爱民如子的名声,至少她觉得自己是比新城更荣耀的。
剩下的日子,宫中为新城出嫁准备得如火如荼,她反而闲下来,只用不时问一问建义仓的进度即可。
九月十五,诸事皆宜,良辰吉日,昭宁与新城同时出嫁。
全日最吉之时,便是午时四刻,新城在这一时刻起轿离宫。
三十人抬的华丽花轿,上面是金龙彩凤透雕贴金轿顶,轿帷为大红绣麒麟送子彩绸,四垂香球,整个花轿足有八尺宽,如同一间小房子,连窄一些的门都出不去。
花轿之前,是数十名身骑骏马,穿甲佩刀的大内侍卫,花轿之后,又有数十名彩绣辉煌的宫女,数十名内监,然后是整个尚乐局的乐人,歌舞奏乐,摆了一条街的嫁资马车,红毯一路从宫中铺到新城公主府,所谓十里红妆也不及眼前盛景。
这等热闹算得上百年难遇,几乎整座金安城的百姓都赶出来观看,将大街围得水泄不通。
昭宁的花轿,是在下一个吉时,未时三刻。
有了刚才的空前盛况,昭宁的送嫁队伍只显得冷清,没有上百名的宫人,没有整齐好看的仪仗,也没有尚乐局最精湛的乐师吹奏礼乐,勉强只有几只唢呐、锣鼓,竟与普通富贵人家嫁女儿无异。
甚至,昭宁连花轿也没坐,只骑在一匹白马上,身穿红嫁衣,头戴金凤冠,没遮盖头,于明媚日光下露着熠熠发光的绝美容颜。
待送嫁队伍出了皇宫,宝歌将一只彩篮递到她手中,她便自彩篮中拿出一把东西,看着道旁为数不多的几个看热闹的妇人,脸带微笑将东西亲自洒了出去。
那几名妇人疑惑地捡起来看,发现是一张薄木片,上面戳有一只红印,写着三个字,背后还有一只印,更看不出是什么字。
其中一名妇人道:“这看着像是义仓粮票,前几年旱灾,官府给了我粮票,让我去朝廷的义仓兑过粮食。”
“这么说,这东西能兑粮食?如今这粮价是一天高过一天,再这么涨下去家里都要揭不开锅了!”这妇人一边说着,一边赶紧到身后去捡了另一块木片。
这时几人身旁一名书生模样的人也捡了张木片,看着上面的印章低声念道:“广济仓……”随后又翻过来道:“昭宁公主印……”
几名妇人听了,立刻上前问:“读书人,这可是粮票?”
书生回道:“是,这后面有昭宁公主印呢,肯定不会有假,只是这写着广济仓,几位嫂嫂可知道广济仓在何处?”
“我知道,我家在西街遵义坊,后门那条街有个新建的粮仓,那天我就听他们说是什么达官贵人建的义仓,买了几十车粮食要运过去陈放的,就叫广济仓。”之前那名妇人说道。
书生这才了然道:“多谢几位嫂嫂,不知这一张粮票能换多少米,如今粮价上涨得厉害,没想到这公主出嫁,竟还能广济天下,我看我们还是跟上去,看能不能再多捡几张。”
那几名妇人想了起来,立刻就随送嫁队伍跟了上去。
昭宁的送嫁队伍的确普通得寒酸,但因多地水灾,粮价上涨,哪怕是几张粮票都能值不少钱,更何况,她还出资建了个义仓。
几块小木片几乎称得上挥金如土。
慢慢地,跟着送嫁队伍跑的人越来越多,听到消息从别处赶来的人也越来越多,百姓们再次如前一场婚礼一样,将街道围满。
昭宁的马走到驸马接亲的玄武街,一身红喜服的东方陌骑马候在那里。
这是她认识他以来,第一次见他穿青黑色或是铠甲之外的衣服。
严肃中,多了一丝艳丽,让他从冷肃变成了冷艳,他也不再执长枪,而是牵着缰绳,坐于系大红花的马背上,有一种翩翩郎君的感觉。
他看着她,往日的冰冷沉静多了一分温和与专注,在他身后,是排得看不见尽头的朔风骑兵。
那样子,比他进城那一日还要阵仗大,战马与铠甲,以及数百威风凛凛的军士,如长街上划开一道天河边浩瀚无边,让人不禁豪气万丈。
这样的排场,恐怕只有千万兵马军临城下,才能与之比拟。
昭宁早已将彩篮交给了宫女,此时有四名宫女一同发放着粮票。
东方陌说道:“公主仁德,臣愿出资十万两买粮,存于义仓济灾。”
这意思,是给她的聘礼?
昭宁微惊,随后回道:“多谢驸马。”
“驸马”二字从她口中出来,东方陌抿了抿唇,脸上微微闪过一抹不自然的异色。
司仪官喊道,“公主上婚舆——”
这时那一片朔风军齐声道:“迎公主——”
壮大的声音响起,如一层巨浪汹涌而来,竟有一股排山倒海之势,似乎连整条街都震颤起来。
昭宁自马背上下来,由宫女搀扶着走上婚舆,东方陌驾了婚舆,往前而行。
昭宁在他身后道:“他们是你叫来的?你出动这么多军士做什么?”
东方陌回道:“他们自愿迎亲。”
真的吗?要是没有他这个将军传令,人家真敢来?
“可……”昭宁想了想,带着几分忧虑道:“你这样出动军队迎亲,是不是有私自调兵,以公谋私之嫌?”
东方陌说道:“不过五百兵勇,臣可以随意调动,今日新城公主也有多处逾制僭越,若有人参我,势必要参她。”
昭宁笑了起来,是啊,新城嚣张多了,什么三十人抬的花轿,整个尚乐局的礼乐,天子出行也没这么奢华,东方陌要是被责罚,新城只怕更要治重罪,为了新城,萧圣人也不会管这事。
只是,他明明不是这样的性格。
他是那种,哪怕别人当众挑衅羞辱,只要他觉得不妨碍他,就不会有反应的人,萧铮铭的婚礼比他的盛大,他根本不会在意。
但女人显然是会在意的,难道,是因为她?
她弯起唇角,接着刚才他的话,轻声道:“你是驸马,不用再称臣了。”
东方陌顿了顿,回道:“是。”
他驾车,她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
就当他是为了替她壮势,有意召来朔风军的吧,有这么一片大军在,其中力量与威严无可比象,任何队伍的排场都不及,包括新城的送嫁队伍。
她没想到,他虽然对她冷淡疏离,但在这一刻却能做到这样,不由得让她惊喜意外。
这场婚礼,她终究是没丢人。
街旁的楼外楼上,丞相姚怀谷看着缓缓前行的接亲队伍,以及乐此不彼跟着接亲队伍跑、抢粮票的百姓,叹声道:“皇族内,多是唯唯诺诺之辈,没想到能做出如此义举的,竟然是昭宁公主。”
他身旁的学生柳元甫赞同道:“正是,如今多地水灾,朝廷振灾本就不积极,声称国库空虚,却只因公主出嫁,就办那样铺张奢靡的婚礼,叫城中流民怎么想?天下百姓又怎么想?好在这昭宁公主轻车简从,还建义仓,发粮票,这才当得起一国公主的身份。”
姚怀谷道:“公主今年,不过十八,又是女子,能有此德行与气度,实在难能可贵。”
“可惜,不是当今圣上。”柳元甫说。
姚怀谷看了看这个言语大胆的学生,想说什么,终究是没开口。
毕竟他说得对。
婚舆进公主府,拜天地,进洞房。
昭宁也同世间无数的新娘子一样,在新房内等着新郎。
但她没盖盖头,吃了碗鸡丝面汤便半倚在床头,由宫女替自己捏着腿。
如此乏味地等到夕阳西下,夜幕降临,东方陌被宾客簇拥着到新房来喝交杯酒。
喜娘用金樽倒好酒,呈到二人面前。
昭宁此时已坐端正,倒是不紧不慢执起面前一只酒樽,东方陌在她之后,缓缓执起剩下那只酒樽,抬眼,与昭宁的目光不期而遇。
他随即移开目光,伸出酒樽,与她相交,然后饮下。
宾客中有军营中人喊道:“将军亲一个吧!”
其他人也附和:“亲一个吧!”
昭宁没说什么,东方陌却已站起身来,严肃道:“行了,你们退下吧,勿扰了公主。”
他搬出昭宁来,虽然昭宁脸上没有半点不高兴的意思,但终究是公主,身份尊贵,军士们也不敢冒犯,便乖乖道:“是,臣等告退。”
于是之前还兴致冲冲的宾客退出了新房。
待喜娘也退下,东方陌说道:“还有人在喝酒,我去外面看看,送送客。”说着就已转身。
昭宁问:“你还回来吗?”
东方陌回过头,一时没有马上回答。
昭宁继续道:“去送过了要回来,你之前说的事我不反对,但这不代表,你能在今晚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
婚后不同房,还能说是感情不好,新婚之夜不同房,那便太匪夷所思了,只怕不等到明天太阳升起,整个公主府都能传遍。
东方陌半天才道:“是。”说完,转身离去。
他一离去,昭宁便让人拆了发髻,卸下妆容,更衣沐浴。
东方陌再度进入新房时,候在外面的宫女道:“驸马稍候,公主正在沐浴。”
果然,细听之下,里间有哗哗的水声传来。
东方陌只觉得酒后的脸有些燥热,不由背过身去。
他就那么直直站着,不知过了多久,里面水声停了下来,昭宁的声音响起:“我怎么总觉得今日的肚兜勒得慌?他们做小了?”
“不还是之前的尺寸么?”宝歌道。
宝屏又说:“奴婢知道了,是公主又长大了吧?”
“我这年纪了还会长?”昭宁疑惑。
宝屏回答:“当然,奴婢听说,有时候二十岁都能再长。”
“哈,那是已婚的妇人,怀了小娃娃吧,我知道怀孕之后就会长大,特别是有奶时。”昭宁不相信道。
东方陌不由自主收紧了手,局促地捏住自己的衣料,在烛光中将脸往下低了一些,怕被宫女看到自己此时的不自然。
直到女子轻柔的脚步声渐渐朝外靠近,他才暗吸一口气,脸色刻意冷硬起来,更加挺直了身形。
听得出她从后面浴房到了卧房,随后便有宫女的声音传来:“公主,驸马回来了。”
“嗯。”这是她的声音,轻轻的,带着几分慵懒与三心二意,又带着几分沐浴后的娇软。
他背朝着里间,没往那边看。
里面窸窸窣窣忙了一会儿,便听公主道:“行了,你们领赏钱下去吧,里面不用人值夜。”
“是。”几名宫女欢喜着从里间出来,到外面,朝他道了一声“驸马”,便开门出去。
至此,房中只剩下他们两人。
东方陌犹豫片刻,迈步进了里间。
昭宁披散着长发,穿一身大红的寝衣,坐在梳妆镜前看着自己的眉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