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鞭,马嘶,尘起,月圆。
他策马的背影在夜色里,在她遥望的目光里,在她柔软的心上。
七月初,夏日,赵长离到了北边,北边冬日与春日皆是冰封,故此,夏日行军才可深入。
八月初,夏末,狄戎早就虎视眈眈,在边界驻扎,想在冬日进犯,冬日,粮草与援军都难以到达,而狄戎常年在雪地里生活,熟悉雪地作战。
而狄戎早就驻扎边界的事,去北边之前,根本没有人告诉赵长离,直到他启程到半路的时候,他才得了军中急报,得知这个消息。
他知道,这是皇帝与六皇子留下的后手,他与白越说的是:“又要一场苦战了。”
和当初三皇子那一场战一样,赢是肯定要赢的,阿鸢还在家里等他,只是可能会赢得很艰难,会让他失去更多的战士,会让他见到更多的血流成河。
不过,所幸的事,军粮与辎重等物,随着援军一并送来,他九月初到北边驻地时,这些军备要物也都随之而来。
白越说道:“这皇帝还算有良心。”
与狄戎这一场战打得很酣畅,军粮与辎重在冬日冰封之前全都赶到了,即使鏖战到春日,也是足够的。
驻守北边的将士们说,狄戎常年进犯北边,大大小小的战役数不胜数,这一次这一场大战,把狄戎的元气大伤,想来,北边是能安稳好长一阵的了。
众多将士们升起篝火在围着烤牛羊肉,赵长离却没出来,在军帐里,手里转着一支箭羽。
白越转着折扇,淡淡道:“这箭羽,是大宛的,也就是说,这次运来的军粮与辎重,有一部分是大宛人送来的。”
赵长离道:“怪不得这么快。”
白越道:“那六皇子在这事上,又立了一功,可以将功补过了。”
前方军粮与辎重吃紧,路途遥远,六皇子借大宛人之力,从大宛往北边送去军备之物,最后,赵长离得胜而归。
他六皇子倒是也沾了光。
赵长离把箭羽往靶心处直直扔去,道:“管他什么功,赢了就好。”
箭羽直直穿透靶心。
白越拍手叫好,道:“蒙着眼还能扔得这么准,郡王不愧是郡王!”
雪光刺眼,他必须要蒙上白布,才可以蛰伏长久地蛰伏于雪地之中。
他仰躺在长椅上,满眼是笑,道:“回家了。”
他的阿鸢在等着他回家。
赵长离第二年四月凯旋而归,班师回朝的时候,众人夹道相贺,鱼鳞甲披身,红鬃骏马,白布遮眼,耳边簇拥之声不断。
浩浩荡荡,自城门到宫门,入宫觐见皇帝,会众臣,禀军情。
皇帝见他眼遮白布,很是体恤他,请了最好的太医来给他治眼疾,还道:“郡王此去北边,甚是劳苦功高,朕特地摆了接风宴,并众大臣一道,给郡王你庆贺。”
“不必了。”赵长离摆摆手,道:“多谢皇上款待,只是臣许久未曾回家,还容臣先回府。”
在众臣面前,赵长离毫不犹豫地拒绝了皇帝的宴请,没给皇帝留什么面子。
“这……这样啊。”皇帝面露尴尬的一笑,道:“郡王既急着要回府,那朕也不好挽留。”再命几人亲自送赵长离回府,道:“郡王患了眼疾,行动不便,你们好生护送,不可出什么闪失。”
赵长离再次拒绝皇帝好意,拱手作揖,道:“不必,微臣只是眼疾,不是腿疾,能自己策马回府。”
出宫时,已经是掌灯时分。
他很疑惑,为什么阿鸢没有到宫门去等他,难不成是睡迷糊了?可这都是晚上了,再怎么睡迷糊了,也不会睡到这个时候吧?
赵长离暗暗笑了笑,谁知道这小傻子怎么想的,兴许觉得自己回府晚了,故意和他闹别扭。
要不是那个皇帝里嗦,他也不想这么晚回府的。
第259章 我的阿鸢不见了?
他下马,手里卷起长鞭,扔给一旁的马倌,快步跨入郡王府,顿觉着安静得不对劲。
小厮早就开了门,迎他入府,朝着府里唱喏着:“郡王回府!”
府内,栀子灯透着昏惨的光,廊下半挂的竹帘随着夜风晃荡,脚下石板路青苔暗生,府内寂寥,只有墙角的青青小草活泼窜出嫩芽。
他眼前遮的白布,挡住眼前的一切,他只感知到府内安静的气氛,却看不到府内当下一片空寂。
只听得周围有下人们来来回回走动的声音,或是端盘或是提桶或是捧着盆的,还有拿着扫帚清扫的,和以往没有什么不同。
他不觉有异,甚至还觉得是阿鸢在与他恶作剧,随着小厮到内院去,穿过长廊时,他随口问道:“郡王妃呢?”
小厮提着灯在前面,不作答,躬着身子,踩着小碎步,七折八拐,入了内院,道:“郡王,到了。”
说着,小厮就上前来,要扶着眼疾的赵长离入院中。
赵长离撇开小厮的手,自己上前,伸手摸着门,熟门熟路,入了院中,高声道:“阿鸢,我回来了!”
殷切的想要得到回应的声音,在院中打了一个转,空荡荡,回到他身上。
没有人应他。
此时,身后的小厮上前来,低声道:“郡王,小的扶着你入屋吧。”
赵长离振袖,道:“滚。”
斥走小厮后,他悬着一颗心,一步一步摸索着,踏上了石阶,走到屋门前,手摸到门框边。
门框是冷的,手伸进去,也是冷的,没有一点灯火的温度。
“阿鸢?”
赵长离轻轻唤了一声她的名字,推开了门,跨步走进去。
他熟悉屋内的一桌一椅一凳,他曾在这屋内,与泠鸢日日夜夜的缱绻,泠鸢还说过桌子太凉,椅子磕着她之类极其暧昧的话,他喜欢听,总是故意逗引着她说出口,还喜欢看她用手遮掩,害羞娇嗔的样子,还喜欢听她在耳边呢喃着他的名字。
赵长离摸着桌子,沿着桌子摸到梨花木圈椅,再往前,他沉声道:“阿鸢,你别胡闹了好不好?”
依旧没有人应他。
小心翼翼的试探,满心的期盼,期盼着阿鸢能笑着扑到他身上,说一声“夫君,你回来了!”
就像他当初少年时去边关,就盼着回来时,心里的姑娘笑着跑到他面前,说一声:“你回来了!”
他以为,现在的自己,不会像之前的自己一样,盼得一场空。
他以为,他的阿鸢永远是他的了,不会像以前那样,看着她嫁做旁人妇。
他以为,上天待他不薄,把阿鸢还给他,把他的家还给他。
他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真魂,如一具空灵走出屋内,就站在空荡荡的院中,嘴里喃喃道:“阿鸢,夫君回来了,你别闹了好不好?”
“阿鸢,夫君看不见你,你快些出来好不好?”
“阿鸢,你去哪里了?怎么这么晚还不回来?”
“阿鸢……”
他的阿鸢没有应他。
他回到屋里,绕到书房、隔间、侧间、里屋……声音忽大忽小,听得他嘴里一直唤着“阿鸢”。
没有人应他,下人们也不敢上前来与他回禀说话。
最后,眼睁睁看着赵长离像是破竹一般,倒在院子中央。寂然无声,颓然无息。
眼前不知是月光还是灯光,反正他觉得很冷――比北境极寒之地还要冷。
一路风尘,一路刀剑拼杀,你夺我谋,身上大大小小的伤,他从未像现在这样轻易倒下,从未倒下!
他知道,只要回家,他的阿鸢就能抚平他身上所有的伤,因为有阿鸢,所以,他一点都不怕。yLcd
从北境,到盛都,一路上他心心念念盼着的人,怎么就不见了呢?怎么能不见了呢?
阿鸢,你让我怎么办?
我身上的伤,真的很疼很疼。
阿鸢,你要是知道我身上很疼,会不会后悔躲着我?不来见我?
一小厮脚下飞快,急匆匆上前,见赵长离倒在地上,慌了神,结结巴巴,道:“回……禀……郡王……宁……宁……王世子来了。”
赵长离张开双臂,躺在冰凉的地上,没有说话,或者说,他现在除了“阿鸢”两个字以外,不会说任何的话。
“你下去吧。”
这话,是宁王世子旱韩承晔对小厮说的。
“是。”小厮躬身道。
小厮退下后,韩承晔缓缓走到他身侧,低头看了赵长离一眼,半蹲下来,拍了拍地上的尘土,撩起赵长离遮眼白布散落于地上的飘带,就这么坐在赵长离身侧。
他难得的沉着脸,勉强挤出一丝笑意,用开玩笑的口吻,道:“需不需要我抱一抱你,安慰一下?”
说着,还当真张开双臂,俯身要去抱他。
赵长离扬起劈掌打下他的手,没有起身,仍旧是躺下的地上,冷声问道:“阿鸢呢?”
韩承晔答非所问,仰着脑袋看看天上月色,道:“韩老太君身上不大好,盛都太冷,早早的就去了临安养病。”
这事赵长离是知道的,他凯旋回程的路上收到了阿鸢寄来的家书,信中说韩老太君身体不适,章太医说去暖和一些的地方,好好养着,熬过冬日后,身体就会好很多,阿鸢便让韩老太君去临安养病。
信中还说:我在盛都等你回来。
阿鸢没去临安,阿鸢说她在盛都等他回来。
赵长离道:“阿鸢呢?”
“你吃过饭没有?”韩承晔继续答非所问,拍拍他的肩,摆出一副热情好客的模样来,道:“没吃的话,上宁王府吃去。”
赵长离懒得听他这些废话,坐直起来,偏过脸来,问道:“阿鸢呢?”
饶是他眼前蒙着白布,韩承晔依旧能感觉到他眼神里冒出来的寒光,凛冽得刺骨。
韩承晔在这一道凛冽寒光中,冒着生命危险,依旧选择答非所问,道:“哦,对了,大宛十王子回大宛去了,还有那个谁,执素对吧?也去大宛了,后来听说那位去和亲的昌平公主身患重病,去世了,执素也就被赶出了大宛皇庭,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这事,是泠鸢此前答应执素的事,将赵静雀从大宛皇庭中解救出来,让执素与她都远离皇庭,远走高飞。
第290章 我要见她
赵长离不想听到这些无关紧要的话,他只想知道,泠鸢在哪里,他要亲自去问她。
他站起身来,身上还没有卸下的鱼鳞甲簌簌做响,居高临下,用那一抹惨白的遮眼飘带俯视着韩承晔,咬着后槽牙,一字一句,咬牙入骨。
“我要见泠鸢。”
冷光生辉的鱼鳞甲胄罩着他欣长的身躯,宛若神祗一般,很有压迫性地气势扑面而来,那一抹遮眼白布的飘带在后脑勺飘扬。
令人见之胆寒。
韩承晔怕他对自己动手,挪了挪位置,离他远一些,才撑着地,艰难起身,道:“泠鸢有她的苦衷,且这事说来话长,你听我给你说。”
不过是一年间的事,能有多长?有七年那么长吗?有他当初等她那么长吗?
“我只听她说。”
赵长离唇角压下}人的弧度,言语冰冷若刀剑。
即使泠鸢与他说,她只是胡闹,只是觉得他回来晚了一点与他闹别扭,只是想要他着急,他都接受,只要她现在来见自己,赵长离照旧不会责怪于她。
他只怕,泠鸢躲着自己,从此以后,自己再也见不到她,听不到她说话,碰不到她的手。
苦衷这种东西,只要不是泠鸢亲口说的,赵长离是决计不能理解的,到底是什么苦衷,能让她躲着自己呢?
除了生死,她泠鸢没有理由这么晾着他,把他晾在没有她的地方,兀自面对这里的冰冷。
他回家,不是想面对这样冰冷的家的。
阿鸢,你说过会等我回家的,你自己说过的话,怎么能不作数了呢?
阿鸢,你到底想怎样?
韩承晔两手一摊,很是无奈,叹一声,道:“我也想让她来见你啊,奈何我确实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我要是知道,肯定把她拖着拽着来见你了。”
赵长离偏过脸,用那一抹遮眼白布瞪他,语气森冷,道:“你不知道她在哪里,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那一抹白布比他平常凌厉的眼神看着更加森然可怖,空洞洞又看不见底,韩承晔压了压心底的惧惮,道:“我……说了你别生气。”
他是铁定要生气的,韩承晔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心里暗暗咒骂上天不公,再骂了几句今日诸事不宜。
赵长离怒极,道:“不想死就别废话!”
韩承晔挠挠后脑勺,面露为难,道:“我其实是来送两份皇上口谕的,本来皇上打算在接风宴上亲自与你说的,可你非得回府来,皇上就让我来说,我其实不大愿意……”
赵长离道:“什么口谕?”
“一份口谕说的是,大宛四公主将要来盛都并嫁入郡王府为新的郡王妃,嗯……永安郡王妃,还有一份口谕是泠鸢该嫁入宁王府,为世子妃……侧妃也可以……随我。”
韩承晔还没说完,脖子底下就被抵上一只手,衣襟倏地一收,勒得他脸色瞬间惨白,唇色全无,像是吞下一块石头,噎住了喉咙,呼吸都不得。
双脚差点就被提起离地,还好他努力踮起脚尖,不至于被悬空吊着――他今天到底是造了什么孽,来郡王府攥这一遭倒霉运!
赵长离怒不可遏,一只手死死揪着他的衣襟,似有怒火从白布条下迸溅而出,吐着火舌,要将这里焚个一干二净。
“你别激动,世子妃这件事,泠鸢肯定是不会答应的……咳咳咳……你不听我解释……你……你也别……勒死我啊……我也是身不由己……我……”
韩承晔扯着自己衣襟,急促呼了一口气,涨红的脸,用仅存的一点气息,极其快速的语气,道:“泠鸢是前几天才不见的,她是怕你生气,才躲着你的,你越生气她越不会出来见你……我要死了……你……记得……给我收尸……咳咳咳……”yLcd
韩承晔的语速比逃命还快,他知道自己再说得慢点,抵在自己脖子下面的手就会把他给掐死了。
为了活命,他得说得快一些。
为了活命,他还得苦苦求饶。
他容易吗他?
“胡闹!”赵长离听罢这话,松了手,黑沉着脸,道:“害怕我生气才躲着我?她脑子是丢了吗?”
仅仅是听韩承晔传的这两道口谕,赵长离就能大概知道这一年间发生了许多事。
这许多事全都压在泠鸢一个人的身上,全都靠着她一个人解决,自己远在千里之外,事事不能两全之下,她能怎么办?
最后得了皇上这两道口谕,她肯定是觉得这个结果,会让赵长离生气,她才躲着自己,不敢出来。
什么大宛四公主,什么宁王世子妃,阿鸢,即使皇上下了圣旨,这些也都可以解决的,你怕什么?不就是抗旨吗?不是什么大事。
你怎么就躲起来了呢?你让夫君怎么办?
赵长离脚下若千斤重,沉沉地拖着一身厚重的铠甲与伤痕累累的驱壳,向屋内走去,铠甲下,是刀剑之伤的驱壳,驱壳之下,是几近分崩离析的心。
他可以承受战场上千百万次向他挥来的刀剑,可以承受千军万马扑来的杀气,可以承受冰天雪地的刺骨。
唯独不能忍受没有她的家。
阿鸢,你怎么能躲着我呢?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不会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