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凌洲轻拍沈念的后背, 低声地劝道:“念念,既然已经寻到了兰时,也不必急于一时,明日我让张太医过来替兰时治伤,或许张太医有办法治好兰时的失忆症。”
沈念怔怔地看着兄长进了屋子,他往门外看了一眼,便关上了门,方才她见兄长脸色苍白,痛苦不堪的模样,便知兄长定是旧伤复发,疼得厉害。
他伤在头部,那伤定然十分严重。
她更心疼兄长,她点了点头,“我明白的,只要找到兄长,看到他平安无事我便放心了,兄长只是暂时忘了我,若是他记起了一切,他一定不会对我如此冷漠……他才舍不得让我哭的。”
季凌洲见沈念小脸都快皱成一团了,他更觉心疼不已,他轻柔地将沈念拥入怀里。
“念念若是觉得难受便哭出来吧!”
沈念紧紧地环抱着季凌洲,靠在他的胸口,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自从田氏进了门,阿耶便很少来看我们兄妹了,阿娘也病了,那年过年,云锦院冷冷清清,暗香院却是欢声笑语,我和兄长站在廊檐下,眺望暗香院,暗香院烛火暖暖的,桌上的饭菜冒着热气,窗子上倒映出父亲和田氏母子的影子,仿佛他们才是真正的一家四口……”
沈念说话渐渐地哽咽了,柔美的嗓音因难过而变得含糊不清,“那时我和兄长站在廊檐下吹着冷风,看着那和乐的一家四口,真是羡慕啊!分明从前阿耶对我们不是这样的,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变了……”
季凌洲轻拍她的后背,轻柔地抚着她乌黑发亮的头发,“都过去了,念念是兰时最疼爱的妹妹,他舍不得看到你难过的。”
沈念低声地抽泣着,“我冻哭了,屋子里太冷了,可外面更冷清,我哭着要阿耶,想让阿耶过来看看我和阿娘,陪我们一起过年,兄长为了哄我高兴,他拉着我去了厨房,要给我包饺子,他说念念啊,过年就要包饺子,吃了热腾腾香喷喷的饺子,就不怕冷了。可兄长自己也是个七八岁孩子,却真的为了我学会了煮了饺子。那碗饺子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饺子。可我分明看到兄长的眼中也有泪。”
她那时候问兄长到底怎么了,兄长却说是方才烧水煮饺子的时候,被烟熏的。
但她后来才想明白,兄长一向崇拜父亲,他心里会更难过。
后来,她说想看烟火,兄长便背着她爬上了屋顶,又怕她冻着,便将身上那件厚皮毛披风给了她,裹在她的身上。
兄长冻得直搓双手,冷得发抖,却还是愿意陪着她守岁看烟花。
她趴在兄长的背上睡着了,兄长背着她小心翼翼地将她从屋顶背下去。
但却脚下一滑摔了下去。
可滚下去的时候,她摔在兄长的身上。兄长赶紧爬起身来,兄长的额头、手臂和双腿都摔伤了,还在流血,却反过来问她哪里摔疼了。
想起了这些往事,沈念心里更难过了,却强装镇定,“我要坚强一些,只要兄长的伤好了,就一定会想起我的,待回到长安,我们一家人永远都不会再分开了。”
“还有我,我一定会陪在念念的身边。”待回到京城,等到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大仇得报,他会正式迎娶沈念为妻。
沈念吸了吸鼻子,哭过之后,心里也觉得好受多了,她对季凌洲道:“这些天殿下已经为了我耽误了不少军务,殿下还要应付叛军,不能再因为我的事,分了心。我想陪兄长在马家村住些时日,也可以找机会和他说说以前的事,我见那马娘子是个和善之人,或许她可以劝劝兄长,让他跟我回去。”
兄长已经失去记忆,当初在西北战场发生了什么,兄长也已经忘了,只有等兄长想起了一切,洗刷了兄长的冤屈,才能还沈家的清白。
季凌洲拿出帕子替沈念拭去脸上的泪痕,“我这里有个好消息要告诉念念,就在昨夜,本王抓到了沈烨,西北战场发生之事,他定知晓一切。”
沈念不觉捏紧了拳头,“那他可招供了什么?”
季凌洲摇了摇头,“没想到他却是个能忍之人,已经用过刑了,他却未曾吐露只言片语,没想到却是个有骨气的人。”
“我有办法。”沈念在季凌洲的耳边道了几句。
“本王也觉得念念的法子可以一试。”
……
季容笙深夜带兵突袭戚卫在城外的大营,一把火让戚家军数千将士葬身火海,杀喊声震天,戚家军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原本季容笙并没有几分胜算,却在短短的十天内,打了好几场胜仗,改变了洛阳城被围的被动局面,将城外的叛军逼退了数十里。
而就在他打退了叛军后,他接到了摄政王送来的一封信。
信中写道:沈念落于叛军之手,季云亭于凉州一战中掳走了沈念,不知去向。
而就在当夜,季容笙收到了季云亭的亲笔书信,若要见到沈念,便赶往凉州,与他决一死战,若是三日内没见到季容笙,沈念便唯有一死。
季云亭的信中还有一支沈念随身带着的那支南珠发簪。
看到那支发簪,季容笙脸色一变,阴沉的脸色中藏着一股杀气,前世季云亭将陆朝颜绑在城墙上,诱他前去,想要杀了他。
这一世他竟然再次故技重施,又将他诱去凉州,前世他无所畏惧,这一世他更不会怕,便是刀山火海,他也要去闯一闯。
他撕碎手里的信,尽管他极讨厌见到这支发簪,但他却也不得不承认,这是沈念最宝贝之物,若不是遭遇了意外,她一定不会弄丢了这只发簪。
因此他对那信的内容深信不疑。
.....
天一亮,沈念便等在马家村那间屋子外,等到沈兰时开门,沈念便跑上前去,拉着马文英的手,同她撒娇:“嫂子,我将兄长借走了啊,只一会,便将兄长还给嫂嫂。”
马文英低头红了脸,“我不是。”经过这几日的相处,马文英也很喜欢沈念,她和沈兰时生得一样好看,性子也好,最重要她能看出沈念是真心关心沈兰时的人,能看得出以前他们兄妹的感情很好。
沈念笑道:“嫂嫂放心,只要兄长喜欢,我和阿娘都会喜欢嫂嫂。”
马文英脸色一红,抱着木桶走了出去,“我去洗衣裳了。”
沈念上前,拉着马文英的手臂,“嫂嫂,今晚念念可以和兄长嫂嫂一起吃饭吗?”
马文英点了点头,搓了搓衣角,沈念的手指修长柔软,而她的手因常年干农活,生了不少茧子,让马文英觉得有些窘迫。
沈念看向兄长那满是爱意的眼神,笑道:“自从见到马娘子的第一面,我便知她是兄长会喜欢的那个人,记得有一回,我问过兄长,可对张家娘子有意,兄长摇了摇头,兄长那时说,你不喜欢长安城里的贵女,不喜欢柔弱的女子,你在朔州征战,见过那种表面质朴无华,内心却坚韧不拔的女子,只要那种女子才能真正地打动兄长,如今兄长真的遇到了自己喜欢的人,恭喜兄长终于得偿所愿。马娘子很好,念念也很喜欢她。”
“张家娘子?”沈兰时皱了皱眉头,他想不起从前的事了,但京城中大多数年满十八岁的男子便已经开始议亲了,他虽然记不得了,但担心以前自己定了亲,让马文英误会了。
“兄长想起来了?”沈念惊喜地问道。
沈兰时摇了摇头,“抱歉。”
沈念藏住了眼底的那几分失望,浅浅一笑,露出两个好看的梨涡。
“没关系,我再同兄长讲讲以前的事。张娘子啊,是张大哥的妹妹,自小爱慕兄长....”
外头已经天黑了,凉州入夏之后,夜间感觉不到凉意,一阵阵的微风吹过,带来几分淡淡的凉爽之意。
今夜无风无月,黑压压的天空连一颗星辰也无。
沈烨刚受了鞭刑,双臂被人一左一右地架着拖进了营帐,丢在地上。营帐内只有一盏小小的油灯,方才沈烨被人拖拽着进了营帐,双腿在地上划过,流下了两道鲜红的血印子。
不过却没再绑着他,他的双腿已经断掉,外头都是守卫,他根本就逃不掉的。
“水……我想喝水……”
浑身的骨头疼得快要散架,他身下都是血迹,浑身都是用刑之后留下的伤,也不知道是哪道伤口渗出的血迹,他身上已是血迹斑斑,无一丝完好之处。
他伸手想要抓住什么,却无法再往前挪动一寸,他的手指不知道碰到了什么坚硬之物,疼得倒抽一口凉气。
十根手指的指甲被生生拨断,手指上都是血肉模糊的血洞,因疼痛,他浑身疼得颤抖,喉咙里发出呜咽的声响。
沈念刚走到营帐外,便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她赶紧用帕子捂嘴,那股血腥气迎面袭来,她只觉恶心想吐。
沈兰时见沈念脸色有些苍白,便道:“你就在外面等着,我会按照你说的做。”
沈念福了福身,“多谢兄长。”
那股血腥味传来,沈念帕子捂嘴,又是一阵干呕,季凌洲将沈念揽入怀中,“可是觉得这腥气甚重,身体觉得不舒服?”
沈念点了点头,看上去脸色有些苍白。
“既然不舒服就别在这里站着了,先回营帐休息,让花影准备些开胃的糕点,压一压口鼻的腥气。”
“殿下,念念没有这般娇弱,如今兄长已经失忆,若是不能查明真相,还兄长清白,兄长便要一直蒙受不白之冤,沈烨是个硬骨头,既然是他从中捣鬼,自然也知晓若是承认了自己的所为,便是死路一条,他便绝不会吐露半个字,这是逼出真相的唯一的法子。”沈念深吸了一口气,强忍着那股恶心想要作呕的感觉。
季凌洲的手指刮了刮沈念的鼻尖,“你呀,就是思虑太过,还爱逞强,优思伤神,你这身子才会这般弱。”
见沈念蹙起了眉头,便宠溺一笑道:“等我,我很快回来。”
“殿下这么晚还要出去吗?”
季凌洲道:“本王去准备消夜,若是念念吐了,长夜漫漫,待会便该饿了。”
沈念摇了摇头,”不必麻烦了,我不饿,我只觉得恶心。“
季凌洲将沈念拉入自己的怀中,凑到她的耳边,轻声地道:“本王知晓念念现在不饿,可待到晚上念念一定会饿的。”
第88章
沈兰时走进了营帐, 按照沈念说的,他只需站在营帐中,对沈烨说几句话, 沈烨便会情绪崩溃, 一定会逼他说出当日西北一战的真相。
只因帐中只有一盏昏黄微弱的小油灯, 沈兰时走进来之时, 沈烨瞧不太真切,他倒在地上,气息奄奄。
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声音, 沈烨的嗓子干得连话都说不出。
沈兰时便走到桌前, 替他倒了一碗水, 将那碗水递到沈烨的面前。
沈烨有气无力地抬了抬头。
可抬眼看到了沈兰时, 他吓得摔手里的碗, 吓得身体发抖,脸色惨白若纸, “你是人是鬼?”
沈兰时见到沈烨那惊恐万分的神情,那模样就像是活见了鬼, 他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但从他看自己的神情可以看出, 沈烨是又惊又惧, 眼神中藏着心虚和惊讶。
沈兰时便按照沈念教他说的那些话,大笑了一声, “怎么, 沈烨, 你竟不认识自己的兄长了?”
“不可能, 我亲眼看着沈兰时被一箭射杀, 掉进了河里, 尸骨无存,你不可能还活着,你是厉鬼来取我性命的吗?”沈烨的喉咙疼得难受,那沙哑带着惊恐的声音,更像是风箱,发出呼呼的声响,他惊慌得往里缩了缩身子,低头再也不敢再看沈兰时了。
沈兰时觉得时机已到,便继续逼问:“你竟然谋害亲长,我要取了你的性命,押着你去阴曹地府。”
沈烨的脸本就瘦削凹陷,这几日季凌洲对他用了极刑,他受尽的折磨,双颊深深地陷了进去,瘦的跟皮包骨似的,他见到沈兰时,便又觉得自己此刻出现了幻觉,“兄长终于来接我了吗?死了也好,死了便不会痛苦了,活着也是生不如死,死了我就解脱了,等到下辈子,我定会手脚健全,不再是个无用的残废了。”
“我和兄长一起到了阴曹地府也能做个伴。”他趴在地上,连翻身都难,浑身因疼痛而抽搐着,他脸上满是污血,趴在地上一动也不能不动,像是在静静地等待着死亡。
“死到临头,难道你对你自己做过之事竟无半分悔意吗?”
他仰望着沈兰时,嘴角浮起了一抹冷笑,沈兰时是天之骄子,是文武全才,年纪轻轻便已经是一军主帅,可那又如何,还不是中了他的圈套,被他暗算丢了性命。
沈兰时高高在上,他越出众,便越是衬托他只是个失去双腿,一个无用的废物。
他明明不比沈兰时差,他只是摔断了腿,却也断了他的前程,毁了他的梦想。
叫他如何能甘心。
嫉妒的毒火要将他渐渐吞噬,毁了沈兰时,几乎成了他的执念,他活着的唯一念想。
“那日叛军攻城,城中起火,是你所为,对吗?你早就知道戚卫救出了季云亭,你与戚卫暗通款曲,伺机而动,是也不是?”
沈兰时已经失去记忆,分明这些事好像与他并不相关,但他却觉得心口隐隐作疼,就好像他口中说出的这些不相干的话,却令他觉得胸口闷疼,觉得堵得慌。
当然这些话也是沈念说给他听的,只为了逼沈烨说出真相,招供罪行。
沈兰时继续试探,诱他说出真相。
沈烨眼神空洞,好似没有焦点,只有那喉咙口发出的沙哑的声响表明他还有一丝气息。
他好像全然没有听到沈兰时说的话,他全然不在乎,就像是沈兰时口中的那些事好像根本与他无关。
他的身上太痛了,骨头像是已经断裂,嘴角已经溢出了鲜血,十指的指甲被尽数拔掉,钻心似的疼,他目光空洞,盯着那盏微弱的油灯,好像神魂已离开了身体。
他急切地想要结束这种痛苦,他用力地咬向自己的舌尖。
沈兰时察觉到他想要轻生,用力地捏住了他的下巴,一声咔嚓的响声传来,他的下巴被卸了。
沈兰时的手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尊观音像。这尊观音像是上好的汉白玉雕刻而成,栩栩如生,足见雕刻者技艺精湛,而这尊观音像是沈烨亲手雕刻的。
“这尊观音像还真是神形俱备,栩栩如生,既然你寄希望于来生,便该知晓做尽了坏事之人,死后神魂会不得安宁,无法转世轮回的,你既期待下辈子身体健全,便该招拱了你的罪行,并真心悔过,才能得到神佛的原谅。”
沈烨虽然平常大门不出,整日将自己关在房里雕刻观音像,但沈念知晓他自从断了腿,落下了残疾之后,便在房中挂了不少观音像,整日对着观音菩萨祈求来世。
一个身体残疾之人无非是希望自己来世能身体健全。
他或许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也不在乎自已犯下了多大的罪过,但他一定在乎来世是否能转世为人,能否身体健全。
果然,沈烨伸手去抓沈兰时手里的观音像,想要抓住那根救命稻草,他艰难地从嘴里挤出几个字,“只要交代自己的罪行,诚心悔过,来世,我就能成为一个身体健全之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