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赵开元的死也不是意外。”芳卿貌似镇定了下来,眼睛里的血丝褪得干干净净。
“连决很聪明。他劝我杀了赵开元,为你和你的夫君报了仇。”和怡道,“就连我杀掉舒荣,也成了给他做的嫁衣。他借此编造出了‘天罚’的流言,令皇兄和姬蕙互相猜忌,让他们以为那些刺杀朝廷命官的杀手都是对方的人。皇兄以为姬蕙在暗中作乱,姬蕙以为他在敲山震虎,引蛇出洞。”
若一切与自己无关,芳卿必会像和怡一样感叹:真是个城府深沉的年轻人。她神色稳静,只有听见那句“为你和你的夫君报了仇”,才遽然颤动了一刹。
第54章 爱意
◎你又想他了?◎
54. 爱意
芳卿按下不表, 问:“殿下又是为何杀了舒荣?”
和怡避而不答,“郁大人,我告诉你这些,只是想说, 男人是一把锋锐的刀。用好了, 他为你赴汤蹈火;用不好, 反过来刺伤己身。连决是把好刀, 所以千万别让他的刀刃对向自己。”
“多谢殿下。”
芳卿合袖行礼,却未必把和怡的话当作好心的忠告。
和怡不见得是提醒她需要忌惮连决, 反而是她自己在忌惮连决。他们似乎并未形成同盟,足以说明连决还有自己的主意, 引起了和怡的疑忌。
可他在她面前,时而是体贴的情郎, 时而是一只会乖乖收起利爪的机灵小狗, 并非一把没有自我的刀具。他不是死物, 也不是死物能比。
她爱他, 不是因为他好用、能让她拿在手里披荆斩棘。
芳卿安静地立着,目光定止, 却心神不属。
鸭肉烤好了,野味混合着浓郁的香料味,令人食指大动。侍从端着银盘上前, 但和怡没有请她留下来用餐。她招了招手, 命人送她回去。
“你会明白的。我们改日再叙。”
……
夜深,芳卿回到府上, 一下轿就看见孙济海鬼鬼祟祟在门前徘徊。
“令君, 令君!”他一见她就三两步迎上来, 嘘寒问暖:“听闻您称病在家, 不知康复得如何?下官上门本该带些补品,但又不知您遇上了什么病症,不敢贸然——”
“好了,孙御史。”芳卿今日没有精力与人周旋,直说道:“有什么话,进去说吧。”
“不,不,”孙济海道:“就在这里吧,下官不便登门,而且这里空阔,下官说两句就走。”
他怕隔墙有耳,不信任郁府上的人。芳卿点了下头,没有怪罪。
待轿夫走远,空旷的府门前只余下天地与他二人。孙济海又上前一步,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
“御史台昨日收到匿名投状,有人告发皇后殿下与您内弟……”他咳了一声,“……秽乱宫廷。”
芳卿疑异地看向他。
“令君,下官也知道,这事……”孙济海哂笑,也觉得耸人听闻,“但御史台收到投状,就不能不查。您看……?”
给皇帝戴绿帽子的事,怎么查都讨不到好。
芳卿叹了口气。无中生有最好,只怕空穴来风。
她回道:“若能迁延些时日最好,容我去探探风声。还要多谢孙御史特意登门告知。”
孙济海又客套了几句,趁月黑风高速速离去了。
宫禁深处,椒房殿中。
皇后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须臾,偌大的宫殿中幽幽亮起一抹柔光。汲清河端着一盏莲座铜灯,掀开层层帐幔,轻声走近了皇后的寝榻。
“娘娘,可是又睡不着了?”
皇后听见声响,转了个身便坐起来,颤声说道:“清河,我害怕。”
“别怕,有我在呢。”
夜半无人时,他们答应好了彼此,只用你我相称。
汲清河身披长发,只着一件单衣。皇后夜里用人,比起自己的陪嫁宫女,更喜欢让他守在外间。反正他是阉人,谁也不敢往深里想。
内殿幽冷的香幔中只有他们两个,皇后抬起手臂,汲清河立即意会,放下铜灯上了榻。
皇后连湄从小就学着当一个太子妃,学将来如何母仪天下。汲清河在她身边跟了几年,看得出她在人前色厉内荏,人后却只是一个需要呵护疼爱的少女。
即使连湄的年纪早已不能用少女形容,可汲清河每每将她拥在怀里,都觉得她比自己年幼许多。
此刻,他也是温柔地拥着连湄,缓声安慰道:“别怕。”
“……怎么能不怕呢。”连湄同样散着一身长发,堪称瑟缩地趴在汲清河怀中,闭着眼睛说:“我们至今不知道这消息是谁放到御史台的,李知松那里又能替咱们瞒多久。迟早要传到陛下的耳朵里。”
虽说她与皇帝两个是一对怨偶,长年琴瑟不调,但是结发夫妻之间的了解,总比寻常人来得多些。连湄深知皇帝的手段,如果他知道她背叛了自己,一定会用极端残忍的方式惩罚她的不忠。
连湄越想越怕,越怕越嫌,越嫌越怕。最后,她伏在汲清河怀里呜咽了起来。
“清河,怎么办……”她嘤唔道:“我们,我们能不能杀了他?”
这个“他”自然不是皇帝。给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弑君。
汲清河目光一凝,耐心劝道:“霍行泽太显眼了,杀了他容易引火烧身。”他也知道连湄是病急乱投医了。
“那……把他调走可行?”
“娘娘,你别怕,这事交给我。”汲清河不停地轻抚着连湄的后背,悉心哄道:“你只需要什么都别想,安心睡一觉。”
“睡吧,娘娘。”
……
另一边,芳卿进入府内。因局势尚不明朗,永康也未落网,她还没有把九如接回家中。偌大的府邸比平时还要空寂。
倒真不如去连决那儿待着。
她脚步一顿,忽而有些想哭。
以往这个时候,她总是最先想去灵堂找霍成烨说话。今天更是应该对他说:
我找到了让你不幸殒命的刽子手,并且已经报了一半的仇。想必剩下那一半也快了。
还有一个年轻人帮了我。虽然你很难喜欢他,但他是个好人,可以让你在九泉之下安心。
……
芳卿站在天井下,沐浴着月华仰起了头。如钩冷月高悬于中天,凉色如水,银汉暗度。
霍成烨终究听不到她说话,一切一切,都是生者对往者的一厢情愿,寄情他仍能予以自己前行的光与希望。
“令君?令君?”一道熟悉的声音在唤她:“卿卿?你怎么哭了?!”
芳卿收回仰看的目光,恍然看向面前的男子。俯仰之间,皆是人间爱意。
“……你怎么来了。”她微微笑起来,一眨眼才想起自己在哭。
连决一身月白色的燕服,像刚从自己家里跑出来。他一直待在阁楼上等着她,听到动静便轻车熟路地越过了庭院。
“我想你。”他走上前,抬手拂开她拭泪的手,替她用指腹慢慢抹去泪珠,声音低沉而缱绻,“怎么哭了?”
连决另一只手臂早已拥上了她,亲密自然地靠近了低语。
他的口吻和动作极尽温柔,如墨的眼底却复杂难言。
半晌,他冷不丁问:“你又想他了?”
连决皱着眉心,紧张与不悦一目了然。他负气地抱着芳卿,与她紧密相贴,亦敏锐地察觉了她的消极和低沉,于是没有大闹。
芳卿眼下确实没有力气,也没有心情照顾他的醋意。但她也在意他的感受,所以靠上他说:“阿决,我好累。抱我回去好不好?”
他没吭声,但言听计从,干净利落地将她横打抱了起来。
芳卿也将他抱得紧紧的。
连决不想让她知道他调查了霍成烨的死因,她就不提。她可以装不知道,却不能装不感动。
他有多在意她和霍成烨的过去,她是知道的。他的醋劲,她也领教过许多了。所以才更加意外,他会愿意为了她做这样不讨好的事。
芳卿感受着连决的怀抱和体贴,知道自己两次都没有爱错人,决心要对他再好一些,亦想让他知道,他也是被爱着的。
庭院离卧房只剩最后一小段路。连决没有惊动她府上的婢女,抱她进来后自行点了灯和炭炉,还准备烧些热水。
他抱着她从晦暗不明的夜里走进了豁亮的地方,也又一次将她从孤冷的天地里带了出来。
芳卿倚在榻上,看着连决忙前忙后,十分贪恋这样的温暖。
她忍不住放下了归来时的痛楚。什么永康,什么皇帝,什么来棠还有御史台的投状……暂时都不必费神去想。
芳卿知道自己早晚都会解决的。
因为上天给了她那么多的爱。
她央连决过来陪她:“别忙了,让丫头们去做吧。我与她们交待了你会来,在我这里不用藏着掖着,没人敢乱说的。”
连决放下铜壶,又一声不吭地走了过来。他的神色难辨,走近了才看清他眼里如晨星若隐若现的眸光。
“哦,郁大人真是治下高明。”他不紧不慢地欺身过来,“原来也存了金屋藏娇的打算。”
连决自顾自地说他是“藏娇”,乜斜的模样倨傲又满意。
芳卿忍俊不禁地伸出了手,和他的手交缠扣住,然后唤了婢女进来。
果然,婢女入内后看见连决,垂着眼毫无反应。她如常打点好芳卿的夜间起居,也备好了香汤沐浴。
芳卿无声地用眼神睇了连决一眼,向他示意:是不是没有骗他?
但连决看了一眼那玛瑙浴盆,喉咙动了动,然后转回头来,目光灼灼地望着她,意图昭然若揭。
芳卿抽出手来,羞恼地打了他一下。
这下连决知道自己会错意了。
他虽脸热,却不气馁,也不尴尬。等婢女备好一切,安静地离开后,他便压过来低声诱惑:
“你不是累了吗?要不要人伺候?”
就差腆着脸问:“我伺候你好不好”了。
第55章 唯二
◎你若真的需要我当那个替身,就对我说。◎
55. 唯二
芳卿反过来问连决:“你不累吗?”她撑着头看向他, “神武卫将军?”
连决怔了一下,满面旖旎皆消散不见。须臾,他的表情冷了下来:“你说过会多看着我,结果还是拿我当替身?”
原来是刚才芳卿想着霍成烨, 这会儿又喊他“将军”, 两件事连在一起, 教连决误会了。
“我可不敢, 回头把你惹恼了,又要咬我。”芳卿才知道小情郎的脾气大得很。以前连决总是端得风流蕴藉, 要么是对她在意得不够深,要么是藏得太深。她看着他说:“阿决, 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就只会想着你。”
连决的神态缓和了些许, 但仍很别扭。
“好了, 水要凉了, 带我去吧。”芳卿拉了拉他, 终于还是许了他一回,“但是今天不许胡来。”
连决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没有一开始那么热衷了。
他抱着芳卿到了屏风后,不用她动一下,又抱着她进了浴盆。两人一同躺了一会儿, 交颈亲昵虽有, 却不含浓的烈情/欲。
水汽氤氲,芳卿枕着身后的胸膛问:“阿决, 那天在椒房殿看见我, 你是不是也生气了。”
连决在水下拥着她的手臂紧了紧。
过了一会儿, 他的声音才闷闷地传来:“原来你知道。”
芳卿侧了侧脸, 连决温热的呼吸顺着她光裸的脖颈一路滑下来,漾起了一阵水中波纹。
“哗啦”,她抬起手,向后抚摸上他低垂的侧脸。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只好循循善诱,“与我说说?”
“你抱着我喊他的名字。”
连决的声音暗哑。几个日夜过去,他还是没有释怀那扎心的滋味。
那天刺伤他的事情太多,但要立马挑一条首要的,非此莫属。
他不假思索地说完,声音含怒且轻地重复了一遍:“你在我怀里喊他的名字,说你只有他一个。”
芳卿蓦地一颤,抚着他面颊的手立刻顿住了。
“抱歉。”
她低声道歉,慢慢放下了贴着他的手。
那日她病得迷迷糊糊,只记得自己会因为立场不同而失去连决。醒来后得知他照顾着自己,又品尝到了失而复得的喜悦,竟不知这期间又无意伤害了他。
芳卿不由得又想起和怡今日说过的话。连决为了她,甚至愿意给霍成烨报仇。她自以为可以在连决面前放下霍成烨,但在她不知道的时候,这两个男人的命运已经交织到了一起,她自己也总是无意识地因为霍成烨伤害连决。
她生命里唯二爱着的男人,就像掬水月在手,两个都放不下。
寂静的卧房中满地悄然。芳卿无声地垂泪,总觉得两个都让她辜负了。
连决过了片刻才从自己的情绪里走出来,也察觉了气氛不对。他将芳卿揽回正面,才看见她目光楚楚,眸中热泪薄如雾气。
“你别哭,卿卿。”他变了脸色,开始后悔,“我不怪你了,别哭。”
芳卿垂下眼,任他匆忙给她拭泪。
连决也垂着眼,神色惨然地认了命,“你知道……我就是吃醋。听见你说只有他一个,嫉妒得要疯了。你怎么能只有他一个呢,明明我也是你的。”
他一说,芳卿的眼泪流得更快了。
“我不逼你了。别哭了,卿卿。”连决一面擦,一面挣扎。他说着停下了手,低声说:“……你若真的需要我当那个替身……需要的时候,就对我说。”
“别找别人。”这是他最后的要求。
别找霍行泽,别找其他任何一个男人。
连决说完之后,如同失去了全部的力气。他几乎无望地在心里叹了口气,然后看着芳卿,等着她答应。
她一语不发地抱住他,两个人在温热的水中赤/裸相依。
“那天我特别伤心……是因为意识到我们不一样。你是皇后的弟弟,而我却一直在帮公主。”她说。这里的“公主”已经从永康变成了和怡,“所以我觉得要失去你了,才会说,我只有他一个了。阿决,你能相信吗?”
连决听着,目不转睛,顿然动容。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都交给我。”
“那你遇到什么事,也要告诉我。我会担心。”芳卿心想,他们该慢慢多吐露一些心迹,不然总会有没完没了的误会,“刚才问你累不累,也是因为这个。”
但连决又不正经起来,抓着她的手往那生机勃勃处带,“我累不累?”
芳卿真想打它一下。
“原来你平时就是一直这样糊弄人的。”她叹了口气,干脆直说:“我有事想求你。”
“嗯?什么?”
连决目光奕奕地打起了精神,芳卿好久没找他帮忙了。身为男人,若是总等不到心爱之人的依靠,就会觉得自己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