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隆庆宫跃龙门至南薰殿,一路上呼啦啦地跪了不少人,庆武帝如同未看见一般,直奔南薰殿寝殿。还是晚一炷香到隆庆宫的汪福全让这些宫女内侍起身各司其职。
入了南薰殿,奉御立即跪上前禀呈:“圣人,皇后娘娘今早在您离去后能咽下些许参汤,脉象虽弱但却趋稳,现下张侍御医正给娘娘施针,化其脑后瘀伤。”
庆武帝站在熏笼边上,用火驱走身上的寒气,静静地听着,随后说了一句奉御多下些功夫转身往殿内去了。
正在给王竟夕施针的侍御医刚想起身行礼,庆武帝抬手阻止道:“以后给娘娘诊治时这些虚礼都免了罢。”
看着王竟夕一头的银针,庆武帝攥紧了拳头,这姑娘不喜女红就是怕针扎手指疼,可如今她却满头银针!
坐在自己的就寝的床榻上,庆武帝静静地看着,直到李侍御医将王竟夕头上的针一根根拔出收好,他才挥了挥手,殿中的人在汪福全的示意下,都退了出去,殿门随即关上。
庆武帝坐到王竟夕的床榻,尽管他手心很热,但仍旧搓了搓掌心,才将手放到王竟夕苍白的脸上。
这大朔的天下如今尽在他的掌握之中,凡是这世间的灵丹妙药,尽数都会送入宫中,只是他
的姑娘至今还在昏睡,什么王权富贵终究抵不过她再唤他一声长豫。
昨夜他只浅睡了一个时辰,而就那个一个时辰,他还做了奇怪的梦。
梦中,他双手沾满了血,抬头向前看去,层层叠叠的鲜血铺展开了,仿佛成了一条河,在河的尽头,他看到了让他魂牵梦绕的脸庞,但在这姑娘身后却是一片刺眼夺目的血光。
他在报晓的钟声中醒来,摊开自己双手,看了一炷香时间。戍守边境十五年有余,手上沾了多少人的鲜血,是数也数不清了。
他的姑姑妙语真人就曾道,他杀戮过重,但他乃天选之人,煞气重,今世的果报只能报到妻儿身上。那时的他说,信神佛不如信他手中的刀,可如今真的是报到他心爱的姑娘身上了么?
今日的旨意只是将卢林桧及欧阳坚判了绞刑,其余人等皆不取其性命,他有心减轻些杀戮,没准他的姑娘能早些醒来。
他突然站起身来,沉声道:“备马,摆驾三清殿!”
申正,三清殿三清阁外吕战亲率十六虎贲飞骑把守,遵庆武帝不许任何人入内之令。而阁内,龙脑及熏陆诸香香烟缭绕,庆武帝一遍遍地抄写《太上道君说解冤拔罪妙经》、《洞玄灵宝救苦拔罪妙经》、《度人经》【1】,每抄一篇,便供奉于殿内求取一张平安经。
阁外的汪福全急得团团转,自昨日起圣人便不进食了,这如何是好!只得悄悄吩咐人去将沈太后请来。
酉正,沈太后因入不得三清阁勃然大怒,她再也顾不得皇家体面,在殿外朗声道:“圣人如今不顾自个身体,要将大朔江山置于何处!”然在阁内的庆武帝置若罔闻,依旧如同疯魔一般抄经。对着三清阁紧闭大门两柱香后的沈太后愤然离去。
戌正,三清阁的大门被庆武帝推开,门外多了前来启奏要事的徐良。
庆武帝冷冷地瞟了汪福全一眼,道:“汪福全,你当的好差,若有下次,你便去伺候太后娘娘吧。”说罢,翻身上马,对徐良道:“往南薰殿书房议事。”驰马而去。
入了南薰殿书房,徐良扑通跪到地上:“皇后娘娘先前嘱咐臣让圣人按时进食,如今臣未能做到,有负娘娘厚望,罪该万死!”话音刚落,头便重重地磕向地面。
庆武帝右手拳头攥起,左手快速转动着沉香佛珠,时不时将佛珠贴近鼻子,深深地嗅着上头若有若无的多伽罗香。
徐良整整趴了一炷香的时间,只听庆武帝道:“汪福全,传膳。徐尚书,起来罢!说说有何要事。”
徐良欣慰地从地上起来:“宇文颢及史思思在华阴县被擒住,史思思有孕在身,臣请圣人示下。”
此时,汪福全在案桌上摆好了膳食,怯怯地看了庆武帝一眼,庆武帝并不答复徐良,而是从书案前起身走到案桌前:“今日皇后进了什么?”
“皇后今日喝了半碗参汤及半碗鸡汤。”
“那将参汤和鸡汤留下,其余的撤了罢。”
很快喝完的庆武帝回到书案前:“皇后不喜宇文颢,着人将宇文颢等人及京中他的妾室送入东都教坊小院,非死不得出。”
皇后昏迷第三日,庆武帝在上朝前让尚医局两名奉御、四名侍御医轮流给皇后诊脉,每人在诊脉后都有些疑惑不解。
皇后脉象趋于平稳,甚至在昨日晚间还咽下了稀粥,喜得小栓子赶紧往三清殿禀报。小栓子是汪福全的干儿子,如今被选中在皇后娘娘身边当总管内侍。
听闻此消息的庆武帝立刻出了三清阁的大门急急赶回南薰殿,一眼不错地看着床榻上的王竟夕。
她安安静静地躺在床榻上,虽睡颜恬静,然却一动不动,身体也有些凉,殿内静悄悄地只听得到庆武帝的呼吸声,可这样的呼吸却如同一把匕首一刀刀刺向他的心房,痛不欲生。她为什么不肯醒来,莫不是真的要离他而去……
御医们都道按理今晨能够醒来,但却事与愿违。
听了御医的禀报,庆武帝一言不发上朝去了。大朝他上面色如常,但仅待了小半个时辰将要事处理了便退了朝。
回南薰殿路上,他却让吕战传旨徐基着人往天山将天山特有的水晶冰棺运回京城。
作者有话说:
【1】道家的经书,求平安的;
第48章 不醒
◎这是让朕上天请神仙么◎
自新帝继位后, 礼部尚书有些烦闷,册封皇后这样的大事照例应该与众大臣提前商议,再由礼部颁布并昭告天下,并且还有繁琐的仪式祭告太庙, 在授以金册宝玺。
然圣人乾纲独断, 竟直接下旨, 虽说圣人道日后再举行封后大典, 但终究不合规矩。
但庆武帝原为定北王时就无人敢质疑他的定夺, 如今他在朝堂上恩威并重, 朝中重臣皆为他的旧部,无人敢为这些礼仪上的事逆了他的心意。
加之王竟夕如今昏迷不醒, 事急从权,部分大臣虽然心中不赞同,但无一人敢当面提出异议, 于是私下找了礼部尚书。都道如今直接册封皇后便罢了,只是皇后如今生死不明,而六宫空置,圣人如何江山后继有人,此乃国事, 非圣人家事。
但礼部尚书想到圣人这三日在朝堂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及决断如流的行事作风,他想谏言但却打了退堂鼓。直到太后因此事召见他,言及:礼乃天之经民之行也,人无礼则不生,事无礼则不成,国无礼则不守。既礼部掌天下礼仪, 无论天子亦或朝臣, 皆需礼部质正【1】。礼部尚书恍然大悟, 在其位得谋其政。
王竟夕昏迷第四日,礼部尚书在大朝上进言:“皇嗣乃国之大事,还请是圣人依祖制设四妃六仪充盈后宫。”此语一出,京中有适龄娘子的权贵动了心思,纷纷附和。
庆武帝任由他们议论,一言不发,可手中并未闲着。两盏茶后,庆武帝不置可否,直接叫给事中退朝。但更有大胆的朝臣将适龄娘子画像在退朝后呈至了南薰殿书房。
“中书舍人,画像拿下去,随后将她们是谁家娘子呈与朕。”
巳正,处理完政务的庆武帝出了南薰殿的书房正欲往三清殿去,沈太后在殿外拦住了他的去路。
“天寒地冻,阿娘有事遣人告诉吾便好。”
一句阿娘让沈太后心中喜悦:“如今圣人安康乃大朔第一要事。阿娘瞧着圣人还不太习惯宫中规制,因而今日给圣人挑了四位女官,放到圣人寝殿掌司寝之责罢,可好?”
庆武帝看着早已跪在地上的四人都是京中贵女,其中二人还是适才刚把画像送至书房的刘太傅的嫡孙女和光禄寺卿家的大娘子。而跪在最前面的却是田齐燕。她那日往定北王府通风报信有功,虽并无大用,但却是在事态未明之前有此举动,也算得忠心。因而出征前庆武帝并未处置田留安,田齐燕自他御极后被留在了太后身边。
“全部退下,朕与太后说话。”
众人恭恭敬敬地退下。
庆武帝耐着性子道:“阿娘,我戍守边关多年,不耐这些繁文缛节,让她们都回本家罢!”
沈太后深吸一口气道:“阿娘知晓你心中只有夕儿一人,但你这些日子寝食不安,阿娘着实忧心。如此独断立后有违礼仪,但朝臣皆能体谅圣人一片情深不再谏言。退一步说,就是夕儿康健,充盈后宫乃国之大事。你如此行事,便如同将夕儿置于炭火之上,她将如何自处!她至今昏迷不醒,岂不是福气过甚无法承受之由!”
一句“福气过甚”让庆武帝怒火中烧:“左师公曰: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儿体谅阿娘一片苦心。但朕今日便与太后娘娘言明,大朔仅有王竟夕一人有此福气,且,这是朕的福气。阿娘两次想把田家娘子送入宫中,之前她对皇后所为之事即便不提,阿娘可知,田留安之前便勾结宇文颢欲对朕不利。朕如今尚未处置皆因皇后。”
沈太后有些不敢相信:“我知圣人对田家留了余地,我以为是因圣人对田家娘子有情。”
“阿娘,回宫罢。”
申正,庆武帝自三清殿抄经后,只让汪福全跟着回了南薰殿寝殿,却听到在寝殿外的煎药的两名宫女议论。
“
已经四日了,皇后一碗又一碗药地灌下去,仍不见起色。”
“我看是快不行了,听太后身边的人说圣人准备选妃了。王家姑娘真是无福!”
汪福全瞧着庆武帝面沉如水,听到无福那一句话时更是漆眸又寒了三分,汪福全当即低叱道:“皇后娘娘是你们可议论的么?”人精一样的小内侍早就上前掌了惶恐跪在地上的两名宫女的嘴。
“处置了,性命留着,看看日后皇后的福气。汪福全,皇后身边伺候的人你就是这样挑选的?朕看你这个内侍监总管怕是做到头了。”说罢快步向殿内走去。
南薰殿寝殿的屏风外,庆武帝召见了所有的太医。
“日日报给朕皇后脉象平稳,为何不见醒来,你们就不能拿出一点对策来?”
太医相对无言。最终,李奉御上前回道:“圣人,臣等无能,皇后娘娘的脉象……实非臣等能力所及,这恐怕需借助……借助神力。臣等罪该万死!”
庆武帝僵坐着,冷冷地盯着他们,喝道:“李奉御,这是让朕上天请神仙么!”
所有大夫匍匐于地,满头大汗,李奉御已经惶恐至极,顶着天子之怒道:“圣人,皇后娘娘的脉象如今与落水之前几乎无所差别。臣恐头部瘀伤导致娘娘长睡不醒,然这几日臣仔细查究,头部瘀伤应是已无大碍,且在水下的撞击有水流的阻隔,必定减轻了撞击的力度。而皇后娘娘进食日益增多,臣以命断定,娘娘性命无碍,何时适醒来,恐真要看天意。”
原本将手中佛珠转动得飞快而啪啪作响的庆武帝突然停止了转动。这几日,他日日抄写平安经求的不就是天意么?他蹭地一下站了起来,向殿外走去:“吕战,立刻将妙真道长请入宫中,立即,立即。”
继而又问跪在地上的御医们:“此时若是将皇后娘娘移至明光宫,是否可行?别跪着了。”
李奉御道:“虽说娘娘如今脉象平稳,然外伤还需问过娘娘才好,稳妥起见,不动为上。”
庆武帝点点头,对门外给事中道:“给徐尚书传旨,明日百官凡在京三品以上,着朝服携命妇于南薰殿觐见皇后,给皇后请安。都退下去罢。”
王竟夕躺在柔软雪白的衾被中,将她那清减苍白的脸庞映衬得近乎透明,双睫如同舞累了的蝴蝶垂落着。
庆武帝道:“夕夕,你还在睡么?别睡了,外头虽冷,我叫他们在梅园里搭起帷帐,升起熏笼,让你好好去采梅制香可好?再不若你陪我在屋里说说话,不许懒床了。对了,快醒来了,不然你家王爷,不,你家圣人怕是被人惦记上了。瞧,你的指甲颜色褪色不少,早朝我不耐他们充盈后宫之说,便趁他们啰嗦的时候将凤仙花捣烂。”
只见庆武帝小心翼翼地把她的手放到自己大腿上,把捣好的花泥盖在她的每个指甲上,再用叶片裹住。十个指甲全部弄好,王竟夕仍旧一动不动,而庆武帝凤眸里满是泪,趴在床榻前的雪豹艾艾地看向他,不明就里。
酉初,吕战前来复命,看到庆武帝正小心翼翼地伺候王竟夕用稀粥,跪在地上头更低了:“圣人,妙真道长道,皇后娘娘之事她已知晓,然后日才是吉日,到时她自会入宫。妙真道长请圣人备好五明扇、回魂香。”
看着庆武帝有些疑惑,一旁的汪福全忙道:“五明扇圣人几月前交与太后供奉。回魂香不知宫中私库是否还有,奴立刻去查。”汪福全前三日刚开始清点私库,如今珠宝香料类还未清点造册完毕。
芸香忙回道:“皇后娘娘早前制有回魂香,但都在原定北王府了。”
庆武帝忙道:“好好好,汪福全去安排罢。”
翌日,在给事中的引导下,亲王权贵命妇按照品阶在南薰殿寝殿门外给在床榻上的皇后问安。
礼毕,庆武帝走出殿外,雪豹跟在他后头,殿外呼啦啦地跪了一片,高呼:“给圣人请安!”
庆武帝道朕躬安后,让大臣们都起身:“朕本不欲诸位扰了皇后的清净,然昨日起礼部便劝朕充盈后宫。朕今日与你们言明,朕的后宫就皇后一人。更有甚者,还将小娘子的画像送入南薰殿,这岂不是让皇后心神不宁。这些画像一会自个儿从给事中手中领走,皇后向来与人亲厚,天寒地冻的,就别跪在殿外了,领走之前在殿内跪半个时辰,好好给皇后祈福。”说罢不理会一众惶恐不安的大臣站在冰天雪地的殿外,径直走向南薰殿的书房,雪豹也耀武扬威似的跟在了他后头。
送了画像的大臣自然是诚惶诚恐地领着自家夫人跪到了殿中屏风外,其实殿内暖和得如春天一般,只是尚医局的御医们都坐在屏风外以备不时之需,时不时还有过往的宫女内侍进进出出,这些三品以上的大臣被他们看着跪在此处甚感难堪。而殿外的大臣在给事中的引导下,都往书房去了。
楚王宇文琛在朝中并无实职,给皇后请安后便要领着家眷回王府,不料却被汪福全告知圣人召见他和平乐县主。
二人惶恐不安地等到圣人议事完毕走进书房,扑通就跪在了圣人跟前。
宇文琛不住磕头道:“臣教女无方,陷皇后娘娘于险境,还请圣人念她年幼无知的份上宽恕她,臣愿替她领罪。”
平乐哭着往前跪了两步:“圣人,臣女对不起皇后娘娘,无论圣人如何责罚,臣女都甘愿领受!”
作者有话说:
【1】摘自《荀子•修身》:不学会礼仪礼貌,就难以有立身之处,人不守礼就没法生存,做事没有礼就不能成功,国家没有礼则不安宁。礼部掌管天下礼仪,需要对天子或者朝臣做得不符合礼仪的行为提出质疑,并督促改正。
第49章 祈福
◎似乎是一面镜子,一下将她吸走了◎
看着父女二人争先恐后地伏地领罪, 庆武帝有些无奈:“楚王和平乐起来罢,明日要跪的时辰更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