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口的船夫还真不敢赚这个钱,指着河面好声好气道:“瞧瞧,今日祭天,刚刚又起了那么大一场雾,船进了河面看都看不清方向,这种情况谁敢行船,不怕没命吗?银子,谁都想赚,可也要有命花才行啊。就算小姐买了船只,也不会有船工愿意帮忙行船的。”
马镖头心头一跳,这才注意到河面上那诡异的浓雾。这也不知这雾哪里来的,白茫茫一片。忙问:“刚刚是不是有一伙人,大概几十来人的样子,租了船渡河?”
船夫道:“是啊,都是些外地来的!今天祭天的就是他们了。”
马镖头惊疑不定:“祭天的不都说是那些作奸犯科之流吗?”
船夫点点头:“知府大人亲口下的令,想来那些外地来的犯了什么事吧。唉,也不知为何提前到现在祭天。不过知府大人也是为了咱们凤凰城好。”
马镖头心头全是惊涛骇浪,全身发抖,额头上瞬间飙出冷汗。船上的那些人可不是什么犯人,那是皇帝的嫡子夔王!凤凰城的知府竟然敢对夔王下手……
这是捅破天啦!
他一个小小镖头,知道这个秘密对他可没什么好处。别提夔王了,就是这城中的知府,碾死他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回到队伍时,他像是刚从水里涝出来似的,衣衫都被汗水湿透了。
河心的大船上,司月顺着阶梯从最上层一路往下。上船时她都打听过了,船工们活动的地方就在最底层。沈寔带回京城的十多人全都瘫软在地,除了她无一人幸免。司月忖度着定然是船主动了手腿,就算不是他,也跟他有点关系。有道是擒贼先擒王,只要她能制止住领头的逼迫他交出解药,局势便能扭转过来。
不过船主既敢对那么多人动手脚,手底下定然有不少听他吩咐的小啰喽,她可不能大意了。
司月手中扣着一把符箓,凝神警惕,打算底下一有什么动静,立刻将符箓撒过去。
只是她顺着中层的阶梯往下,贴耳一听,最底下一层静悄悄的,那里似乎空无一人。
莫不是那些人得手后全都跑了?又或者故弄玄虚唬她?
司月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终于步下最后一层台阶,脚刚一落下,就感到有水流涌进脚下的鞋袜里。
怎么回事,船破了?
底层很是低矮昏暗,地上的水已没过鞋面。司月找不到蜡烛,随手吹燃火折子,点燃一块布巾,借着火光打量四周围,目光所及处倒把她吓了一跳。
原来地板上进水了,好些个船工昏倒在上面,要是再醒不过来,待得水流没过身子,小命就没了。
她拍打那些人,明明还有呼吸,可是没一个人能清醒过来。
船底还在不断地进水,也不知是哪处坏了,修是没法修了,看来再过不久,不只底层的船工,就是整艘船的人,都会葬身于河底。
知道这一点,慌得司月急急攀着木板阶梯回到顶层的甲板,告知沈遇这一消息。
沈遇看她神色不似作伪,苦笑道:“应该是王煊设下的局。”
司月不解:“王大人?可他不是知府父母官吗?怎么可能对你和夔王动手?对皇帝的儿子下手,这可是掉脑袋的罪,他不要命了吗?”
沈遇指指河面:“你瞧外头,整艘船都被白雾包裹住了。能驭使雾气包围船只,或许这就是王煊的倚仗吧。”天变时,有的人感知天地灵气,悟得玄术。那些人中又另有运气高者获得奇遇,领悟更为精深的术法,而王煊可能就是其中的一位。
昨日在客栈时,王煊当着众人的面向李慎传授术法,当时沈遇还以为他这是借机在沈寔面前表现,其实那不过是他在试探这支队伍里有没有玄术高手,好让他之后的谋划万无一失。从他们入凤凰城不过一天的功夫,王煊就能不动声色地迅速布置出这一条诡计,可见此人比常人更有野心,更有抱负,如今又得天独厚领悟精深术法,自然不甘屈于人下。
白雾?
沈遇不提,司月真没注意到船外的白雾。一眼望去,这白雾并不能给人带来一种仙气感,心中反而压上一股不详。她将指尖缓缓伸出船外,雾气在她指腹上一绕,疼痛感袭来,丝丝缕缕的血气顺着指腹上的伤口蔓延至雾中。
她收回指尖,呆呆地看着上面的伤口。
这雾气好生厉害,不过就是探出去一下而已,竟然就……如果整个人探出去,指不定会被削去皮肉,徒留一副骷髅架。
这种情况下,想要弃船逃出去简直是痴心妄想。可是船破漏水,迟早会沉没,待在船上也是死路一条。左也是死,右也是死,可把司月给急坏了。
沈遇意有所指:“我眼下这种情况逃是逃不了了。不过,司姑娘倒是可以试试从水底里游出去,或许那才是惟一的出路。”
“可拉倒吧!”司月哼道,“我旱鸭子一只,不会游水啊!”也不想想,她可是来自关外,哪里有游水的机会。
沈遇叹息:“那看来今日便是咱们的死期了。认识姑娘时,怎么也想不到,原来我们会死在同一天。”
司月无语:“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风凉话。”
沈遇笑道:“横竖都是死,能想开点也好。”
在此生死关头之际,他还能谈笑自若,不得不让司月佩服这人的心理素质。
“死?沈遇你看得开,我就不行了,我可不想死啊。”司月眉头微蹙。这白雾古怪得很,不是灵气,不是妖气,也不带鬼气,不知道《镇魔调》能不对对雾气起作用。不过,比起坐以待毙,还是勉力一试吧。
河岸边,崔宝珠一脸震惊地听着马镖头的推测。
什么?夔王有危险?可……可李慎跟着夔王他们待在一块,岂不是连他也……
“那可是夔王!这姓王的怎么敢?”一想到李慎有危险,崔宝珠心乱如麻。
“小声点!”马镖头顾不得男女大防,也顾不得尊卑有别,一把捂住崔宝珠的嘴,压低声音道,“要是让王大人听到,我们整个镖行的人都人头不保。崔小姐不要命便罢,可别连累了我们。”
崔宝珠好不容易才挣脱,也不敢再大声讲话了:“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去送死,咱们得去救他们!”
之前都是居高临下地吩咐,这会儿真需要用到人家便改成“咱们”了。
马镖头冷笑:“怎么救!王大人在这镇场子呢,谁人敢在他眼皮底下救人?”
是啊!王大人是高高在上的官,她崔宝珠再有钱在对方眼里也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商户女,螳臂挡车可笑之极。崔宝珠从未恨过自己,这般没用。如果她有权有势,一声令下便可拿下那姓王的狗头,何至于只能像现在这般干着急?
吭吭吭,吭吭吭……
似乎有一阵难听的琵琶声传到崔宝珠耳中。
“马镖头,你听到没有?有人在弹琵琶。”崔宝珠凝神细听,忽然喜道,“是从河里传过来的,啊,是了,定然是夔王在向我们传递消息,他们还活着,他们还活着!”不过,那琵琶弹得可真是难听得紧,也不知是谁弹的。
虽然崔宝珠这会儿正为李慎的性命忧心,内心里还不忘踩弹琵琶传递消息的人一把。
马镖头摇摇头,这崔小姐精神错乱了,什么河里传来琵琶声?渡口这里又是敲锣又是打鼓的,再加上人声沸腾,这种情况下就算是河里真有什么动静又哪里能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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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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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镖头这次真的错怪崔宝珠了,崔宝珠听到的琵琶声正是司月在弹奏的《镇魔调》。
《镇魔调》一出,百鬼皆退。但很显然,雾气并非鬼气所化,所以司月此时弹奏《镇魔调》就好比媚眼抛给瞎子瞧了。好在她并非顽固不通之辈,立刻换曲风,除妖不行,那就安魂。等她把自己会的曲目全都弹奏一遍,体内的道灵已然全部耗尽了。
“完了完了,我的道灵全都用光了。”
此时的她手软腿软,虚弱无比。这种无力的恐慌感再次占据她的整颗心,“难道我真会就这么死了吗?我还那么年轻,我还有很多好吃的没来得及吃,中原的四季风景没有观览过……还有中原那么多好看的衣裳,好看的款式,我都没有穿过。”她越是想,越是难过。
如果早知道有今日,她才不要来中原,才不要救什么同门。她都不记得她们,她对那些同门一点印象都没有。何况她一个弱女子,那些恩恩怨怨纷纷扰扰与她有何干系。她就应该呆在关外过她的日子,虽然孤单单一人难免寂寥,但最起码没有性命之忧。
然而让沈遇奇怪的是,她明明看上去那么伤心,那么难过,眼中并没有流下甚至一滴眼泪。就好像他眼前瞧见的这个女子在他面前上演的是什么拙劣的戏码,这太令人困惑了。如果她真的别有企图,眼前的戏码一定演得比真的还要真,绝不会像现在这般干打雷不下雨;而如果她真是个心地纯善的普通人,在此生死关头,又怎会忍受得住不真情流露?
司月完全不知道沈遇的心绪起伏,她在难受了一会儿之后,又觉得事已至此已经无法挽回了,只能放开心胸接受这个结果了。
“沈公子……”她想要在临死前跟对方告一下别,毕竟他是她进入中原后认识得最久最熟悉的朋友,虽然这个“最久”也不过才不到一个月,但……
但没等她组织好词汇,她的手无意间触碰到沈遇的玉笛,忽然感受到一股磅礴的灵力传过来。她以为是自己弄错了,手快地抓住那根玉笛来验证,一瞬间那股仿佛洪水猛流般的灵力联同纷乱的思绪一股脑儿向她涌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怪不得船上的人全都晕倒了,而他还能强撑着。那是因为他手里有玉笛,而玉笛能给他带去源源不断的灵力,助他对抗身体里的毒素。
那时在朔方村阿若的坟边,他能完整地吹奏完《镇魔调》压制住女鬼珠央,固然有只听一遍就能记住曲调的惊人记忆力的功劳,但更主要的是这支玉笛能带给他源源不断的灵力。怪不得他能够大笔一挥就毫不费力地绘制大量的符咒,那时她还以为对方天赋异禀,现在才知道所谓的原由。
他明明知道,却瞒着她不告诉她真相。就连现在这种生死关头,他宁愿大伙儿一起死,都不愿意将这个秘密告知她。他难道不知道有了玉笛之助,她或许能想到别的摆脱困境的办法?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会想不通这一点?可他还是选择隐藏起这个秘密,只因他从未相信过她。直到此时此刻,他依然在提防她。
原来这个世间能伤人的不止是锋利的利器,不止是冰冷的话语,还有心口不如一的行为。这个认知好比一把伤人的剑,狠狠地捅进她的心口。
司月还以为对方已经把自己视为好友了呢。他对她那么友善,花时间陪伴她,陪她逛街吃饭,给她讲那些稀奇的有趣的故事,让她的日子过得多姿多彩。
却原来,这一切都是假像。
“你……”司月想开口说点什么,可她才刚发出一个字音,就被玉笛里蕴含的强大灵力击飞。她就好像是一支离弦的箭,眨眼的功夫便脱离船身,陷入白茫茫的雾气中。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没等沈遇反应过来,司月的身影便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司姑娘!”沈遇握着玉笛,挣扎着冲到船边,扶着栏杆在雾气中搜寻,却看到让他震惊的一幕。
司月她如同中一只被绳线控制住的风筝,影影绰绰地正飘浮在半空中。
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可能飘浮在空中?
且不提沈遇的思潮翻涌,飘浮在白雾中的司月正在与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在对抗着。雾气如刀,每一缕都试图割破她的肌肤。血气从伤口处渗透出来,与白雾融合在一起。
耳边似有飓风在疯狂地冲她咆哮,震得她耳膜疼极了。
她痛苦地捂住双耳,脑海中却闪过一些从未见过的画面。
画面中,她被人团团围住。人群中有人在喊:“快瞧,她是妖!她是妖!她是妖啊!”
她是妖!她是妖!她是妖!
一瞬间,她的耳中充斥着的全是“她是妖”这个声音。
是谁在喊,到底是谁在喊?
白雾中的她愤怒地挣扎着,风卷着雾气侵袭在她周围,吹得她的裙摆猎猎作响。
浓雾一掩,司月的身影完全看不见了。
“司月姑娘,司月姑娘……”霎时之间,沈遇胸中热血上涌,既惊且悔,急得对着司月消失的方向大喊,却得不到任何回应。眼见着司月消失得越久,性命就越可能难保,他强撑着身体的不适,对着浓雾连连施法。咒术却如泥入江河,憾动不了浓雾分毫。
沈遇心中一沉,似乎内心世界倾然间缺了一角,说不出的胸闷难受。
“司月,司月,能听到我说话吗?”
正着急惶然间,这股诡异的白雾忽然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未几,目之所视处,河心一片澄澈,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
沈遇刚松了一口气,环顾四周,舒缓的眉心又开始紧拧起来。因为司月的身影,也随着这突如其来的白雾一起失去踪影,了无痕迹。
他凝神回思,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刚刚是否有听到落水声。
没一会儿河面上就有另外一艘中等船缓缓靠近,船身甲板处全是青衣劲装的男子。待两船靠近,那男子中有人抬起两块跳板,架到沈遇所在的船上。
“先别过来,这船上的香味有毒,你们用湿布巾掩住口鼻再上船。”见青衣卫来援,沈遇精神一震,忙高声喊道。
青衣卫是父皇留给他的暗卫,一直跟随在他左近暗中护卫。此次渡河,他虽不知王煊的图谋,可也早就安排下青衣卫租借船只,隐在河边。只是,他料想不到,因着刚刚那些古怪的白雾,青衣卫的船只根本不能靠近。直到浓雾尽散,青衣卫才能行船过来救援。
领头的男子心急如焚地掩住口鼻,从跳板上跨过来,等见到沈遇时才放下心来。他走过去,单膝跪在沈遇面前:“属下救援来迟,请主子责罚。”
“无妨。”沈遇淡然道,“你快去寻几个熟水性的暗卫,潜入水下寻一名身着藕色衣裙的女子,动作要快!”
凤凰城的三月还是挺冷的,那河水更是冻可浸骨。但那男子并无二话,领命吩咐下去。
沈遇又道:“这艘船快沉了,还不知道王煊那边有没有后手,得赶快离开这里。”
领头人瞧一眼周围倒得七凌八落的那些人:“那这些人怎么办?”
沈遇瞧着晕倒在一旁人事不知的沈寔等人,道:“将他们一并救走。”
沈寔带过来的那支队伍还好,可惜最底层的那些船工全都淹死在水里,救不回来了。二十多条人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丧命于自己熟悉的河段。
沈遇看着渐渐漫上甲板上的水迹,在暗卫的挽扶下,一脸漠然地上了新船。
而凤凰城的王煊此时的脸色却有些狰狞,他能清楚地感受到,河心中的那股煞气离奇地消失了。
“可恶!”
那股煞气,乃阴煞所化。而阴煞,则为本地每隔五年活祭的那些人,临死前不甘的怨恨凝聚而成。这股阴煞越积越多,本无什作用。可是那一日,妖魔忽然降世,天地间竟生出灵气。阴煞借由灵气,就好比宝刀开了刃,终于成了可供人操控的一股强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