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微无奈道:“我要是有师兄十分之一本事,天底下哪儿都拘不住我。可惜我只是太微,师门里最不成器的小弟子罢了。”
听他们谈起父亲,季容初有些心不在焉,她抬起头悄悄看了一眼走在她右侧的孟擎宵,他走路时将目光放的很远,不肯落在地上,背也挺得笔直,步伐也很轻,仿佛这世间没什么值得他留意的,要一路走到天上去。
季容初复又低下头去,孟擎宵却恰好收回了目光,垂眸看她,问道:“有事?”
听见孟擎宵开腔,在一旁说话的两人声音小下去,虽然口中还在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眼神却纷纷有意无意的往这边瞥。季容初其实也没什么事儿要说,偷看被抓了现行十分尴尬,于是手忙脚乱的想要临时找个理由。
最近发生了什么值得一提的事儿么……
有。
季容初说道:“玄颉向我求婚了,我在想要不要答应他。”
“……”
她这句话出来以后,四周的空气骤然安静了。
‘咔嚓’一声,一片枯黄的叶子打着旋从枝头飘零,那叶子上覆盖着寒霜,在落地的一瞬间无声的化作齑粉。
太微摸了摸自己的胳膊,嘟囔道:“北境果然冷。”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月秋水,她细眉一拧,“你说的是玄渊家那小子,他又打什么主意?”
季容初迷茫道:“我也不知道,他今日就这么跟我说了,让我回家考虑一下。”
她本来想跟月秋水商量商量怎么处理此事,却没想到今日孟擎宵和太微会来,横竖这几个人都要知道,索性就直接说了。
孟擎宵看不出什么神色,他问道:“你喜欢他?”
季容初诚实的摇了摇头。
“那便直接拒了。”孟擎宵道。
季容初迟疑了一下,说道:“我也是这样的想的,但是……”
孟擎宵淡淡的打断了她后面的话:“不必有什么顾虑,你要是不方便跟他说,我去也是一样的,找他,还是直接找玄渊?”
季容初:“……我知道了,明天我去回了他。”
季容初没想到让自己烦恼的事寥寥几句话就处理完了,孟擎宵说话向来说一不二,什么事都快刀斩乱麻的处理完。
孟擎宵点了点头,神色不辩喜怒:“嗯,还有一事,我此次回来,如无意外,应该会待到你用完药之后,与你一同回到宗门。”
那就是会在孟府待上一年多。
季容初呆了一下,闷闷的应了一声,“哦。”
说完这句话后,父女俩没人再出声,两人并肩闷头向前走路,全然不觉太微和月秋水渐渐被落在了后面。
太微小声说:“他俩一直这么生分?”
月秋水道:“我也不知……上次宗主来见容初还是两年多前,没来得及说句话就走了。再往前,有将近五年了,那个时候的容初也就这么高。”
月秋水在自己腰部靠上一点的位置比划了一下,道:“小孩子一天一个样,这么久没见,不知道说什么也是正常的,也许过阵子就好了。”
太微叹道:“希望吧,我这师兄平生惹人烦的本事比他的剑术还要出神入化,可若是他唯一的女儿也讨厌他,那可真就太可怜了。”
当夜,月秋水要请他们去北境皇城里最好的酒楼,为他们接风洗尘,意料之中的被孟擎宵拒绝了,于是只好吩咐王婶儿加了两个菜,几个人围着桌子喝点小酒,说了些这些年在九天扶摇宗的旧事,就各自散去,回房休息了。
季容初在一边儿听着,始终记挂着丁叮铛法阵的问题,没怎么说话。宴席散去后,她拦住刚得了空的月秋水,将今日丁叮铛身上发生的异常说给她听。
月秋水听完之后沉吟了一下,说道:“我对灵偶了解有限,你去找太微试试,这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他知道的多,也许能看出是什么问题。”
“好,”季容初应道,她抬脚要走,又像是想到了什么,问道,“秋水姨,今天怎么没见连大夫?”
连大夫和孟擎宵是旧相识,按理来说应该来宴席上露个面才对。
月秋水无奈的摆了摆手,“别问了,他……和你爹关系不是很好。”
季容初怀疑这个连大夫跟谁关系都不好,他看人都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对她也一样,这次多半不全是孟擎宵的问题。
和月秋水告别后,季容初又找到了太微。
太微住在了玄劫曾经住过一段日子的鹊盈居里,他似乎是在宴席上没有喝尽兴,季容初找到他时,他正独自坐在朱红色的凭栏上,双颊带着点酒醉的晕红,身旁放着酒壶和几个小酒盏,对着月亮自斟自饮。
他看见季容初走过来,遥遥举杯:“初儿,来喝酒不!”
季容初礼貌的拒绝道:“谢谢,不用了。”
太微点了点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随手将酒盏一扔,道:“找你小师叔啥事?”
季容初将丁叮铛的事儿又说了一遍,太微听完以后不知在想什么,缓缓的摇了摇头,季容初怔怔的看着他,不知他摇头是什么意思。
她担忧的说道:“很严重吗?”
太微意识到季容初误会了他摇头的意思,他其实是觉得月秋水太不小心,将这么一个来历不明的灵偶就这么让季容初留下了。但是嘴上说道:“嘿,怎么说呢,这个事儿也许对别人来说很严重,但是遇见了你小师叔,就不算什么了。”
季容初有点怀疑他是喝醉了在说大话,问道:“那您说说是怎么回事?”
太微将酒壶的最后一点酒倒在了凭栏上,然后用指尖蘸了一点酒液,断断续续的画着什么,随着他的指尖挪动,季容初认出了他所画的正是丁叮铛身上的法阵!
他画完整个法阵后,喝出一口酒气,“是这个不?”
“是!”季容初有点佩服他了,说道:“您怎么知道?”
太微又开始卖弄,自得的笑了笑,“你小师叔什么都知道。怎么样,崇拜不?”
“……”季容初毫无感情的说道:“啊,好崇拜啊。”
太微哈哈大笑起来。
“没啥大事,”太微说道:“这个灵偶应该在你之前还有个主人,法阵被抹掉后一直没有补全,这两年只依靠你的灵力过活,灵力不够的时候就控制不住自己,不过你这灵偶忠心可嘉,应当是知道自己情况不对,在搞破坏之前,把自己胳膊扯了。”
法阵没转起来还能有意识控制自己,当真是万中无一的极品灵偶啊。
太微心不在焉的想着,他内心很想将丁叮铛抢过来研究一番,奈何不能跟小辈抢东西,也只能是想想了。
季容初听他的回答后愣了一下,随即有点儿难过,“是我给她的灵力太少了。”
太微正色道:“不能这么说,按理来说你提供的应该绰绰有余。她自身的法阵没有运转起来,才会像现在这样傻不愣登的,等明天我重新给她补上就行。”
季容初知道他在宽慰自己,点点头道谢,“谢谢小师叔。”
“哎,乖,不客气,”太微悠哉悠哉道,“不过谢人不能只嘴上谢,请我吃顿饭吧,北境有什么好吃的,明天修好以后,带你小师叔去尝尝。”
最近这是怎么了,一个两个的都要她请吃饭。
季容初哭笑不得道:“好吧,我想想,白天我要去宫里上课,后天可以吗?全天都行。”
太微说道:“明天晚上不行吗?”
季容初:“明天晚上我约了人了,小师叔。”
“谁?”太微本来半翕着的眼睛睁开,露出一阵锃亮的光,“跟你求亲的那个?”
“不是!”季容初连忙否认道:“是我骑射的老师,他帮了我的忙,我请他吃饭。”
“好吧,好吧。不打扰年轻人的约会。”
太微似乎有点困了,打了个哈欠。季容初起身向他告辞,他懒洋洋的点了点头,收拾酒壶回房睡觉去了。
季容初觉得十分奇妙,她记忆中和太微初见时他就是一副老头子的形象,修真之人应当可以随意控制自己的外貌,也不知道他经历了些什么,以后的时候不爱用这副少年的模样了,两人用这种模样相处时,让她觉得十分新奇。
这个年纪,父亲,师父,丁叮铛,秋水姨……竟然都陪在她身边,美中不足是缺了玄劫,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再遇。
这么美好的记忆,她怎么会忘掉呢?
季容初走后,太微又一屁股坐了回去,看起来打算再喝一会儿,他将两个酒盏都斟满酒,说道:“嘿,师兄,等你呢。”
黑暗之中,一个身着白袍的高大身影显现,一言不发的站在他旁边。太微看见他就觉得好笑,问道:“你闺女来,你躲什么?”
孟擎宵:“她是来找你,不是找我。”
“你们太久不见,你怕她不自在,”太微自顾自的下了定论,他摇头晃脑的说道,“可是师兄啊,你不能这样,你这样做太伤人心。”
孟擎宵用一种‘你喝高了’的目光看着他,没有搭腔。
“一个两个都是这样……”太微酒劲儿上来,不知想起了什么,喃喃道:“初儿很好,我很喜欢,师兄,我知道你想让她拜我为师,但是我不是天生灵体,我怕耽误了她。如果师姐还在,那倒是极为合适的……不,也不行,师姐脑子不太好,太能惹麻烦。”
“咱们师门里,你和师姐天赋都高,人厉害,脾气怪,做什么事都是无拘无束的,一句话不说就去做了。我是无所谓了,给你们收拾了一辈子烂摊子。但是初儿不行,她太年轻,还太小……嗝。”
他打了个酒嗝,停了下来。
孟擎宵淡淡说道:“我孟擎宵做事,何须他人来帮我承担什么后果。”
太微颇有些嘲讽意味的嗤笑了一声,他说道:“师姐也是这么想的。”
“祝家六十八口人,她说屠就屠了,那还是她自己的族人。”太微说道:“做事莽撞,完全不考虑后果,要不是木灵女舍身救她,她能全手全脚被押回九天扶摇宗?”
孟擎宵沉默。一时间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夜风来袭,吹的太微略微清醒了一点儿,他说道:“木灵女,叫什么来着?”
孟擎宵答道:“季莲华。”
太微点点头,苦笑道:“季莲华,初儿像她,师兄,别让她步她娘的后尘。”
“并非如此,太微。”孟擎宵却认真的说道:“她生于天地间,做什么事,救什么人,都是自由自愿。若真有一天我和祝岚纯一般做了出格的事,那便是我情愿。而初儿是否愿意助我,又是她的情愿。是是非非之间,随她心意就好。”
太微听了他话,他想了一会儿,最后无奈的说:“好吧,说不过你,来!”
两人手中的酒盏碰在一起,晶莹的酒液激荡,两人均是一饮而尽,喝完这一杯,孟擎宵将酒盏往桌上一扣,示意要走了。
太微:“今天就喝这么点?”
孟擎宵一瞥他,“不喝了,明天要送初儿去上课。”
太微摆摆手,那身白袍又消失在黑夜里。
一转眼又剩了太微一个人,他抬头,望向头顶的脉脉星河,绚烂星光在他眼眸中流转。他举了举手,像是在叫没有到场的第三个人喝酒,然后将手收回,对着寒凉晚风继续自斟自饮。
第56章 万水千山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季容初顶着一双黑眼圈来到了太微院子门口。
她昨天情绪太过激动,导致晚上的时候翻来覆去睡不着,想要打坐也静不下心,只好枯熬到天亮。
她刚踏入院内,就看见朱红色的凭栏下,一个青衣少年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身上还落着好几个酒盏,满身酒气,正在极有韵律的打着呼噜。
……不会昨天她告辞后,这人根本没有回房睡觉,反而坐在这儿喝了一晚上的酒吧!
季容初无奈,又不敢唤醒一个酒鬼强行为丁叮铛修补法阵,万一宿醉以后他哪里手一抖画错了,让丁叮铛本来就搭不对的几根弦一错再错怎么办。
她等了一会儿,太微丝毫没有要醒来的意思,眼见的已经到了平日里上课的时候,她开始琢磨今日能不能把课翘了。只是课虽然能翘,回复玄颉这事儿却是拖不得的,还是快刀斩乱麻的说清楚才好。
季容初只好将丁叮铛交给半夏,自己先去宫里。
季容初又颠颠的赶到府门口,却发现平时停在门口的马车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一身简陋白袍的落拓剑客,正等候在那里。
季容初一愣,“……爹?”
孟擎宵略一点头,“走?”
季容初迷茫:“去哪儿?”
孟擎宵奇怪的看了她一眼,“你不是上课去吗?”
“你要送我?”
孟擎宵反问:“我在北境的时候,哪次上课不是我送你?”
季容初想想,好像小时候确实是这样。她突然像是记起了什么,表情一僵,问:“车呢?”
孟擎宵言简意赅道:“我比车快。”
“不不不我们还是慢点做马车去吧……啊啊啊!”
孟擎宵走过来,下意识的想伸出手提她的领子,却发觉季容初已经不是还不到他腰高的小姑娘了,于是直接将她扛了起来,“走了。”
被当成麻袋的季容初:“……”
他的态度很自然,好像没有因为两人好几年没有见面带来任何隔阂,对待她的方式也是对待小孩子一般,这让季容初有些哭笑不得,心里觉得十分丢人,又有点怀念。
剑圣的速度确实是极快的,也不过是几个呼吸的功夫,两人就赶到了宫门外,值班的侍卫和路人纷纷好奇的往这边眼神乱瞥,季容初觉得太过丢人,缓缓捂住了自己的脸,被孟擎宵放了下来。
他看了眼捂着脸的季容初,不解的问道:“你脸怎么了?”
季容初的声音从手后面幽幽的发出来,“没事儿,激动的喜极而泣了。”
“哦,”孟擎宵一本正经的说道,“别哭,好好上课,晚上爹还来接你。”
季容初刚想告诉他今天晚上要跟人去吃饭,又听孟擎宵说道:“想起来了,晚上你有约。别忘了回了玄渊家那小子,爹走了。”
季容初愣了一下,没明白他是怎么知道自己今天有约的,她还没问出口,孟擎宵就已经十分潇洒的飞身离去,一眨眼就已经没了影子。
季容初站在原地看了会儿他离开的方向,转身往宫里走去。
今日宫中的氛围似乎有些奇怪,来往路过的宫人少了不少,人人均是小心拘谨,一副胆战心惊之色,无人敢高声说话,宫中最大的声音唯有在枝头聒噪的乌鸦。
季容初本来都已经在腹中打好了草稿,如何委婉又有礼貌的拒绝玄颉。结果到了书房之后,原本应该早早就来温书的玄颉却不在位子上,她还以为是今天自己来早了,然而左等右等玄颉始终不来,询问了宫人才知道,昨天晚上玄颉害了急病,今天没法来上课了。
季容初蹙眉,问道:“急病?严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