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容初率先回过神来,她问:“爹,你说的那人是谁,能确定吗?”
孟擎宵语气虽淡,却极为笃定:“我不会认错......而且这人也是你娘的故友。”
季容初问:“那他也是狼妖?”
“不错,”孟擎宵说,“当年你娘身骑银狼,手持木笛离开生育她的十万大山,自此入世,她所骑的银狼就是我所说的那位故友。那银狼曾是其中一个族群里的狼王,后来狼族内乱,他被下属背叛,负伤逃入大山之中,后被你母亲所救,为了报答恩情,留在了她的身边。”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就是当年差点将玄渊杀死的那一位。”
季容初没想到两人之间还有这种渊源,她迟疑了一下,问道:“所以后来,玄渊为了寻仇,将他……”
“这就是我想不通的地方,按理来说玄渊是没这个本事的。”孟擎宵淡淡道:“玄渊成名之前,他便已是狼王。送你娘出了大山之后,两人各自离开,他回去了北境,据说将当年叛他之人全部杀光,又重新夺回狼王之位。”
那年北境雪飘万里,足足下了数十日,才堪堪遮住浸入雪下土壤十寸的一片血色。
“他与你娘分别之前,告诉她需要帮助之时,只要吹奏木笛,他就会暂停复仇,回来帮她。”孟擎宵说:“不过她没再吹过木笛。”
狼族自从内乱后内部分裂,各自占山为王,逐渐式微。他复任狼王,族中百废待兴,还要时刻提防着外敌入侵,天灾敌害。
而季莲华......
季容初道:“是因为我娘从大山后没多久就遇见了您吗?”
“并非如此,她遇见的第一人不是我,而是你的另一个师叔。”孟擎宵道:“反正她和老狼王就此一南一北分开,我最后见他,就是在你娘……莲华她消散之后。”
“他赶到后没说什么,只是带走了她的木笛。后来听说他卸任了狼王,此后再无消息。那日交手后,你不来孟府,我也要去找你确定一遍的。”
他的后半句是对着玄劫说的了。
玄劫在一边听着,若有所思。他听到最后双眉皱起,像是想起了什么。
他在接受妖丹之时曾经看见过一些零碎的画面,他当时以为是濒死时的痛苦给他带来的幻觉,现在想来,却可能是那银狼临死前的最后一段回忆。
银狼口中叼着一根木笛,行走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雪原之中,他不吃不喝跋涉了半年有余,最终到达一片大山深处。
那已是一片无人之境,他将木笛小心翼翼地放在一颗树下,守在一旁发出似孤寂又似呜咽的狼嗥。
他亲手自己划破了曾被精心照顾过的,已经愈合了的伤口,妖族强大的自愈能力让他的伤口过不了多久又自行长好。他反复划伤数次,最终流血不止,数日后死去。
也许是天意,也许是命运,这颗内丹竟然兜兜转转多年,又回到了季莲华的女儿身边。
“玄劫,玄劫?”季容初拉了拉他的袖子,“想什么呢,脸色好怪。我爹跟你说话呢。”
玄劫回神,道:“抱歉,我……”
“没什么,不必道歉。”孟擎宵打量他,“我刚刚说,你应当不用剑。”
“是,”玄劫说,“什么顺手用什么,未曾特地修习过哪样兵器。”
孟擎宵略一沉吟,他说:“我授你一套拳法,这拳法是我西行时一名禅师所教授我的,名为观自在。切记此拳法是为了让你修养心性,绝不可以用来伤人。你参悟其中意境,也许有一天能帮到你。”
玄劫一愣,随后拱手道:“多谢剑圣。”
“不必,”孟擎宵抬起手,指尖绽出无数层遍写着密密麻麻小字和图画的光环,“也不全是为了你。”
他指尖轻轻一点,那写满金色小字的光环收缩成一个光点,没入玄劫的眉心处。玄劫瞬间浑身僵硬,下意识的排斥着那股浓缩的力量。这时季容初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玄劫看她一眼,身体放松下来。
“怎么样?”季容初有点紧张的看着他。
玄劫扶住额头,他感受到那个光点进入体内后带来一种充盈而澄澈的能量。那能量极为纯粹,又可让人安神定志,他多年来狂躁的血液都被抚平了不少。最为奇妙的是那剑法的一招一式如同刻印在他脑中,他心念一动,就如同翻书般在脑海中展开。
过了半晌,玄劫开口道:“……很厉害。”
他这句话说完后却无人应答,一室寂静。季容初和孟擎宵不知道去了哪里。他望向窗外,已经暮色四合,日薄西山,竟是不知不觉好几个时辰过去了。
“你醒啦。”
玄劫寻声望去,看见一个掌中操控着水链的女孩坐在凳子上。她身材娇小,面容精致,见到玄劫有所动作后懒懒的抬了下眼皮,窗外残阳的光落在她面上,显得有几分漠然。
“小姐他爹去带着小姐练剑了,小姐说你在参悟剑法,让我在这里看着你,以防出什么意外。”
她说话时一分神,手中的水链就一截截断掉,透明的水珠顺着手腕滑落。她脸上露出一点懊恼的神色,又开始重新尝试凝结手中的灵力。
玄劫自然认出这女孩就是两年前在花月楼刺杀他们的歌女,只是面容更稚嫩了些,对灵力的控制也远不如几年之前,唯有这带着点冷意的眼神和当年如出一辙。
“你叫丁叮当?”
“嗯,”丁叮当说,“小姐跟你提到过我吗?”
直到此时,她才停下手中的动作,正眼望向玄劫。
前几日玄劫来孟府找季容初的时候就曾见过丁叮当一面,他回宫后着手调查了一番,已经知道了这神态娇憨的女孩儿不过是个惟妙惟肖的灵偶罢了。
玄渊手下的暗卫分为左右两部,右部主司行动,而左部则偏向情报,只是任务落下来难免两者有重叠的地方,这时候两部做的却不是通力合作,而是明争暗斗。
当年正是暗卫右使为了和左使争功,得到他的行踪后按下未报,秘密派遣刺客在花月楼提前埋伏。结果最后任务失败不说,还将季容初牵连了进去。被月秋水查到之后,玄渊让身为左使的萍送这贸然行事的右使去了西天,提头向孟府赔罪。
右使生前是个用毒的高手,为了施展他的美人香,专门爱挑些青楼楚馆中孤苦无依的貌美女子下手,做成灵偶供他驱使。既能保证对他忠心不二,又不用担心美人灵偶会吸入毒粉后没几次就痴痴傻傻的,可以长期为他卖命。
他死后,他的灵偶也被收拾的差不多。玄劫找到他留下的人偶名册,唯有一个被定性为失踪,想必就是眼前这个丁叮当了。
“提过,”玄劫意味深长道,“说你唱歌不错。”
丁叮当茫然的一歪头,回想自己什么时候给小姐唱过歌。
看她的样子,玄劫心里有数,估计这灵偶已经被重炼过了,要不然孟府的人估计也不愿意她把这么来历不明的东西留在身边,不过说起来......
他这小姐,还真是爱往家里捡东西。
玄劫莫名有些吃味,也无意再跟她聊些什么,正要离开的时候,身后的丁叮当却叫住了他。
“你要走了吗?”
“嗯,”玄劫道,“还有事儿?”
丁叮铛犹豫了一下,季容初吩咐她玄劫若在她练剑结束前就醒了,就让他等一会儿,在府中一同用了晚膳再走,话到了嘴边儿,却说道:“没有,你走吧。”
这一看就是有什么话想说没说。
要是放在平时,玄劫是肯定有闲情逸致跟她掰扯两句,只是今天他还有必须要去做的事儿,只好先走一步。
玄劫从孟府离开后,并没有急着往宫里跑,而是轻车熟路的去了距离孟府不远处的一座高楼之上,正是他和萍刺杀宁不玮的那处。
天光暗下去,他顺着夜幕的遮蔽翻了上去,好整以暇的蹲在飞檐之上。
这里视野很好,四面八方要从孟府附近经过的人都收于他的视线之中。玄劫很有耐心,像是一位等待猎物出现的猎手,气场锋利而危险。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一位身材窈窕的女子出现。他像是觉得果不其然般的‘啧’了一声,拉开了已经准备多时的弓弦,瞄准了她的心脏处。
那窈窕女子刚走入去往孟府的必经之路上,在玄劫拉开弓箭的那一刻,像是感受到了杀气般,突然脚步一顿,随即飞速一闪身想要躲开致命的一箭。她的反应已经足够快,那箭矢仍是插在她的左胸膛上,瞬间鲜血飞溅。
玄劫从屋檐上一跃而落,今夜乌云遮蔽,寒风乍起,他身影如同鬼魅。然而当他赶到那处时已经没有了女子的踪迹,地上留着不少血迹,断断续续的往一个方向指去。
他作势抬脚要往血迹的方向走去,刚踏出一步,一道破风声至,身后埋伏的女人手握短剑直取他后心处。他早有预料,侧身灵活的一躲,抬腿一脚踹在女子刚受了箭伤的胸膛上,将人踢出几米远。
那女子如断线风筝一般落在地上后咳出一口血,全身不住颤抖着,挣扎着想从地上再爬起来。
“花月楼,兰芷。”玄劫步步逼近,“你运气不错,那天我没有去讨你的命,而是去杀张游,你既然逃了,为何还要回来。”
女子虽重伤躺在地上,却未发出一声痛呼,见他道破自己身份,道:“我是......殿下的人,未曾......逃过。”
“他让你送信,其实是让你送死。”玄劫蹲下,垂眸看向那女子道:“他不信我,我也不信他,我们是双生兄弟,知道彼此在想什么。”
他很快从那女子身上搜出一封信,他并未看里面的内容,而是直接焚毁,化作飞灰。
“你……错了,他比你更聪明,更......像个人。”
那女子双眸如秋水横波,映照着信件被点燃时的耀眼火光,即使濒死了也是极美的,她勾唇一笑:“我是来送你一份……大礼。”
女子勾起的唇角竟是越咧越大,直到后脑处,双瞳变为菱形,她脸上浮现出着青碧色的鳞片,双腿化为蛇尾,竟是一条化为人形的蛇妖!
玄劫在她说话时已经发觉不对,想要抽身躲避,但那女子更快,从口中吐出一枚毒牙,他反应飞快的一侧脸,那枚毒牙擦着玄劫的左眼眼角掠过,带出一条血痕。同时,玄劫已经扼住她的七寸。
玄劫语气冷漠:“他让你来杀我?”
“我杀不了你,也不会杀你。”蛇女说:“殿下说,如果你出手截这封信,就让我转告你,没道理他一个人受这求而不得之苦,你们兄弟二人本是共享一副血肉身体,既然你活下来了,就替他留在这世间继续受苦吧。”
玄劫抬起手臂,用衣袖蹭了一下眼角处的伤口,流出的血液发紫,不知道是什么毒。
他并未看到的是,那伤口上盘踞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魔气。
他问:“说完了吗?”
蛇女想了想,道:“还有……”
她刚开口,刀光一闪,那蛇头已经被人割下,冰冷的血液缓慢的流淌,她双眸睁的很大,似乎是没想到这男人会突然发难,没讲出的话卡在喉咙里,合着最后一口气不情不愿的咽了下去。
“见怪。”玄劫慢悠悠的站起来,双手上满是鲜血,“让你也不痛快一回。”
第67章 寒潮来袭
次日,天光乍破之时。
北境的天已经越来越冷了,雪足有一月未停。玄渊和玄劫并肩立在城墙之上,看着纷繁大雪飘落后被风卷起,仿佛顷刻间就要形成一场铺天盖地的雪暴,侵吞这座寂静的城池。
“几时了?”玄渊问。
他的脸色是一种大病未愈的青白,身着绣着真龙图样的黑金色长袍,外披大氅。他伤后消瘦了不少,气场却未变,站在那里仍是极具威严,不辨喜怒。
玄劫答:“还不到卯时。”
玄渊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他望着玄劫眼侧贴着片伤布,问道:“跟人打架了?”
“啊,这个。”玄劫说:“大意了。”
玄渊轻笑一声:“还是太年轻。”
父子两人闲聊着,气氛如同常人家里的夫子一般和谐,仿佛玄渊从来没有囚禁过玄劫,也没想过要他的命。玄劫也没打算在一会儿启动护城大阵时摆玄渊一道儿,让那镇在阵眼处的灵器吸干他的灵力。
那寒月古玉被玄劫偷出来后暗改了其灵纹回路,导致本该跟灵气一起顺流的纹路变为一个漩涡,只吸不泄,在人将灵力注入后就会不停的吞噬那人的灵力,直至灵力耗尽而死。
“我该恭喜你,”玄渊意味深长道:“护城大阵启动后,我稍作修养,将玄颉的妖丹换到我身体里,如果成功,以后你就自由了。”
玄劫一挑眉:“那我得谢谢你?”
“哈哈哈……”玄渊笑起来,眼中却仍是阴郁的,“那道不必,你不在这法阵中动手脚,我就该谢谢你。”
“动了这法阵,一城的人陪葬。”玄劫说:“为了杀你,不值得。”
他眉目中的表情淡淡的,看不出丝毫端倪。
玄劫知道玄渊应当在试探他,这法阵和灵器都是检查过的,他对灵器的研究不如法阵精通,要是真的发现了什么,两人想必不会在这儿心平气和的谈话了。
“若能杀掉我,这座城池就是你的了,就算人都死了又如何?”
玄渊显然没将他放在眼里,为父者无论是否合格,看后代时总是习惯带着点俯视去看的,他说:“总有新人会来,建造新的城池,一代一代,永不停息……前提是你有这个本事统御他们。”
玄劫没有接他的话,玄渊的目光却始终落在他的脸上,一点点变得锐利,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你不够心狠,不是当王的料子。”玄渊淡淡道:“我有时候想,玄颉会更像我的儿子,而你和妖丹融合的更好,看着你,我总是会想到老狼王。”
“......他和你一样的凶残,嗜杀,也和你一样不爱受拘束,做事颠倒,全凭自己心意,那灵女一出了什么事儿,就抛下一个族不要了。”玄渊自言自语道:“我自从败给他后,生出心魔,唯有亲手杀死他才能解开,结果他竟然就这么无声无息的死在了十万大山里。”
玄劫没有兴趣听他追忆往昔,他抬头看了眼熹微的天光,提醒道:“时间快到了。”
“不急,”玄渊说道,“这段日子辛苦你了,你娘前几天说想见你,一会儿就先不要四处乱逛了,先陪她一段时间吧。”
玄劫脸色变冷,他往后稍微退了一步,“什么意思?”
这时,城墙上一个人影由远及近,顶着暴风雪走到他们面前。那是个眉宇间有些阴鸷的男人,双颊凹陷,身材高瘦,他走的十分狼狈,尚顶着一头风雪,见到玄渊后却未语先笑,道:“大哥!”
“太慢了,”玄渊有些不耐,“怎么迟了这么久。”
那男人尴尬道:“这风雪太大了,我的修为你也知道,能赶到这儿已是不易……”
玄渊也知道自己这唯一的弟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转头对玄劫介绍道:“他叫玄如意,是你的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