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劫没有说话,只是冷漠的看着自己这个素未谋面的叔叔。
玄如意竟被这比他小了不少的侄子盯出了一身汗来,他多多少少从玄渊那里知道一些他两个侄子的事儿,今天见的和之前那个不是同一个人,不过这两人倒是对他都一样的不假辞色,活像是他欠了他们多少钱似的。
他心中不满,面上却并未表露出来,也不愿在小辈开口前主动与他说话,只是对玄渊说道:“大哥,按照你的吩咐,我将嫂子带来了。”
玄如意从怀中掏出一个黑色的匣子,打开后里面一个布偶安静的躺在里面,她有一双忧郁的银灰色眼睛,在接触到天光的那一刻不适应的转了转,看到玄劫后开始不停的流泪。
玄劫闭了闭眼,道:“……娘。”
“我的好孩子,娘好想你。”布偶撕心裂肺的泣道。
玄渊并未看那布偶,淡淡道:“我让你另一个儿子来陪你几天。”
布偶摇着头,眼泪横流,口中却欢快的说道:“好呀,劫儿,留在娘身边吧。”
玄劫在听那布偶说话时就觉得一阵眩晕,她的话语好像无数根无形的丝线缠绕在他的肢体上,让他瞬间变成了这布偶操控的‘提线布偶’。他艰难的点了点头,面上依旧维持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冷静,显然不是第一次被这么控制了。
只是今日,那眼角的伤口不知为何抽痛了一下。
玄渊突然要囚禁他是意料之外的。
玄劫的各种念头在心中飞转,玄渊为什么突然要软禁他?是他发现那灵器有什么不对了吗,还是他是担心玄颉取丹不成功,于是将他这个‘备用内丹’控制住。
最为关键的是……
玄劫在布偶控制下已经有点发直的目光向阵眼处微微一瞟,一颗心沉了下去。
他并未打算按照和玄颉约定的那样不再开启大阵,任北境皇城变为死城。而是在玄渊死后,借由寒月古玉吸走的灵力重启大阵,以抵挡城外的风雪。
如果他此刻被强行带走,就无人能够操控寒月古玉启动大阵了!
这样下去,倒是真像玄颉所期望的那样,全城人来给他殉葬。
玄劫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他动了动唇:“是玄颉他怎么了?”
“他太不懂事。”玄渊冷冰冰的说道:“今天早上,他服毒自杀了。”
玄劫:“......”
虽说早就知道玄颉命不久矣,也就是寒潮来临这几天的事儿了,但是当知道他是自杀时,玄劫还是没忍住愣了一下。
他在心念电转之间便想通了玄颉在此时自杀安的是什么心,不禁在心里暗骂一声。
这两兄弟虽然为了设法杀害玄渊结了盟,但是这信任却无比脆弱,从始至终谁都没有信过谁。玄颉死到临头看谁都不顺眼,不仅想要玄渊死,还丧心病狂的要让整座北境皇城与他一同陪葬,于是联合玄劫在护城大阵上动手脚。他不怀疑玄劫杀死玄渊的决心,他担心的是自己这兄弟在玄渊死后重启阵法,不仅将这一城人救下来了,还摇身一变成了老境主遭遇意外后拯救北境的英雄,最后名利双收,那可真是比让玄颉死了还要难受。
所以,他干脆用自己的死亡做了最后一枚筹码。他一死,玄渊必然要先行出手控制玄劫,到时候玄劫在布偶的控制下,想做什么手脚都动不了。
玄如意看着这刚才还十分桀骜的青年这么容易就低了头,不禁咋舌,他说:“大哥,那我就带着他们先走了。”
玄渊不耐烦的挥了挥手,让他们快走。玄如意来的实在太慢,导致他比原本预计的该注灵的时间已经推迟了一些,再耽搁下去成了气候的雪暴冲破城墙,就不好处理了。
待到玄劫和玄如意外加一个布偶刚下城墙,大地突然激烈的震颤了一下。
玄劫意识到这这震感并非来自脚下,而是城墙遭遇了什么重击,他双腿力量非凡,控制着自己在这震潮之中不带抖一下的。而玄如意本来在下台阶,猝不及防的被这受到重击的城墙一震,扑通扑通的从台阶上滚了下去,幸好积雪很深,人虽然滚了好几圈但也只是有点晕,没什么大碍。
倒是他怀里的黑色匣子被摔出去很远,吓得他魂飞魄散,生怕玄劫先他一步把那匣子抢了过去。然而玄劫却没有什么动作,只是看着他狼狈的起身捡回匣子,似是嘲弄的轻笑了一声。
城墙下,有两位男人早已等在那里。
“我们二人奉境主的命令,陪同您押解公子劫前往寒狱。”
其中一人见两人从城墙上下来,向前一步说道,他的目光放得很低,假装没有看见一身雪尘的玄如意的狼狈。
玄如意点点头,拍了拍袖子上的雪,说道:“大哥跟我说了,走吧。”
几人说话的功夫,雪下的更大了,汹涌的寒风灌进来几乎让人迈不动腿,天地一白,风雪怒号,大地都似乎在因为过度的寒冷而颤动,而坚固的城墙正承受着被风卷起的雪一次次撞击。
“还说我呢,自己开阵的速度也没多快啊。”玄如意被吓了一跳,小声嘟囔着抱怨,他瞪了一眼玄劫,道:“走啊!”
玄劫站在原地,他回头看了眼天边盘踞的乌云,没有动作。
玄如意懒得跟他这个快没了命的侄子废话,他打开黑色匣子,吼道:“嫂子,你劝劝他。”
布偶哭泣着,“劫儿,为什么不听你父亲和叔叔的话,走吧,去寒狱吧,他们是为了你好,你活在这世间,是一种折磨呀,跟他们去吧……”
不是的。
玄劫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任何话来,他木然的将头转了回来,在木偶开口后他便身不由己的前行着,如同一具行尸走肉。
天地在纷纷落雪中显得静穆,几人行走在暴雪之中,全然不知护城大阵不会再打开了。玄劫尝试了几次变回狼身,在布偶的控制下无一例外的失败了。
人类的身体太脆弱,是无法适应寒潮摧毁城墙后带来的低温的,会被顷刻间冻碎。而狼身更加耐寒,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他却无法变回去。
“快些吧,”其中一个押送他的男人说道:“风太大了。”
另一个则皱眉道:“幸好此处离寒狱不算远,加快脚步。”
玄劫听着两人的对话,心里清楚他们根本来不及走到寒狱,在这风雪中到现在也还未走出千米,而马上寒潮就会破墙而入,雪暴吞噬整座皇城,无人能够幸免。
事已至此,玄劫心中的唯一一点儿慰藉,是幸好孟擎宵坐阵孟府,保下一个季容初想必是问题不大的。
这时,他觉得眼角的那道伤口骤然痛了起来,原本徘徊在附近的魔气开始撕扯他的血肉,他的眼前黑雾弥漫,不由得伸出手捂住伤口。
突然,一个鬼使神差的想法冒了出来――她若是也在这里就好了。
一个人孤零零的来,孤零零的走,从生到死短短二十载,却只得片刻欢颜,那不是太寂寞了么?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刚刚心中那点慰藉瞬间变了味道,反倒成了一味腐心的毒药,将他的心蚀出了一个空荡荡的,漏着风的洞。
这一刻,玄劫几乎明白了玄颉为什么做的如此偏激,一种难言的孤寂滋味如同一道道小勾子抓挠着他的内心,像是想将他内心中藏了许久的魔障都扒出来。
一双柔软的胳膊从背后环住他,像是一条柔弱无骨的蛇缠在他的身体上,她吐气如兰,在玄劫耳边轻声道:“你们兄弟确实很像,这里,都缺了一块儿。”
她锋利的指甲抵在玄劫的心口,调情般轻轻点了点。玄劫认出这女人正是他昨夜诛杀的那只蛇妖,应当是伤口的余毒未解,让他出现了幻觉。
“我可不是幻觉,你不敢承认么?这里,曾被短暂的填满过,所以重新变空时,才更觉得难熬。让人看了就觉得可怜呢。”他心念一动,那蛇女就好像知道了他心中所想,娇笑道:“你总是安慰自己来日方长,好像以后的日子就可以得偿所愿了似的......可结果呢,你要死在这里了,她在哪?”
“滚。”玄劫冷声道,“魔修,你想再死一次。”
他想将身边的魔气驱散,那魔气却没有实体,依旧死死的禁锢住他。
“你杀不了我,蛇女已死,我只是她留下的一道魔气。”她说:“见到你死到临头,出来陪你说说话,那么凶做什么?你要是真心怀坦荡,怎会在此时见到我。”
“呀,我懂了。”
她眼珠一转儿,摇身变作季容初的外貌,紧紧的抱住玄劫的身体,他的身体蓦然僵硬起来,本就因为痛苦而粗重的呼吸愈加紊乱。女子笑着靠在他胸口,“怎样,这样还舍得放开么?”
她笑如银铃,望着玄劫眼角处那道伤口的魔气愈发激荡,手指摸上去正欲再说什么。突然听见走在最前方开路的男人爆喝一声,“什么人!”
蛇女脸色一变,刹那间失去了对玄劫控制。玄劫心神一震,回过神来,周身魔气尽数散去。
那男声却不是对着玄劫吼的,玄劫抬眼望向最前方。
天地茫茫落雪之中,有一女子挡在他们几人面前,她身披月白色披风,腰系佩剑,眉眼虽生的温润,气场中却隐约带着一点锐利之气,她撑开一道流转着光芒的木色屏障,仍是被狂风吹的袖袍翻飞。
玄劫不可置信,一时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小姐……”
季容初抬了抬眼,见到玄劫后向戒备起来的几人笑道:“听到了么,我是他小姐。”
她一笑起来,身边的那点锐利之气也尽数散了,看起来就像是个富贵人家不谙世事的大小姐,几人却丝毫不敢放松戒备。
带头的人沉声说道:“这位仙子,天寒地冻,给彼此行个方便,我们是奉境主之令护送公子劫,如果出了什么事端,可担待不起。”
“可我……”季容初收起笑颜,将手按在腰侧的佩剑上,“就是来要人的!”
众人见状刀剑纷纷出鞘,一时间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就在这时,季容初的脸色却微微一变,仿佛听见了什么声音。
轰――
还未待两方交手,那绵延的城墙却在雪暴的攻击下率先倒下!一处高墙倾塌,剩下的城防便一同摧枯拉朽的被摧毁,卷着雪粉的风暴如同吃人的巨兽涌入城中,呼啸而来。
众人本就心里嘀咕着境主为何还不开启大阵,见此情景纷纷色变,也顾不上动手了,下意识想找掩体躲避。
玄劫看准时机,将身边的玄如意用臂膀撞飞了出去,玄如意被猝不及防的这么一撞整个人栽进了雪里,手中的黑匣子脱手,里面的布偶亦被吹飞出去。
玄劫伸出手握住那布偶,手上却瞬间如同被剧毒腐蚀,飞快的掉落皮肉,血液流淌。
“别碰我――”布偶尖叫道。
玄劫下意识的听从她的话,松开了伤痕累累的手,又在那布偶脱手后重新一把抓住,违抗布偶所说的话后,他觉得体内的血液都在逆流,眼前一阵阵发黑,呕出一口鲜血。
“松手!”
他听见身边一女声喝道,这才终于愿意将手松开,整个人亦是脱力般跪在了雪地里。
玄劫松手后,眼见的这布偶要如同一个断线风筝般飞走。季容初足尖轻点,逆着风在空中一跃,紧紧的握住布偶,将它塞进玄如意刚脱手的黑匣子之中,合上落锁。
从城外涌进来的磅礴的雪暴顷刻间已至眼前,季容初努力稳住心神,手中掐决,将灵力摧到极致护住二人,她双眉微微蹙着,见到怒号的狂风卷着雪堆涌来,听天由命的闭上了双眼。
这时,身侧传来一声愤怒至极的狼嗥!
一只巨狼挣扎着变换而出,在最后一刻,将季容初藏在了他的腹下,为她挡住了所有的风雪。
第68章 死斗
半个时辰前。
“小姐,我将东西取回来了哦。”
丁叮铛捧着一条刚从裁衣店带回的月白色披风,她开心的转了一个圈,将头埋在上面,沉醉的吸了吸上面的气味儿,说道:“好软,好香哦。”
“呦,你将新披风取回来了?”长夏路过,将披风从丁叮铛手中接过来,她打量了一阵儿,道:“咦,好看是好看,怎么感觉在哪里见到过?”
丁叮铛呆呆的说道:“可是那裁缝说是亲自为小姐比对着缝制的,独他一家,上面的纹路全北境找不出第二个能绣出来的了。”
长夏皱着眉想了一会儿,“你等等。”
她翻箱倒柜的在衣橱里找了一会儿,终于从快要压箱底的地方拿出来一件披风,抖开一看,两件披风从长度到花纹一模一样。只是长夏刚找出来那件看起来有了些年头,已经穿的有些旧了。
两人一对视,同时有了动作。丁叮铛撸起袖子就要去找裁衣店的裁缝去干仗,而长夏早有所料的抱住她的腰,不让她冲出府去。
“冷静啊――”
丁叮铛出离愤怒,她最近灵力和力气都一起见长,生气起来宛若一头横冲直撞的牛。长夏和季容初但凡少一个人都拉不住她,被一路拖行到了门口。
恰好季容初从另一个院子走了出来,她手握一枚光芒暗淡的玉i,步伐匆匆,像是要往府外赶。她见到气势汹汹的丁叮铛和长夏后愣了一下,问道:“你们这是要去哪?”
“裁衣店。”
长夏将事情解释了一下,她说完后,却见季容初正怔怔的盯着自己手中的那个旧披风。
“……两年前,我就是穿它来的。”
季容初出神的抚上它柔软的布料,她像是回想起了什么,神色复杂。
长夏没听清她这句很轻的自言自语,只听到个‘两年前,’她说道:“两年前小姐穿的时候还长了一截儿呢,现在穿倒是正合适了。”
“时间过得好快啊。”季容初不知是欣喜还是难过的说了一句。
丁叮铛在见到季容初后就变得安静,她莫名的感到点不安,绞着自己的衣服问道:“小姐要出门吗?”
季容初回神,点了点头,道:“嗯,你们……有什么事都先放一下,今天千万不要离开孟府。”
她说完,握着那枚玉i的手紧了紧,转过身要离开孟府。丁叮铛却叫住了她,将披风披在了她身上。
她说:“小姐,冷。”
季容初深深的看了一眼丁叮铛,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说道:“走了。”
她在看见这件披风后隐约感到了冥冥之中的一种天意,这件衣服是当时玄劫给她披上的,陪同她进入这场幻境之中,时隔几年,它重新出现在她面前,仿佛是一个路标,在提醒她快要到了离开的时候。
丁叮铛懵懂的说:“我等小姐回来。”
季容初走后,长夏将另一件斗篷先暂时收了起来。她从屋里走出来的时候,丁叮铛还站在原地,她凑过去,发现这小灵偶的眼中不知为了什么又开始不停淌泪。
长夏没怎么当回事,灵偶是不会真的因为伤心而流泪的。丁叮铛之前流泪和头顶时不时喷水都是因为体内的水灵根异常的关系,现在接好了也会偶然有漏水的情况,于是见怪不怪的说道:“又出问题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