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不知想要杀死金天生灵体,必须要用她心头血练出来的刀兵。在第三日,我见他们是真心想要置我于死地,便率先以钗自戕,又联合宫中的暗线助我假死逃脱。从那之后,我改名换姓去往他处养伤,却没想到不过一两年过去,北辰国便四分五裂,不复存在了。”
“我知道这个消息后虽说是悲愤难抑,但其实也早有预料。家国破灭,天下无我容身之所,我也不知能做些什么,便靠给人铸剑活着。”
“我作为金吾公主时驰骋疆场,杀了不少人。如今褪去这层身份,不再欲以刀剑取人性命,徒增杀孽,便从此封剑,将亦疏亦狂炼化了。”
“......虽说是炼化了,但还是留下了一些残料。之前启明星送我的钗子被留在了宫中,我为了留下个念想,便比对着重新打造了一根。”
季容初若有所思道:“所以我们后来在拍卖会上看见的,是您仿出来的钗子?”
“应该是了。”金吾道,“至于为何只有一半,我是真不知道。这钗子早在一次我喝醉时,拿去给人抵债了。”
季容初愣住了。
她心想道:先不说这金吾公主是个深情还是薄情的人,将带着自己心头血的钗子随手拿出去抵债,这行事也忒颠倒了。
她正欲再细问,屋外一道雷声轰然炸开,几人同时看向门外的方向。
“我这儿好久没这么热闹了。”金吾略有些诧异的一扬眉,意味不明的说道:“看来今日来访的不止你们一拨人啊。”
房外,严云鹤食指与中指之间夹着一叠空白符纸,他右臂上绘着的雷龙一摆尾游入符纸之上,符纸瞬间浮现出花纹,他轻轻一捻,那叠符纸便如花朵般绽开。
李寒灯就站在那条河的对岸,与他无声的对峙着。他身旁站着一位面容妖异的黑袍男人,正笑盈盈的望着这师门间的操戈。
“别再往前了,大师兄。”严云鹤道。
李寒灯平淡道:“我要过河,你拦不住我。”
严云鹤咬牙道:“你已经带走她的心头血了,现如今还想要什么?”
李寒灯摇了摇头,道:“我不是来找她的。”
严云鹤皱起双眉,正要说些什么。身后的房门在此时被推开,屋内的三人走出,季容初在看见对岸的李寒灯和繁楼时微微一失神,接着她觉得肩上一沉,玄劫的手臂揽住她往自己的方向一带,让她差点趔趄出去两步。
当下她也顾不上失神了,没好气的瞪了玄劫一眼,他却翘起嘴角笑了两声,又不依不饶的伸手去牵她,让两人十指交扣地牵在一起。
对岸的李寒灯注意到两人的小动作,他微怔了一下,随后不知是什么滋味的抿了抿唇。
金吾走在最前面,她见到屋外剑拔弩张的氛围,不禁摸了摸脑袋,十分头疼的样子,道:“怎么一会儿不见还打起来了?对岸的两位,你们如果也是为了心头血来的,去问问你们之前来这里的前辈,我是真的没有了。”
繁楼见到金吾后抬手将兜帽摘下,他甩了甩贴在脸侧的黑发,向着金吾展眉一笑,道:“公主可还记得我?”
“你就是上次来过的那个叫......繁楼的?”金吾回忆了一会儿,皱起眉道,“你怎么又来了?上次我就告诉你,钗子已经不在我这儿。”
繁楼道:“公主误会了,此次前来拜访,是有别的事和您相商。”
金吾笑了一声,面上露出一丝锐气,道:“相商?嘴上说的好听,你们这些人就是一群先礼后兵的土匪,不如直说,这次又想要什么东西。”
繁楼却摇了摇头,不急不缓道:“这次我们不是来向您讨什么东西,而是许给您一件您绝对很感兴趣的东西。”
金吾似乎是觉得有趣,她道:“你有什么是我想要的?”
金吾已经活了太多年了,她的父母手足,好友挚爱,连国家都一同湮没在了时间的长河里。她如今隐姓埋名的将自己藏在酒窖中,世人连个影子都见不到。而在很多年前,她就已经修为卓绝,剑术登峰造极,对于这种人来说,是根本是没有可以攻破的弱点的。
就连她自己都想不到,天底下是有什么东西是她想要得不到的。
这时,繁楼笑眯眯道:“那若我说,是一次飞升的机会呢?”
第84章 轮回
当今修仙界,还尚未出过天生灵体飞升的先例。
大概是天生灵体普遍年少早夭和不得好死给人的印象太过深入人心,没人好奇过这样天赋卓绝的体质之中,为何从古至今没有出过一个能够飞升的大能。唯有修为已经到了半步飞升的金吾知道,天生灵体看似在修行一路上畅通无阻,那是因为她们走的都是一条又险又快的......死路。
天生灵体的灵脉天生比常人纤细繁杂千百倍,这样的体质让她在修行之初如虎添翼。金吾对那些前辈天生灵体爆体而亡的教训引以为戒,每一步都稳扎稳打。然而随着修为一步一步提升,她渐渐的发现过于蓬勃的灵力挤压,撑满了她的每一根灵脉,每次灵力的运转都带来极大的痛苦,仿佛下一刻灵脉就会一根根断裂开来。
纵然是金灵根的天生灵体,说到底也是一副和常人一般的血肉之躯――又不是铁打的。直至到了半步飞升的境界之后,她的灵脉已经滞涩到再也不能多吸收一丝一毫的灵气了,再多容纳一点就会彻底爆开,同那些爆体而亡的天生灵体别无二致。
也就是说,她这一生,于修行一途上注定止步于此。
半步飞升。
“玄大哥,你说那个叫繁楼的,真有办法能让金吾飞升么?”
屋外,黎启明自从在金吾将那两人迎入房中后就有点魂不守舍的,他蹲在那条岩浆般的河边,出神道。
玄劫忍了几忍,才将‘你一个五百年前的古人管我喊什么大哥’咽回去。他在季容初面前尽量想掩饰自己较为刻薄,阴暗的一面,于是搜肠刮肚的想出点个稍微温情点儿的答案。
他刚要回答,又听黎启明叹了口气,自问自答道:“金吾自有决断,我不该操心这个。就算她真的有机会飞升,我也该为她开心才对。”
玄劫闻言勾了勾唇角,这一次到底是没能按捺住,露出个像是嘲讽的笑容。
追寻多年的心上之人转眼间飞升,那滋味也能称为开心么?在玄劫看来,黎启明这话也就骗骗自己,勉强做个心里的慰藉。在这之下,不过是对自己无能留住心上人的一层粉饰。若他有能耐将金吾留下,又何须在此时心中苦痛还要自欺欺人。
即使玄劫再怎么想掩饰,这刻薄和自私的想法仍是浮现在他脑海之中。
一旁的季容初似乎看黎启明有点可怜,走过去摸了摸他的脑袋,陪他一起蹲在河边,低声安慰了几句。
玄劫望见季容初,眼神温和了不少,这时一个念头却鬼使神差的跑出来:如果换你到了黎启明那个立场,你会怎么做?
你能痛快放手,然后眼睁睁的看着她踏入天门,从此仙凡两隔么?
玄劫悠悠的收回眼神,他不再笑了,唇角放平后就显得冰冷。
他心想:我终究是个半妖。
河边,黎启明说道:“季姑娘,说出来不怕你笑话,以我的修为看不出金吾如今境界到了哪一步。但我自小便知道金吾是天之骄女,做什么都能做到最好,如今她不再打仗而是专心修行,想必做个修士也是十分出色。”
在河边抱臂站着的严云鹤插话道:“我们几个人加起来,在她面前也只有挨揍的份儿。”
黎启明喃喃道:“那她本就离飞升不远了,也不知道她在飞升前的这段日子,愿不愿意让我陪在身侧,我也就了无遗憾了。”
这话说的太卑微了。
两人好歹是差点合了籍的夫妻,却天意作弄隔了五百年光阴,阴差阳错间站到一个尴尬的位置。
季容初本想安慰他几句,但是在回头看向身后那栋小房子时,万千话语都凝成了一声叹息。
她还是为自己发愁吧。
于是两个人开始一同蹲在河边唉声叹气。
对于繁楼刚刚所说的飞升机会,季容初已经隐隐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未央天打算集齐五行天生灵体的心头血后放于一人之身,送那人执剑上天,强行破开天门。而关于开天门的人选,若孟擎宵还活着自然是孟擎宵,孟擎宵死后,最为合适的人便是这位金吾公主了。
被选去破天门之人,如果运气好些,理论上确实有可能在破开天门后飞升成仙,然而更大的可能是如同孟擎宵一般粉身碎骨,魂飞魄散。
就看这金吾公主愿不愿意舍命一搏了。
如果金吾答应了未央天中人的邀请,那五行天生灵体就算是被他们集齐了,寻到丢失的另外半根钗子也只是时间问题。
若季容初想要活命,找回自己的心头血基本是不可能的事儿了。目前最靠谱的提议是跟着李寒灯去未央天,试试他提过的上古宝珠有没有用。
想到李寒灯,季容初偷偷斜过眼,瞥了一眼站在河对岸的冰冷男人。
李寒灯并未跟着繁楼一同进屋去,而是留在了外面。他像是知道自己很不受待见,始终一个人站在离他们不远不近的地方,一言不发。
他似乎是察觉到了季容初的目光,那好像在发呆似的李寒灯倏地的一抬眼,启唇对她做出几个口型。
跟、我,走。
季容初瞬速低下头,全当没看见。倒是站在她旁边的严云鹤一脸的莫名其妙,他拍了拍季容初的后背,道:“大师兄刚是不是跟你说话了?”
这人下手没轻没重,好悬一掌给季容初拍河里去。幸好玄劫眼疾手快的拉了她一把,季容初惊魂未定的一抬眼,还没来得及对严云鹤发火,就先被玄劫阴沉的脸色吓了一跳。
季容初小心翼翼的叫了他一声,“......玄劫?”
玄劫一怔,反应过来应该是自己的表情太不好了。他扶稳季容初后向后退了半步,随后换上个带着点无奈的苦笑,“别吓唬我,小姐。”
季容初闻言转身拍了严云鹤一巴掌,“看看你干的好事!”
严云鹤被这一巴掌险些拍的咳出血来,他敢怒不敢言,硬生生咽了回去。
以前他和季容初动手都成了习惯,自认刚刚那点力度使出去无异于小猫抓痒,全然忘记了她是个失了心头血的病号,身子骨比以前弱了不少......手劲儿除外。
拍完一巴掌后的季容初重新蹲回河边,背对着玄劫,没人发现她心有余悸的表情。
她知道玄劫脸色不好多半是因为刚刚读出李寒灯的口型了,而她还没跟玄劫说过李寒灯来找她的事,他现在肯定已经反应过来了......李寒灯刚才肯定是故意让大家都看见的!
玄劫会来问她么?他看起来好像有点生气了。
季容初在心里暗暗叫苦,就在她思考着怎么才能将这件事讲明白的时候,就听见身旁的玄劫冷不丁的叫道:“喂,李寒灯。”
李寒灯被点了名,他眼睫微动,抬眼漠然的看着对岸的玄劫。
玄劫脸上不辨喜怒,他说道:“想用这种小手段来挑拨离间,你还太嫩了。刚刚说了什么,不如光明正大的在大庭广众之下再说一遍。”
李寒灯毫不避让,真就大大方方的对着季容初说道:“跟我回未央天,容初,这是现在唯一能救你的办法。”
季容初:“......”
屋外的几个人剑拔弩张,屋内的繁楼和金吾气氛亦是僵硬。
“我再说一遍,”金吾道,“这活我不干,你爱找谁找谁。”
繁楼被拒绝也不恼,道:“公主,你我都知道天生灵体不似寻常修士,等到修为圆满后飞升这一条路对您来说是行不通的。如若错失此次机会,怕是......”
“少废些你的口舌吧。”金吾冷漠而平静的说道,“这次又是你们先知派你来的?你既然说他能占算出未来,就应该算出,这事儿我办不成。”
繁楼:“是不想办,还是办不成?”
金吾:“你们那个先知不是能占会算?直接问他去。”
“我确实寻问过先知大人,”繁楼叹息,“可是他当时只告诉我一句诗文: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
金吾把玩着手中的小酒盅,没有说话。
‘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这两句诗文是亦疏亦狂这两柄剑铸成时,她的老师在剑柄上镂刻上去的。当时她正是春风得意,走马看花的少年将军,整个人如同一把光芒四射的宝剑,就算天天对着两句诗文,也只当是阵常刮的耳边风,未曾仔细思索过其中的含义。
后来她随着这两把剑多次出生入死,时间久了,剑柄上的诗文已经被摩挲的看不清,她反而悟出一点道理。
世情如潮,因果循环,天意气数......都不是她一人左右得了的,正如曾经她一力苦苦支撑的北辰国,其实早就已经成为了一个被人抽空脊梁的空壳王朝。只是她不愿回头看,也不愿意放手,到最后,她的刀尖已经不再是用来抵御外敌,而是指向了自己人。
再往下走,是以杀止杀,任无数人牺牲死去,鲜血付尽,换一个血染的王朝,继续苟延残喘下一个十年,二十年。
还是就此放手,在卸下权利后任父兄将其下狱,不再拖延这王朝早该尽了的气数,眼看着故国消逝,改换一片陌生的新天地。
金吾这把曾经掩不住锋芒的利剑,纵使心中万般不甘,也终于归了鞘。
“行藏在你,”繁楼说道,“可是公主多年来当真没有后悔过?你若是再坚持个几十年,或许就能肃清朝纲,整顿乾坤,即使重振北辰国也犹未可知啊。”
“说的容易,我故国之事岂是你三言两语能说得清的?”金吾淡淡道,“你说这话无非是想说当年我选择归隐是错的,劝我今日不要一错再错。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如果偌大一个国家因为一个人的消失就此灭亡,那说明它活该如此,别想将错处都推在一个人头上。今日你我讨论之事亦是如此,懂了么?”
繁楼叹了口气,道:“看来今日,公主仍是选择继续‘藏’下去了。”
金吾一哂,道:“不错。还有一点,天意这东西不是只有你们那个先知能探知的,我在你来之前也窥探了一二,却发现天意并未站在你们身后,也就是说,你们并不是我要帮的人。”
繁楼了然的点点头,似乎并未被她的话打击到,他说:“果然如此......不过事在人为,我总是要来试试的。”
金吾不客气的说道:“装什么?你所说‘飞升的机会’,不过是想借着这个由头吸引我单独跟你说几句话,现在四下无人,你可以说出你真正的来意了。”
繁楼沉默了一会儿,方才叹了口气,彻底放下了劝说金吾的念头,他道:“什么都瞒不过公主。”
繁楼摊开手掌,白到透明的手掌上正是抢夺而来的那半根钗子。
金吾虽然刚才听黎启明说了在拍卖会上看见这根钗子的事儿,再见时还是没忍住皱了皱眉,道:“怎么就剩一半了?”
“按照多年前公主说的,您在酒楼喝了价值不菲的玉液琼浆,最后付不出酒钱,被打手绑了起来。就要挨揍的时候,有个男人帮您付了酒钱,但要走了你的钗子做抵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