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半张着嘴静了半秒,叹出口气,软软地伸手搡了他一把。
“你再这样的话。”安妮塔顿了顿,斜起眼说道,“我可要收回之前说过的那些话了哦。”
果不其然,卡维瞬间门脸色一变,急忙开口道:“那不行,你好不容易才愿意承认喜欢我,可不许反悔。”
“哈?”安妮塔抬起一张无辜脸,轻声说,“我指的是刚刚答应你要给你做饭的事。”
卡维:“……”
安妮塔眯起笑眼,凑近去看他:“你在紧张什么呢?”
“……”
他怎么能忘了呢,这女人对半切开全是黑,总会看准时机故意惊吓他一顿再一脸无辜地问不会吧不会吧你不会生气了吧。
念及此处,卡维无力地扶住额头,在叹息间门低声嗫嚅一句:“真是败给你了。”
“怎么,后悔喜欢我了?”
为了配合这句话的语气,安妮塔甚至低眉垂目做出了一副委屈巴巴的表情。她总能用这招轻而易举戳中卡维的软肋,且屡试不爽。
卡维沉默两秒,叹息道:“你是笨蛋吗?”
安妮塔:“?”
“唯独这件事,我过去不曾后悔,未来更不可能。”
卡维语气笃定,眼神却温柔,直将安妮塔盯得呼吸不顺心跳不均,耳后根也微微有些燥热起来。
她用冰凉的手背贴住滚烫的面颊,深吸口气,问:
“你真的没有后悔过吗?”
“没有。”
“哪怕我让你等了这么多年?”
卡维垂下眼,绷紧的唇线忽地一松,泄出一声苦笑。
他说:“等待什么的,我早就习惯了。”
安妮塔呼吸一滞。
卡维将后背靠在沙发脚上,一条腿弯曲,一条腿在地毯上长长地伸出去。他用手指拨弄着牛仔裤上的皱褶,轻声说:“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其实我这个人……还蛮缺爱的。”
若是换成更轻松的场景,安妮塔或许会毫不留情地嗤笑出声,推着卡维的脑袋嘲笑他矫情。
毕竟,打从她认识卡维那天起,他便顶着刹诃伐罗学院之光的名号,名誉加身,备受关注与宠爱。拜其出众的才华与外貌所赐,卡维从来不缺喜欢他的姑娘。
缺爱这个字眼,怎么着都和卡维搭不上边。
然而此刻,卡维低迷的情绪不似作伪。他将自己黯淡的红眸藏在额发下,安妮塔看不见。
寂静的客厅里响起卡维平静的声音:“我应该没有跟你说过我家里的事吧。”
“嗯。”安妮塔抿了抿唇,回答,“没有。”
“抱歉啊,我过去不想在你面前展现自己消极的一面,所以一直瞒着你。”
顿了顿,卡维换上一副征询的语气,斟酌道:“如果你感兴趣的话……不,如果你不想听的话,我们可以跳过这个话题。毕竟我的经历并不是什么有趣的故事。”
“我想听。”
“……”
安妮塔挪了挪屁股,向卡维的身体凑近过去,用肩膀蹭了蹭他的手臂。
“告诉我吧。”她把脑袋抵在他的肩上,温柔地说,“我想知道更多关于你的事情。”
感受到肩头的重量,卡维一怔,在牛仔裤上捏出皱褶的手指也不自觉地用力了几分,直到指节微微泛白,他才深吸口气,松开自己的手指。
“一言以蔽之的话大概就是,我小时候间门接害死了自己的父亲,导致我的母亲不知该如何面对我,最后远嫁他乡。”
说罢,为了配合自己故作轻快的语气,卡维甚至轻笑了一下。只是那笑音甫一脱口,便在冰凉的空气中凝固住了。
安妮塔却是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的。
她花了好大的功夫才消化完卡维那短短的一句话,半晌,呆呆地“啊?”了一声。
-
卡维给安妮塔讲了一个故事。
从他脑海中一丝一缕剥离出来的回忆构筑起故事的骨骼,那些无数次出现在他梦中的人物粉墨登场,那些模糊的场景犹如涟漪泛平后的湖面,在他的叙述中渐渐变得清晰。
该从哪里开始说起呢。
啊,想起来了。
一切的一切都开始于那场拍卖会。
在他十六岁那年,坐落于无郁稠林悬崖之畔的黄金会馆内举办了一场名画拍卖会,早在年幼时便已对艺术萌发兴趣的卡维无论如何都想去那场汇集了诸多名家之作的拍卖会现场一观。
那会儿,他正值青春期,从小又备受父母宠爱,不谙人情世故,不善察言观色。因此,他未能察觉前脚刚从沙漠考察归来的父亲疲惫的身体状态,硬让他开车载自己一遭。
彼程路途崎岖,山路回环,从卡维挂在脖颈间门的头戴式耳机里流淌而出的交响乐琴音伴着父亲絮絮叨叨的考察见闻,令窝在驾驶座里的他昏昏欲睡。
行至途中,雨林深处突降暴雨。父亲在开往最近的休息站与继续行驶这两个选项间门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不想误了卡维的行程,选择了后者,决意冒雨在狭窄的盘山公路间门赶路前行。
卡维曾不止一次地质问自己,那会儿他为什么偏偏要听那些容易让自己犯困的曲子,为什么要嫌父亲的故事老套又冗长,为什么,他究竟为什么要睡过去。
他若是醒着,一定会及时制止父亲这般危险的举动,那场拍卖会于他才刚刚启程不到五分之一的人生而言轻如鸿毛,不去便不去了,有什么大不了。
可是没有如果。
雨刮器运作的频率远远赶不上落雨的速度,视野模糊加上轮胎打滑,父亲在坠崖的紧要关头急转方向盘,令汽车撞进了盘山公路另一侧的树林里。
那道巨大的撞击声让卡维想起了自己曾在璃月海灯节上见过的花火。
那时,他们一家人站在璃月港外高高的山头,父亲将小小的他举在肩头上,身边站着微笑着仰望天际的母亲。
只有六岁大的他高昂着脖颈,那些急促绽放于夜空之上的花朵近的仿佛触手可及,绚丽的火星熄灭在他的瞳孔里。
砰。
这场发生在他十六岁的撞击不合时宜地勾起了他幼年时的回忆。
卡维想,他的人生或许也如那些明丽却悲壮的花火一般,炸裂在了那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里。
救护车声,撑伞声,人声,脚步声。
好吵。
卡维裹着毯子杵在暴雨里,看着担架上血肉模糊面目全非的男人,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啊,那是他的父亲啊。
那是明明一小时前还与自己说要在沙漠的陵墓与陵墓间门建观光缆车,却在最后关头将撞击点集中在驾驶座一侧、拼死换下了自己性命的、他的父亲啊。
豆大的水滴不时顺着他的面颊落进他微微张开的嘴唇里,每一滴的温度都是冰冷且无味的,每一滴都是从天际砸落而下的大自然的眼泪,没有一滴是从他自己眼睛里流出来的。
这一切都是因何而起呢?
因那一场对他而言无足轻重的拍卖会吗?
劫后余生中,他只觉得茫然,他哭不出来。
因为母亲把本该属于他的那部分眼泪给透支了。
母亲每日每夜都在以泪洗面,面对他时总是沉默,却未曾对他道出半句责怪的话语。
直到那天,台风过境,放学后匆忙赶回家中的卡维发现客厅门窗大开,母亲跌坐在一片狼籍中,瞪着一双仿佛早已哭干了眼泪的双眼,黯然失神。
在她身前,是一副从墙面摔落在地的相框。碎裂的玻璃割裂了她的膝盖,那张本应被封起的全家福早已被狂风吹去了未知的角落。
他知道,这张全家福是母亲的心理寄托。尽管母亲看到它时,会沉默,会大哭,会喊叫,但她离不开它,她要看着它。
母亲此刻很是冷静,崩溃的反倒成了他自己。
他在屋内屋外四处搜寻,将倾倒的家具摆件抬起又扔下,将花园里被狂风吹蔫的蔷薇一株一株连根拔起,最后带着浑身的尘埃与泥土,狼狈地跪倒在母亲面前,向她道歉。
他说,对不起,我没能找到照片。
他说,对不起,是我害死了爸爸。
他说,对不起,当年死的人不是我。
母亲沉默地听着,最后勾起唇角,露出一如他久远记忆中那般温柔而慈爱的微笑。
她轻轻抚摸着他凌乱的金发,轻声说,没关系,找不到就找不到吧,那张相片早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因为这个家早就散了。
父亲死的时候,他没有哭,抱起父亲的骨灰坛的时候,他没有哭,在那些母亲因过分沉湎于过去而冷淡对他的日日夜夜,他也没有哭。
然而,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卡维默默隐忍了多年的眼泪终于倾巢而出。
他死死抓住母亲的衣袖,努力挤出微笑,拼命摇着头,慌乱地说,不,这个家不会散,你还有我,你还有我啊,我会永远陪着妈妈,我永远都会在这里。
所以,妈妈,你能不能看看我,求你了。
母亲落下泪来,笑容依旧温柔,却将自己的衣袖从他手中无声地抽了出来。
她说,抱歉,卡维,妈妈可能要离开了。
事实上,早在去年年底,母亲便已收到了枫丹洛克丹国立大学的任教邀请。只不过那时,她的心底仍有太多放不下的东西,比如卡维,比如对亡夫的怀念,比如这座承载了她太多或幸福或痛苦的回忆的家。
怪只怪这场台风来得太快太急,它裹挟着尘土砂石蛮横且狂躁地摧毁了一切,却也为她带来了一场救命的及时雨。
当天夜里,母亲便在狼籍中收拾起行李,于次日一早踏上了前往枫丹的航班。
她执意不让儿子相送,卡维却仍偷偷跟上她乘坐的的士,追着她的背影走到关口。
他眼睁睁看着母亲瘦弱的背影在电梯前停顿了许久,他想,自己的尾随大抵是被母亲发现了,她或许也在犹豫,究竟要不要留,该不该走。
然而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回头。
-
卡维的叙述戛然而止。
安妮塔呆坐在冰凉的空气中,汹涌的心绪久久未能平息。
她侧眸望向身侧的卡维,只见他的神色一如他的语气那般平静,未经打理的金发显出原本柔软顺滑的质地,双眸宛如被静置封存多年的红酒,既无高光亦无波澜。
她不禁回想起自己与卡维共同经历过的点点滴滴,其中有一件让安妮塔尤为印象深刻的事情。
那是卡维进入须弥现代建筑公司工作的第一年,他用自己的存款买了辆酒红色的跑车。不仅外观拉风,价格也得按千万计算。
提车的第一天,他便去母校门前接上安妮塔去城里兜风。在等待红绿灯的时候,驾驶座一侧的车窗被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敲了敲。
老太太提着花篮,里面装着她想要售卖给过往车主的玉兰花车挂饰。她提起一串被银色挂链圈起的白花,低微地垂着眼,用浑浊而苍老的声音向卡维兜售自己只值五十摩拉一串的廉价商品。
卡维从车窗后探出脑袋,目光在老太太手里的花篮里扫了一圈,然后从钱包里捏起一张一千摩拉的纸钞,轻轻放进老人的掌心里。
卡维笑着问:“正好我女朋友最喜欢白玉兰了,不如你全都卖给我吧?”
老人愣住了,下意识把布满皲裂纹路的手揣进兜里,掏出一把零碎的硬币。正当她艰难地在那堆零钱里筛选面值适宜的找零时,卡维忽然提起她手里的花篮,将里面的花一股脑全都倒在安妮塔的白色长裙上,又把篮子从车窗内递还给老人。
“绿灯亮了,零钱就不用找了。八月底的天气怪热的,您赶紧回家避暑吧。”
说完,卡维不等老人反应,便踩下油门,在跑车巨大的轰鸣声中带着安妮塔驶离十字路口。
安妮塔觉得好笑,便问:“你女朋友是谁?”
“女朋友,意指女性朋友。”卡维说,“怎么,难道你不喜欢白玉兰吗?”
“确实不怎么喜欢。”说着,安妮塔伸出指头拨弄两下裙摆上芳香浓郁的花朵,呼吸一滞,连忙将自己那侧的车窗缝开得更大一点。
卡维扑哧笑出声,顺手给她递了瓶解晕车的冰镇柠檬水过去:“没事,大不了我回头给我们设计部的同事们人手发一串。”
安妮塔似笑非笑地盯着他说:“你还真是善良啊。”
“你指什么?”
“自掏腰包买这一篮自己压根不感兴趣的小挂饰,说到底,还不是在为自己的恻隐之心买单?”
“恻隐之心?”卡维略微一顿,脸上随即浮现出几分迷惑不解的神色。
他说:“对刚刚那个老人而言,一千摩拉可能意味着接下来整整一周的支出,但对你我而言,那不过只是一顿饭的钱。”
卡维总是这样,善良却不自知。
他看不得人间门疾苦,便时常为他人行举手之劳,甚至只要是在自己力所能及范围内的请求,他都不会拒绝。
安妮塔过去觉得,卡维生来便是如此,多愁善感,浪漫体贴。他就像一盏明灯,高悬于漆黑幽暗的深夜中,为他人带来温暖与光亮。
直到这一刻,她在卡维的叙述中历遍了他的往事,走进了他的内心,方才恍然发觉,他的感性他的柔软并非与生俱来。
正因自己饱受生离死别之苦,他才会愈发见不得他人的苦难。正因怀疑自己缺失了被爱的资格,他才会愈发用力地愈发深沉地去爱他人。
安妮塔捂住胸口,心脏隐隐作痛。
她咬住下唇,沉默良久,用生涩的声音说出一句:“一直以来,真的……辛苦你了。”
卡维笑了笑,他说:“生者的肩上背负着死者的重量,所以对我而言,活着确实是一件有够辛苦的事儿。”
顿了顿,他又说:“其实,在食堂与你搭话的前一天夜里,我刚从枫丹赶回来。”
“去看你妈妈吗?”
“嗯,她再婚了。”
“这样啊。”
安妮塔轻轻应了一声,便复又陷入沉默。
卡维弯下腰,将下巴尖抵在自己曲起的右腿膝盖上,侧过脸去看她。他伸手揉了揉安妮塔柔软的发顶,眯起眼笑。
他说:“喂喂喂,别摆出这么沉痛的表情啊。人的运气不可能一直差下去,命运是守恒的,转机总会出现。”
顿了顿,卡维收回不安分的左手,挠了挠自己被鬓发拂得微痒的耳垂。他笑一声,接着说:“你看,我这不是遇到你了嘛。不仅如此,你现在还坐在我身边,亲口跟我说喜欢我,还要给我过生日。”
生日。
听见这一字眼的时候,安妮塔只觉心痛又强烈了几分。
安妮塔不会忘记,八年前,卡维接过她亲手制作的蛋糕与那句平平无奇的生日祝福,杵在原地愣怔了许久。再然后,这个一米八五的阳光大男孩竟不顾体面地蹲在地上,将身体蜷缩着,掩住面颊,嚎啕大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