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泽狐疑回头,看见程砚安悠悠笑着,眼里有她看不清的东西。
“你当真想好了?”
这人问得莫名其妙,兰泽没明白他的意思。
程砚安却暗了声,又问她:“知道现在外边怎么传的么?”
托谢二的福,如今人人都说他与她感情深厚,好到半夜开着车没忍住,在路边就把事儿给办了。
传得有鼻子有眼,连他本人听说后都险些相信。
所以谣言如此,她今日若是再这样与他一同并肩出席,只怕是要直接坐实这道谣言。
然而她依然惑着眼眸瞧他。
男人今日形象一改往常,头发被往后梳,打理成三七分的背头,他的长相本就不属于柔和类型,相反,他的面部线条凌厉到甚至具有些许攻击性,而今天额头这么一露,反倒使得攻击感更甚。
兰泽视线微微往下,男人黑色商务西装里头的马甲露出一角,熨帖后极好地裹住他结实而修长的身体。
款式简洁,却细节到连袖扣都蕴着身份与地位的矜贵。
听说这是京城头号设计师杜聿手下的原创作品,杜聿此人,为人清高,却是国际顶级服装设计师,在国内地位首屈一指,设计的作品也从来只会出现于绝对重要的场合惊艳世人。
兰泽得不到他的解释,目光落在他今日装扮,最后凝住那个领带结。
Double CrossKnot。
这人手这么残,竟然也会平结以外的打法。
她被吸引了注意,笑起来,柔柔地问道:“你自己系的?”
程砚安抚上那个领结,嗯了一声。
“好看……哎呀快走,待会儿爷爷该找我们了。”
说着,那双白嫩的小爪子便扯住他的衣服,往着兰景明的方向追过去。
程砚安被她拉着,欲向她解释的那些话,也被悉数吞了回去。
虽有心理准备在前,可那一场宴会的规模终究还是超越了兰泽的认知。
她也算是从小跟着兰理在中俄内外大大小小的宴厅里混着长大的,对待这样的场合自然也是司空见惯。
可等到她人走进大厅后,才发现自己终究还是见识太过浅薄。
兰理与兰景明的社会关系根本不在同一个层次,她那天见着了许多各种新闻上的大人物,平时都是前簇后拥的人,今日却每人都正装出席,眉眼里尽是对兰景明的和善与客气。
而那些打探的目光从四面八方而来,人人探头探脑,都想一睹这位兰老亲孙女的风采。
与他们而言,兰泽并非只单单是兰家人这么简单。
所有人都在透过她回忆那段沉浮的往事,当年这对父子闹得那样轰轰烈烈人心惶惶,像一把烈火,焚毁了多少过往云烟,而事到如今,这场闹剧的唯一终局,那个小姑娘,也正踩着那片荒芜废墟,踩着斑驳岁月,一步一步地,重新替自己的父亲站回那个巅顶。
她也是此刻才意识到,这是一个她从来不曾涉足过的圈层,这里是京城,而并非黑河。
脚步在那瞬间忽然一滞,心里顿时便没了底。
只觉得自己如同一只懵懂的小羔羊,就这么莽撞而无知地闯了进来。
提着裙边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人也开始僵硬发虚,脚下的每一步好像都在硬着头皮。
而那一只温厚的大手,就是在那个时候,悄无声息地从背后覆上来。
众目睽睽之下,当着那么多的人,他单手将她轻轻环住,手搭在她腰部那处凸起的骨。
那是一个令人安心的保护姿态。
她忍不住扭头去看他,男人的笑里含着安抚,兴许是灯光耀眼,他看她时,眼里有明明灭灭的光亮。
满场繁华里,她只听见他低声对自己说:别怕,我在。
男人的话如同定海神针,带着叫人信服的稳沉。
隔着一层薄薄的礼服,她感受到他掌心炽热的温度向她徐徐渡来,而就是那么奇怪,她发现自己完全不介意与他如此亲密的姿态,甚至妄图再靠他近一点。
再回头时,她脸上扬起了丝丝笑意。
止不住,越想越开心。
今日有更重要的事,她一时也没有闲工夫去分辨出自己那股奇怪而异样的冲动情绪,到底是出自何处。
后来所有一切都与她想象无二。
兰景明向世人宣告她的身份,将她护在羽翼之下,兰氏的所有资产股份,今后也将尽数归属于她。
只归属于她一人。
“我兰景明就这么一个孙女,自然也是容不得她受半点委屈,”说着,兰景明的视线瞥过人群中的某处,而后又对着台下的程砚安,深长了意味道,“砚安,你给我好好护着她。”
这话背后什么意思,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众人的目光便齐刷刷地落在那个男人身上。
年轻一辈的翘楚,程氏正统的太子爷,服务生口中的“小程先生”,此刻清贵施然地站在那个小姑娘身边,眼里再容不得旁人。
他笑里有意气的风华,气定神闲地应接住兰景明的话:“能护着您老的宝贝孙女,是我程砚安的荣幸。”
兰景明满意地乐呵笑起来:“就数你小子嘴甜。”
事已至此,一切事情仿佛都已冥冥注定,只等着一道明确的声音,将其彻底确定。
兰景明有那个意思她是早就知道的,也猜到会有这番说辞,她转头去看程砚安,这人对外从来是深不可测,也不知道应的这一句,是真话还是假话。
她眨眨眼,正欲转头之际,余光却忽然与一道复杂晦涩的视线对上。
如同在暗处窥伺神明,将蠢蠢欲动的阴鸷翻腾出迷雾茫茫的黑海。
她顿住,没想到他也在这里。
可转念一想,他如今是华家即将入门的女婿,出现在这里,似乎也不足奇怪。
这人的眼神叫人不舒服,可她还是没所谓地移开眼,故意朝着身侧的程砚安靠近了一些。
那样一个小小的依赖性动作,郁岑全看在眼里。
他瞧出今夜兰泽身上那件白色的长裙礼服,是出自于杜聿大师的手作。
很明显的风格。
最简洁的款式,剪裁却是最顶级的精致,隔着那么远的人群,郁岑几乎也能看清兰泽的婀娜身段,以及挂住丝绸吊带的纤薄肩背。
而她身旁那个男人手随意地揣在裤袋里,众星捧月一般,站在她的身侧。
两人看上去是如此的登对。
一种被欺瞒的怒意和屈辱油然而生,随之而来的,还有数不清的浓烈妒意与自我焚烧般的悔意。
就差一点。
他郁岑就差一点的。
那晚他失了很多话,整个人沉默着,胸口透不过气来。
华锦笙在宾客四散后,寻着一处人少的地儿,才终于冷嗤一声,道:“行啊,如今麻雀变成凤凰了。”
上次警局见着那个男人,还以为就是个普通的吃一辈子死工资的小门小户,如今倒好,这俩人摇身一变,一个成了程氏太子爷,一个成了兰老失而复得的宝贝孙女,强强联手,任谁都得在他们二人面前曲膝弯腰几分。
华家从来都不是程氏的对手,甚至在生意上许多时候还得仰仗程氏的门路,如今却又来一个兰氏拦路虎,想想便觉得心烦意乱,心头也开始止不住地泛酸。
郁岑拧紧眉心,轻斥她:“在兰老的场子不要说这种话。”
“我怕什么?”华锦笙抱臂冷笑,她怎么会不懂他的心思,“我再怎么着,也始终是华家的人,倒是你,就差那么一点儿便是兰氏的姑爷,如今后悔了么?”
郁岑却回避了这个问题,只凛着声让华锦笙莫要在今天这个场合胡闹。
华锦笙被凶,酸涩地拧了他胳膊一把,又使起小性子,扭头便去寻了自己的小姐妹。
华锦笙走后,郁岑心头烦堵,长舒一口气,将郁结的那些情绪统统排出。
敏锐地察觉到有一道锐利的视线向自己投来,郁岑抬起头回望而去,正对上那位今夜出尽风头的程氏太子爷的视线。
男人矜倨自持,与人浅浅交谈着,隔着人群漫不经心向他挑来一眼,波澜不惊的眼眸,与在医院的那晚如出一辙。
讥讽的、轻蔑的,甚至算得上是全然不放在眼里的无礼的。
他身旁有个助理模样的人走过去,毕恭毕敬地在他身侧说了什么,他微微偏头去听,神色淡淡,一副不怎么感兴趣的模样。
郁岑认出那个助理,是程蔚身边的周特助。
大抵是要他过去同哪个人物打声招呼,程砚安听后,敷衍一般点了个头,随手端起手边的香槟。
而郁岑却就是在那一刻真真实实地感受到,这片他巴不得能跻身而入稳住跟脚的名利场,那个被人人抢先阿谀的男人,却疏懒于应付哪怕半点浮华。
他当作宝一样捧在手里怕失去的东西,对方却早已司空见惯不屑一顾。
思及,郁岑慢慢收紧了拳头,拳头因用力,在轻轻地颤抖。
他很早就知道,并且承认。
有的人生来就命好,站在云端之上,可以肆意地将他无视。
他也是如今才终于想通,此人从最初交锋,到如今对他的绝对碾压,他之所以敢如此目空一切地无视他华家女婿的身份,都是因为他本身就具备这样只身镇山河的底气。
——原来对方是真的从来没有将自己视作威胁,放在眼里。
程砚安被程蔚使唤着替自己某位世伯挡酒,言笑晏晏时,他向兰泽伸出手,轻唤她:“泽泽,过来。”
小姑娘正在和人说话,一听他的声音,立马提着裙边顺心顺意的走到他的身边。
待人走进他身边后,他的手自然而然地揽住她的腰。
巴掌一片大,搂着都怕碎在掌心里。
程砚安对着面前这位中年男人,举着酒杯为她介绍道:“这位是申世伯。”
接着低头凑近她的耳边,轻语解说:“是兰理叔最好的玩伴之一。”
男人声音低沉,吐息略近,微弱的风扫过耳畔,带起一阵心慌。
兰泽稳了稳心神,想着这是正场面万不能乱,赶紧从旁边取了一杯酒,乖乖地叫了一声“申世伯”。
这一圈包括程蔚在内,围了三四个叔伯,刚刚全都照过面,此刻皆其乐融融地绕着他们俩说话。
申世伯问他:“工作顺心吗?”
“劳您挂在心上,工作很顺利。”
“好哇,以前我们都是先成家后立业,现在的年轻人个个出类拔萃,我们那一套早就过时了,现在已经讲究先立业后成家了。”
有人在旁边玩笑了一句:“我瞧着砚安这事业立得不错,就差成家了。”
明明晃晃的调侃,谁都知道这什么意思。
也不知是谁这时评了句:“檀郎谢女,天生一对哟~”
人群发出了阵笑,程砚安不卑不亢地站在一众老辈人里,笑得几分随意疏朗。
兰泽明知这只是场面话,却还是没忍住乱了心神。
在这里,好像人人都已默认她与程砚安的关系。
默认她会是程家的人,默认她会是程砚安的妻子。
而她也终于反应过来在入门前他问她的那句“你当真想好了是么”,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那边又起了一阵笑,程砚安照顾着长辈们,携着淡笑看过来,与她视线轻碰,又很快错开。
她心跳却倏然漏了一拍。
今晚的程砚安,与别的时候都不一样。
轻闲、自如,淡然地游走在这片名利场里,随意得情绪都淡薄虚无了三分。
她敛眉,莫名有片刻的出神。
而华家老长辈就是这个时候走过来的。
随之而来的,还有那对她熟悉的男女。
按理说,兰泽是该与这位长辈有一面之缘的。
毕竟当初他的孙女华锦笙会被当成一桩校园艳事取笑,全是她的功劳。只是那时候郁岑极力护着她,才让这件事作了罢。
可现在再回头想一想,又觉得郁岑怕是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他大概是在自己面前说了谎——真正出手护住她的,其实另有其人。
兰泽看着眼前慈眉善目的老人,实在难以想象他当初为了给自己孙女出气,非得将她揪出来狠狠教训的样子。
此刻的华老正笑眯眯地看着程砚安:“我是想来看看咱们砚安,咱们俩可是许久没见了,我见你爸的次数都比你多。”
程砚安对长辈从来都是恭恭敬敬,他与华老寒暄着,兰泽却与华老打过招呼后,便颇有些不自在地垂下眼。
倒不是觉得与华老有过牵绊而膈应,是华老身后的那一对男女,叫她心情有些不佳。
华锦笙还是那副老样子,招招摇摇地像个妖精,跟着华老叫了一声程砚安哥哥。
叫得轻柔妩媚,和当年对郁岑时一个样。
她轻瞥华锦笙,直到听见程砚安出于礼貌应下了那声“哥哥”,又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程砚安失笑地揉了揉她的后脑勺。
那力道的意思是:我错了。
小金毛犬被揉顺了毛,这才肯乖乖收回视线。
她听着那些客套话,只盼着能赶紧结束这样的场面,她实在是不愿同郁岑同处一个空间。
只是她不愿意,有人却愿意。
程砚安在与华老寒暄过后,话锋陡然一转,视线落在华老身后,含着笑状似无意地道:“这位一定是您的准孙女婿了。程砚安,幸会。”
毫不遮掩的态度,举起锋刃便直直向着目标发难。转变太快,所有人都毫无准备,弄得郁岑、华锦笙,连带着兰泽都纷纷一愣。
郁岑直觉不好,却还是硬着头皮与他互道了一声。
提起郁岑,话题便免不得又要说起华锦笙。
华老说小年轻二人感情好,年龄也适合,到时候婚宴上,怕是又得与程砚安再会,还说程砚安怎么着都得给他华家一个面子,到时候一定得亲自到场。
程砚安听后没给予明确回复,还是笑着,话里却多了引导:“那您老人家家中最近可忙够呛,注意身体才是,将这些事都交给年轻人,您千万别累着。”
“哪里会累,都是锦笙在忙。”
“两个人的事,准新郎官不也跟着帮忙分担么?”
提起这个,华老喟叹:“郁岑这小子也忙,上个周还去了一趟外地,连家都没能顾得上回。”
话已至此,了解内情稍有心眼的人便已经猜出程砚安想做什么。
兰泽轻轻咬住下唇,眸光里瞥见郁岑的脸陡然一变,接着渐渐变得铁青。
果然下一秒,程砚安直捣命门,语调自然而闲散:“怎么会,您老准是记错了,上周在盛德医院,我明明还与郁先生打过照面。”
“你!”
郁岑早已经按捺不住,这话一出,险些失控,只憋红了眼,最后只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程先生再好好想想,别是看错了,在这里胡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