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衡稳稳当当收回视线。
大小姐替他把任务完成了。
傅予沉还是没吭声,敛了眼睫,不知在想什么。
“但是,以你的性格,应该不喜欢乖的吧?”傅书夏若有所思,“还没问过,你喜欢什么类型?”
这话傅予沉倒是接了,他冷嗤一声,“……喜欢第一次见面就扇我嘴巴子,每次见面都骂我的。”
傅书夏瞪大眼睛,“你说的不会是沈小姐吧?我看她不像这样的人啊。”
傅予沉双腿闲闲叠着,一手拿着打火机,搁在大腿上,揿开又合上,颇散漫地笑了声,“她就是这样儿,在别人面前不声不吭,一对上我,就浑身都是刺。”
“听这语气,”傅书夏斜他一眼,“你还挺自豪。”
傅予沉没什么温度地看她一眼,没再说话。
红灯。
向衡分神从倒车镜看他的表情。
刚刚话题涉及到沈小姐,他才好歹说了两句。
话音落地,车厢内重归沉默,他眼睫一敛,周身又立刻被一股冷戾之气所笼罩。
这几天,他的情绪都是如此反复无常阴晴不定。
此后一路无言,迈巴赫驶入傅宅。
下了车,傅予沉没有进主屋,而是站在门廊前,后腰虚虚倚着罗马柱,点了支烟。
从这里望去,前院花园笼在半明半暗的光影中。
像一场朦胧而靡丽的梦。
他的母亲庾芳梦年轻时喜欢华丽讲究排场,于是这傅宅的花园是请了著名的园艺设计师设计建造的,整体景观奢华大气且富有层次,喷泉、凉亭、雕塑,处处精致高雅。
就连花圃的地砖都是单独设计的图案。
沈止初也喜欢在院子里搞些花花草草,但与傅宅的风格截然不同。
翠岸的前院,没有太多人工干预的痕迹,蓊蓊郁郁生机盎然,自然丰饶的美。
他担心她不好好吃药,担心她生病。
那夜下了极冷的雨,不知道她睡觉有没有将窗户关好。
被窝冷了的话,她又会往哪里钻呢?
心脏一阵一阵钝痛。
距离他与她甩下那么决然的话语,已经过去了将近36个小时。
他照常上下班,除了更频繁的发脾气骂人,其他的倒也都正常。
内心却一片空茫。
抽了半根烟,有车子沿着车道驶近。
任延明从后座下了车。
傅予沉看着他,慢悠悠地,“干什么来了?”
任延明神色颇有几分凝重,“我和你姐有点误会。”
傅书夏刚上楼换了身儿衣服,管家来通报说任延明来了。
真是奇了怪了,不跟小姑娘在休息室里亲热,追到这儿干什么?
她下了楼,双手插着睡衣口袋,口吻颇有几分不在意,“干嘛?”
“夏夏,”任延明凝着她,“我有事情需要向你解释。”
“没必要,”傅书夏摇摇头,“我都懂。”
“那个女孩我不认识,她好像喝多了,把我认成别人了。你过来的时候,我正在把她推开。”
“哦,正人君子,没有趁人之危占人便宜。”
“我们结婚时虽然是没有感情的陌生人,但我尊重你,我不可能出轨,也不可能做对不起你的事。”
任延明极认真地说,“你是因为这个中途离开的吗?”
傅书夏脑袋重重一点,“是。”
“跟我回家吧。”任延明站在台阶下,伸出手。
“要回家可以,但我有个条件,”傅书夏伸出一指,“珠宝集团里你所有的股份,马上转到我名下。”
谁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只有把股份抓在手里,才能确保自己不是在稀里糊涂为别人卖命。
“好。”
连衣服也没换,傅书夏走下台阶,跟任延明走了。
真好哄。
换做别人,这种误会甚至能导致分手。
傅书夏就那么轻易地被任延明三言两语哄走了。
一场小小的闹剧结束,车子的引擎声逐渐远了,别墅花园重归宁静。
傅予沉单手插着裤兜,垂着眼。
修.长分明的骨节从西裤里印出形状,就像那一天,他探入园艺手套,指腹一下一下嵌入她的指缝。
他仰头,闭上眼,轻轻舒出一口气。
凸起的喉结上下咽动。
想她想得快疯了。
第43章
傅予沉在傅宅主屋门廊下站了很久。
按亮手机屏幕,指腹悬在其上。
他与沈止初的微信聊天记录还停留在他出差时。
他给她汇报动向,她回复:「知道了。」
他几乎可以想象到她说这三个字的语气和神态。
「沈止初」。
他喜欢叫她的全名,给她的微信备注也是这个。
指腹悬在屏幕上,良久,在名字上落下不轻不重的摩挲。
不要再去烦她。
不要再去打扰她。
退出她的生活。
傅予沉深吸一口气,锁了屏,转身回主屋。
第二天一早,向衡老规矩守在门口等傅予沉下楼。
傅予沉如往常一般步下楼梯,脸色却比之前还要可怕。
向衡战战兢兢,驶向公司的整个途中,一句话都不敢说。
到了下班点,向衡毫不意外地发现,傅予沉表情更差了。
他能感觉到,如果再没有点什么事情发生,傅予沉基本上整个人都要完蛋了。
迈巴赫启动。
向衡正想说点什么,就听傅予沉道,“去我那儿。”
余叔私下特意跟他嘱咐过,小少爷的私人地盘,是家叫DOWN的酒吧。
那是他最私人的领地。
一路上,傅予沉一直阖着眼。
直到驶入酒吧所在的那条街,他才转头看了看窗外掠过的行道树。
雨丝不断冲刷过玻璃窗,留下一道道细浅的水痕。
向衡跟着他进了包厢。
傅予沉脱了大衣,随手往沙发上一扔。
站在窗边朝外看了许久,他一回头,看见拐角后休憩区那张长沙发,脸色变了几变,最终道,“把那沙发给我扔了。”
沈止初曾回头望向这沙发,说,「是那张沙发吗?」
那才是第二次见面,她就想要通过与他发生关系的方式来摆脱他。
现在想起来,他还是气血翻涌。
向衡立刻回身招呼侍应生过来把沙发抬走。
长沙发消失,休憩区立刻显得空荡荡的。
也是同样的那一晚,沈止初也曾在这张沙发上跌入他怀中。
留着还能当个念想。
可他不想要念想,他只要真实的她这个人。
傅予沉转回身,站在窗前,拢手点了支烟。
沉默着吸了半支。
向衡正琢磨着什么时候开口合适,就听傅予沉问,“她最近怎么样?”
“沈小姐前几天都没有出门,今晚经纪人带她去了个饭局。”
傅予沉蹙着眉头转过身,“你再说一遍?”
向衡心下一凛,忙解释,“不是乱七八糟的饭局,而且,我调查过,那位严宝华人品不错,不会害沈小姐的。”
傅予沉已经拿起了大衣。
-
主卧那张奶杏色的云朵沙发,仲姨到底是没舍得扔。
趁沈止初没注意,她给搬到自己房间藏着了。
在将那张引起她情绪波动的沙发及时处理掉之后,沈止初已经治好了某种程度上的“睹物思人”综合征。
不止是傅予沉曾“作恶”的地方――
整栋翠岸别墅,在她眼里,不再有一处特殊,全部都只是日常生活中的寻常物件,再没有被赋予其上的特殊意义。
这两天,沈止初窝在书房里,反复将严宝华递来的剧本看了四五遍。
她整日在主屋穿梭,整个人都有点神思恍惚。
她过往也是这样,一旦沉浸入剧本,就会有些魂不守舍。
仲姨已经习惯了,从没有多想过,只日常会对她格外留心,生怕她不小心磕着碰着。
严宝华观察了她一整天,晚上,在书房叫住了她,“初初。”
沈止初懵然回头。
严宝华一反常态,脸色很严肃,“可以告诉我你喜欢演戏的原因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
丁岚当了她那么久的经纪人,都没有问过这个问题。
“因为,我好像有一点发现,”严宝华一字一句慢慢地说,“如果冒犯到你,我提前道歉,但我还是要问,”停顿一下,“……你是不是不喜欢身为沈止初的生活?”
沈止初几乎呆住。
“演戏是你的求生手段,对吗?”
“不是赚钱谋生,而是通过代入角色,维持你的求生意志。”
她的纤细脆弱,她的坚韧不折,她轻盈的易碎感,她挺直的脊梁骨……所有这矛盾的一切,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能够将人折磨疯。
而沈止初之所以还好端端的活着,是因为,她在从所有的剧本角色中汲取养分。
大多数体验派演员都是通过消耗真实的自己来代入角色,她则恰恰相反。
这也是为什么她的演技如此出类拔萃,如此浑然天成――对她自己而言,在演戏时,她才活着。
沈止初眼眶里一下子盈满了泪水,她轻轻笑了笑,点点头,那泪水承受不住这轻微的动作,从眼眶中溢出。
严宝华几乎屏了呼吸。
“……我遇到过像你这样的演员,结局……不太好。”所以,她才对她的异常那么警觉。
她走过来,抱住沈止初,“如果这世上有能留住你的人或物,一定不要放弃,好吗?”
严宝华身材是一种健康的圆润,抱起来有种温暖的感觉。
沈止初僵了一下,而后缓缓回抱住她。
她的求生意志,在这十几年中,被反复消磨,又反复被一个个不同的电影角色拉回来。
能留住她的人或物?
她没有任何物欲,物是不可能了。
人?父母是她厌世的渊源,何谈留住她。朋友?她没有。
此刻这么一想,如果她真的要寻短见,这个世界上,会因为失去她而发大疯的,可能只有傅予沉。
沈止初回到卧室,准备睡觉。
可是――
被傅予沉留住,是什么感觉?
她拉开床头柜第一层的抽屉。
白色蕾丝垫布上,静静躺着一支细细的女士香烟,还有一个沉甸甸的打火机。
那是之前,两人第一次接吻的那天晚上,他留给她的。
他当时说,“抽完了找我要。”
她裹上毯子,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冬夜的冷风窜进来。
她不太熟练地揿开打火机盖子,火苗窜出,将烟丝点燃。
这款女士烟很淡,适合她这样的新手。
丝滑入肺。
她想起了和他的第二个吻。
那个吻是他骗来的。
将烟递到她嘴边,她张唇,他却撤了手,压上来亲吻。
这就是傅予沉的性格。
是坏的,又是强势的。
他能攻破所有的防线。
这么多年,一直独自消极地对抗这个世界的荒谬和无情,她已经太累太累了。
她想就地躺平与他沉沦。
可这沉沦中,还带着一丝向上牵引的抓力――
傅予沉很明显也是厌世的,可与她的消极抵抗不同,他是外放的有攻击性的。
这攻击性,对她而言像强心剂。
强心剂有效,但也不可能永远为她所用。
她还曾天真地以为自己的父亲一定是爱自己的呢。
父母都不曾给予她爱,更何况一个刚认识不到一个月的陌生人傅予沉。
他又能爱她多久?
她无法将所有赌注都压上。
她想要,但她输不起。
-
将剧本反复咀嚼品味之后,沈止初表示有意向接下。
严宝华立即联系了制片人,最终约在明天晚上见面。
制片人名叫贺正清,是位这几年崭露头角的独立制片人,不依附于任何公司,完全凭借自己毒辣精准的眼光,在一众资本的围剿下杀出重重血路,捧得荣光无数。
见面地点是藏在北城老胡同深处的一家泰国餐厅。
人均消费高昂,已经筛选掉了一大批普通人,又是严谨的实名预约制,于是来用餐的大多数都是有头有脸的熟客。
贺正清今年才刚过三十五岁,江湖上关于她的事迹都是“女魔头”一般的传说,实际上见到人,她竟是个长发飘飘的朴素姑娘。
圆圆脸,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乍一看简直像个大一新生。
席间一开始只有贺正清、沈止初和严宝华三人。
严宝华和贺正清一见如故相谈甚欢,沈止初不善言辞,一直默默听着,被要求发表意见看法时,她才会轻声说出自己内心所想。
吃到一半,暂定的男主角来了。
沈止初跟他不熟,客套地接了几句话,可这人好像对她怀揣着某种好奇心和窥探欲,让她觉得不舒服。
她借口上洗手间,离了席。
从餐厅出来,外面是个通道曲折的大院,她冒着冷雨,走到大院门口。
北城老胡同特色,即便是大院门口,路也很窄,轿车根本开不进来,于是一到夜里,这里就很安静。
沈止初站在大院门口檐下,望向在昏黄路灯下飞舞的雨丝。
傅予沉单手擎着把大黑伞,就站在不远处。
他的脸隐在伞的阴影中,仅能分辨立体瘦削的轮廓,看不清神色。
视线捕捉到雨夜中他高大暗沉的身影,沈止初心跳都停了一瞬。
她平淡地垂下眼睫,就像不曾看到过他一样。
这是该有的反应。
他们如今应该算得上陌路人。
约摸半分钟过去,她余光里出现一双男士皮鞋,连接着挺括没有一丝褶皱的西裤。
老胡同排水差,路面已经积了一层浅浅的雨水。
那皮鞋踩在水中,微微漾起涟漪。
映着路灯的光,显得多情。
她没抬头。
他也没说话。
在这沉默中,她的心跳越来越快。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终于听到了他的声音。
“你回不回家?”
傅予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