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隔着冷雨传来,显得没什么温度。
沈止初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我帮你叫辆车。”
他说的不是送她回,而是帮她叫车。
这应该是体面的退让了吧。
沈止初心下骤然感到一丝轻松,轻声道,“……宝华姐负责开车,我等她一起回。”
“那你进去等她,行吗。”
“什么?”
沈止初没懂他的话。
“你不冷吗?”
沈止初一怔,她今天穿着宽松的浅咖色棉麻长裙,外面搭配同色系的针织开衫,在室内自然不冷,可在冬季的户外,确实称不上与天气适宜的着装。
但她一心出来透气,下着雨的湿润空气极舒适,她没在意这点小小的寒冷。
沈止初下意识抱起胳膊,视线还是落在别处,语气保持着客气疏淡的礼貌,“……还好。”
傅予沉自觉自己保持了极其客气的关心,没有逾距。
可她还是见招拆招,完全不给他一丝缝隙。
不要纠缠。
沉默了片刻,他点点头,“行。”
转身离开。
没想到他会这么爽快地离开,沈止初的心脏立刻被一阵钝痛剜过。
她小口小口调整呼吸,想要缓解心脏的疼痛。
雨夜的胡同深处极安静。
脚步声好像变了方向。
傅予沉折返回来。
她下意识抬头,终于与他对视。
他站在几步远的地方,居高临下,漆黑深邃的眼眸,定定看着她。
怎么都算不上清白的眼神。
沈止初心尖一阵酸软,投降的想法再度铺天盖地涌来。
细细的冷雨横在他们中间。
她像个雨夜被淋湿的易碎的艺术品。
傅予沉将伞罩在她头顶,极平静地说,“你我现在连炮.友都不是,我不想冒犯你。”
沈止初没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就听他继续道,“是你自己走去我车里,还是我抱你去。”
“我……”
傅予沉没有等她的回答,一把将她抱起,像以往他惯常用的姿.势。
她愣愣地接过伞,整个人被压进他怀里,夹在他身体两侧的小腿也被裹入大衣中。
乍然接触到如此灼热的怀抱,她才发觉,此前站在那里,确实是极冷的,冰冷的皮肤骤然接触到温热的触感,她打了个冷战。
像抱着一块冰。
傅予沉收紧了臂弯,手扣着她后脑勺,将她的脸压进颈窝。
那里很快传来是氤氲的湿意,他不知道那是斜进来的雨丝,还是她的泪水。
第44章
沈止初永远无法忘记那个雨夜。
隆冬时节,极冷的雨。
头顶是错综复杂的电线,两旁墙体上空调外机、管道、防盗网大喇喇地凸出着,侵占本就逼仄的胡同廊道。
脚下是浅浅的水洼,男士皮鞋踩上去有轻微的啪嗒声。
雨好像小了很多,落在伞面不发出声响。
她全身都被他的热度笼罩烘烤着。
傅予沉手掌扣着她的后脑勺,指骨的有力和掌心的温热,让她有种被控住又被拯救的错觉。
她像是只被拎着后颈的小猫。
步出胡同,面前豁然开朗,四车道的柏油马路,老槐树下停着辆通体黑色的迈巴赫。
向衡举着伞,打开后车门。
傅予沉弯身将她放到后座,又绕到另一侧坐进去。
车门关上,一时静默。
沈止初端端正正地坐着,垂着脑袋低声说,“不用送我回家,我还要回去餐厅里。”
听到这话,刚刚在驾驶座坐定,正在系安全带的向衡,立刻按开车门下车。
特意走远了些。
傅予沉没吭声。
车厢内暖气升腾,暖意逐渐侵入四肢百骸,驱散寒意。
他食指和中指插到领结上方,微微用力拧松往下拽了拽。
沈止初流泪总是无声的。
甚至是面无表情的。
傅予沉转开头看窗外,没有看她。
可他能感觉到她在哭。
西服胸口口袋里有手帕,扶手箱里有纸巾。
但是他没管。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哭。
或许是讨厌他不请自来,或许是讨厌再遇上他。
但非常不合时宜,他想弄她。
就在此刻,就在她哭的时候,就在这车里,就在这寂静的雨夜。
想一边弄一边问她为什么哭,想问她到底是又受什么委屈了。
想跟她说,让我疼你不好吗。
想听到她绵长的低吟。
之前,在翠岸的主卧,他只是从上到下亲吻她,她就会发出这种声音。
如果真的弄舒服了,不知道她会怎么样。
她哭的时候也很漂亮,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梨花带雨,可眼眶和鼻尖都会变得红红的,给像冰一样的她添了一丝温度。
偏偏哭的时候,眼神还是倔强的,在傅予沉看来,更加可怜,让人想疼她,又想对她施虐。
所以,他没有看她。
只看一眼,他又要犯错又要激出她的逆反心理。
此刻他才明白,从相遇到现在,她一直是一个态度――
他要对她做什么,她不会反抗,她甚至是心甘情愿的。
可是那毫无用处。
她还是很远。
狂妄的目空一切的坏种变得隐忍。
傅予沉没有说话,极力压着起伏的胸膛,按开车门,下了车。
他绕到她那一侧,站在路边,拢手点了支烟。
雨已经停了。
车窗做了隐私.处理,他看不到里面,但沈止初看得到他,能看到他下半身一截被西裤包裹着的修.长双腿。
傅予沉烟抽了半支,沈止初打开车门,下来了。
她站在车门旁,轻声说,“我已经暖和了,可以回去餐厅了。”
说话时,她没有抬眼,视野中心是他垂在身侧的手。
皮肤冷白骨节修.长,手背隐隐浮着淡青色血管,指间夹着烟,挨着黑色大衣的侧边。
那只手很厉害,她知道。
傅予沉还是没有说话。
沈止初没有再多看,收回视线,也没有等他的回答,径直掠过他身侧,往被他抱来的方向走回去。
擦身而过的那一刹,傅予沉夹着烟的手,指.尖微微动了动,最终,却只是抬手抽了口烟。
她的味道,比这冬季雨夜的空气还要冷。
-
隐忍不是傅予沉的性格。
在沈止初面前忍了,他只会在别处继续发疯。
DOWN包厢里的东西几乎要被他扔光了。
连嘉木路36号私宅的酒窖也遭了殃,吧台被拆了。
他虽然性格不好,但也不会无缘无故骂人,可最近,秘书处的每个人都被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傅宅里常住的只有他和傅之愚。
于是连傅之愚也未能幸免,一时间父子关系岌岌可危。
惊动了傅书夏。
傅书夏来到傅宅,先把向衡叫过去问了一通。
向衡说,一切皆因沈小姐而起。
于是,傅书夏有的放矢,敲响傅予沉的房门。
没人应。
她拧开门把手进来,见浴室门关着,便敲了敲,提高音量,“傅予沉,你在里面吗?”
傅予沉正泡在浴缸里。
仰头闭着眼,凸起的喉结上沾了水珠,泛着湿润的莹光。
他倚靠着浴缸壁,双臂架在浴缸边缘,手指自然垂落,水珠啪嗒啪嗒砸在瓷砖上。
“我有沈小姐的行程消息!”
傅书夏喊了一声。
有她的行程消息又有什么新鲜。
她的一举一动他都知道。
但除了过去招她烦,惹她哭,他还能做什么。
傅书夏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又喊了声,“这个行程是私人的,你应该不知道。”
等了约摸五分钟,傅予沉终于出来了。
下半身围着浴巾。
傅书夏立刻转身避开,“你穿件衣服吧。”
傅予沉没理。
如果不是她在这儿,他甚至要赤条条地出来,围着浴巾已经是他最大的体面了。
他穿好衣服,坐到沙发上,直直看着她,“说。”
傅书夏看着他黑T恤下空荡荡的劲瘦腰身,“你是不是又瘦了?”
“什么私人行程?”
“哦,你之前不是让我约她玩儿嘛,”傅书夏坐到他对面的沙发扶手上,笑说,“任宅过几天有个园艺会,我请了她,她当时答应了,以她的性格应该不会临时爽约吧?”
“任宅后院有个玻璃花房,到时候你就在那里等着,我把她领过去,你们好好聊聊。”
“不聊,她讨厌我。”
“怎么会!”傅书夏睁大了眼,“虽然我没怎么看过你们相处,但是……在Fu酒店那个晚上,她对你,完全不是讨厌的态度。”
此刻仔细回味,傅书夏甚至从沈止初的肢体动作和神态间,品出一丝对傅予沉的依赖。
像是抓救命稻草一样。
可是这感觉太过微妙,话在喉咙里转了转,傅书夏最终还是没有讲出来。
沈止初的感受如何,当然要以沈止初的个人角度为准。
旁人的话旁人的行为,不会成为他与她的阻力,但相对应的,也不会成为他们之间的推动力。
傅予沉只想听沈止初自己说。
别人说的,一概没有参考价值。
-
沈止初去任宅赴约的那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冬日的阳光虽然还是没有什么温度,但好歹天是蓝的。
傅书夏特意派了车去接她。
任宅是庄园型的,车子从大门驶入,沿着笔直的车道前行。
两旁是造型各异的草坪花圃。
庄园大得一眼望不到边。
请的园艺师都是女性,先一起用了餐,又转到傅书夏私人专用的会客厅聊天。
园艺师们都能为在这里见到沈止初感到惊奇,但见她不食人间烟火,眉眼间神色疏离,大家也都礼貌地没有多去打扰。
傅书夏倒了杯果酒递给她,笑嘻嘻地问,“怎么样?还符合你的期待吗?”
沈止初自然没有抱着任何期待过来,但席间听她们聊天,确实获得了不少专业的园艺知识。
她淡笑着,“挺好的。”
“如果有下次,”傅书夏眨眨眼,“你还愿意来吗?”
沈止初停顿一秒,“……愿意的。”
“太好啦,宝贝,”这称呼叫出来,傅书夏又确认了一遍,“我可以这么叫你吧?”
“……可以。”
傅书夏是个自来熟,她喜欢沈止初,自然而然就叫出了口,“我听说你马上要签到元德去?”
“嗯。”
“挺好的,我喜欢港岛,很有烟火气。”傅书夏似是回忆起什么,“我跟周灵雁也挺熟的,我妈妈跟她妈妈曾经是好朋友,我小时候去港岛,住的宅子就在他们家旁边。”
沈止初垂下眼睫。
所以,不管是私人渠道,还是动用人力调查,傅予沉都有很多种方式能及时知道她当初的打算,但他没有。
他就是想亲口听她说。
“园艺师们一会儿就走,你留下来吃晚饭吧?”傅书夏看了看挂钟,“我老公也快回来了,上次都没来得及介绍你们认识。”
她遭遇盛安暗算的那一晚,那位任先生,当时也跟傅书夏一道去了Fu酒店,她还没来得及当面道谢。
沈止初答应留下来吃晚饭。
送走园艺师们,傅书夏与她一起回到主屋,走向餐厅。
傅书夏听到汽车声,转头朝外望了望,“任延明回来了。”
她自言自语似的,“真奇怪,他最近都回的好早,每天都要在家吃晚饭。”
傅书夏性格大方且直接,沈止初与她待在一起,很神奇地没有任何戒备心理产生。
她抬眼,清亮的瞳仁看向傅书夏,轻声问,“为什么奇怪?”
“简直太奇怪了好吗,”傅书夏撇撇嘴,“联姻来的、没有任何感情的老公突然开始顾家,太反常了。”
联姻?
也对,傅家肯定是要联姻的。
包括傅予沉。
这想法一出,像是黑夜里一道闪电划破长空,沈止初脑海里突然一片清明――
对呀,他与她肯定是没有以后的,那她还在乎那么多做什么呢?
不管他要什么,统统给他吧。
就在黑夜结束前,与他醉生梦死一场。
他日,心中怀揣着他灼热的体温堕入地狱,好像也是不错的选择。
第45章 (一更)
任延明是个清隽儒雅的男人,看起来三十岁出头。
晚饭期间,看得出来他一直在照顾傅书夏,但也不会冷落到沈止初,时不时点一些话题引导着聊起来,只不过那话题最后总被傅书夏带偏。
有风度且有分寸。
沈止初的父亲,在外也是这种风格。
于是,曾得到过不少女学生的仰慕,沈止初曾在书房发现过不少年轻女孩写给他的情书和告白信。
但是,她从没有听过她的父母因为此事吵架。
现在想想,她理解她的母亲。
母亲一开始或许是基于夫妻间的信任,没有提过,可是占有欲作祟,不可能心中毫无波澜,于是那信任渐渐掺进了猜忌的杂质,后来,也就变得没必要再提了。
她父母都不是话多的人,一方沉默不语,另一方只会后退,一方毫无表示,另一方只会自觉收起期待。
逐渐变得相对无言,也不奇怪。
如果在感情中不善言辞也算是缺点的话,那沈止初大概是继承了父母双方的性格缺点:沉默不语,收起期待。
傅予沉不是这样的人。
他没有风度没有分寸,百无禁忌,什么规矩体面,对他来说统统形同虚设。
他有什么话就会讲出来。
想要什么就会直接入侵。
柯尼塞格加速的轰鸣声,然后是减速的发动机声。
隆隆传来,侵入耳膜,顿时扰乱思绪。
傅书夏抬起脑袋望向落地窗外,“哎呀,是不是我弟弟来了。”
管家进来通报,“傅少爷来了。”
沈止初心绪开始不稳,她垂着的眼睫颤动几下,放下手里的刀叉,端起酒杯抿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