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司可没心情与他废话:“吏部下的令,你自己看吧。”
顾二老爷接过,果然白纸黑字说得明白清楚,他捧着那张任免状,在原地变成了石头。
他寒窗苦读多年,居然就这么化为乌有?
顾二老爷发出了一声近乎野兽的哀嚎,随后往后一倒,晕了过去。
等醒过来之后他顾不上请大夫看病,忙找人去盖章的衙门询问:“弄错了吧?我可是太子的二叔父!”
谁知这么巧,办事的那人正好是那天被他骂了的小吏。
小吏抬起头,似笑非笑看着他:“糊涂了不成?太子的二叔父是位王爷呢。”
“是太子妃的二叔父。”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二老爷只能挤出个笑容,“您瞧瞧,我以后也是国丈呢。”
“别说太子没继位,就是太子继位了你一个隔房的长辈装什么国丈?”小吏翻了个白眼,将他的名册压在下面,不去理会他。
之后的日子里二老爷碰了无数白眼,花了些银钱这才知道原来这件事就是太子下的令。
据说太子亲自向官家禀告,说太子妃娘家有位长辈私德不修,请求大义灭亲将这人绳之以法。
官家和朝堂上的诸位官员都称赞太子深明大义。
官家自己想起自己也有一堆糟心亲戚,倒不怪罪太子妃,反而与这位还未过门的儿媳多了些亲近:“她一人岂能约束住家里那么多亲戚在外败坏?天可怜见的。”
说完天可怜见的,又叫宫人给太子妃送去些布料首饰,以表彰她能勇士断腕大义灭亲的决心。
顾二老爷听完这些话,心里似悲非悲,先是哈哈笑了一声,随后“噗”一下吐出口黑血,晕了过去。
等医生来家里诊治,才说顾二老爷这是中了邪祟,又加上心火过旺才导致的。
这时顾家宗族里的族老也被顾老夫人从渔阳老家请来参加太子大婚,听闻筠冉禀告了顾二老爷所作所为后,便提出个妥帖的建议:分家。
“这树大分枝,顾家大房和二房都已经成年,老太爷又过世了,就算在我们乡下也能分家。”族老捋一捋白胡子,“何况,大房如今出了位娘娘,二房再有这么不成器的叔父,岂不是让皇室中人提起太子妃就想起贪赃枉法的二老爷,觉得我们渔阳顾家没一个得力子弟?”
族老有自己的盘算,如今二房眼看没落,可大房却蒸蒸日上,与其让二房连累顾家全族,倒不如与二房割席。
这样顾家的其余子弟也能摆脱二房的阴影,依靠顾筠冉的余荫往上走,实现家族繁荣。
“好啊好,你们这是要踩着我的尸骨往上爬啊!”顾二老爷气得发抖。
族老没说话,倒是顾老夫人先劝他一句:“老二啊,这分家也是为了筠冉好,你不争气,难道要连累筠冉被皇家退亲,你是个白身,筠冉被退亲,到时候我们家才是京城的笑料呢,不,是渔阳的笑料!”
顾二老爷被她点醒。是啊,他虽然恨这个侄女,如今却只能求她荣华富贵一路高升。
毕竟外人不知顾家两房恩怨,总要给太子妃面子。若是真闹大了,筠冉被退婚,倒霉的还是他二房。
而且这件事不但要做,还要做得漂亮。
否则让人知道太子妃恨二叔父,那有的是人替太子妃出这口气。
想到这里顾家老二不再执著,点点头:“那就分家吧。”
“还是我家老二懂事!”顾老夫人高兴称赞了他一句。
这句赞却让顾老二的心情更差劲了:原先他是老夫人的心头肉掌上宝,就算是有个做将军的出息老大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在侯爷牺牲疆场后顾老夫人就更疼他了,又是给他银钱又是在与孙女的争执中向着他。
可是如今一切已经不一样了。
顾老二敏锐感觉到了老夫人这些天对顾筠冉发自内心的亲热和亲近。
这能怪谁呢?顾老夫人本来就是毫无骨肉亲情的人,对她而言哪个血亲骨肉给她带来的利益更多她就偏向谁。
老大失踪时是读书上进能有希望跨出龙门的顾老二,老大去世后是能给她养老的顾老二,如今顾老二眼看变成了个白身,顾老夫人最爱的当然是要成为太子妃的孙女。
顾老二心里一阵扎心的痛,还有什么能比发现你半辈子生活在一个骗局里更痛的呢?
第31章
筠冉听到顾二老爷被革职的消息时倒没什么意外。顾二老爷平日里不去上衙门, 不是提笼架鸟就是喝茶斗鸡,这样的人早就该革职了。
何况他养的外室并不老实,窜段兄弟与他互为表里, 贪没了官府银款。要不是那些银款追回来了只怕还要判他下牢狱呢。
分家也是她谋划好的,前世她指婚后二房借着她的势力在外欺男霸女,这一世知道了二老爷还是给自己下药的罪魁祸首后筠冉就更不想留着他了。
族老在意识到她的意思后自然愿意卖个好:顾家本来只是渔阳乡下种田的, 还是顾大戈发迹才让顾家成为连县太爷都礼遇三分的家族。
族老本人也只是个庄稼汉,如今却在县里大户人家酒席上都能坐上桌。如今顾大戈虽然不幸去世了,可他女儿成了太子妃!
以后成为正宫娘娘,那整个顾家家族别说在县里、在州府,就是在整个朝堂都能横着走了。
而顾二棰如今被革了职, 不过是个有功名的读书人, 以后能不能谋个空缺还两说呢。
苏嬷嬷也不客气:“没有分家还住着旁人家宅子的道理。”,趁着有族里诸人在就请他们帮二房搬家。
来赴宴的顾家族人有的受过顾大戈的恩惠,有的是瞧着筠冉长大的, 还有些这几年受了二房的白眼,因此帮起大房来真心实意。
一个两个吆喝起来居然涌进了二房的院子,开始搬起东西。
榆木造的桌椅搬了出来,织锦绣金线的坐垫搬了出去, 就连顾二棰窗前养的两尾金鱼都连瓷盆端了出来。
要搬紫檀木案几,却被苏嬷嬷拦住,她身后跟着大夫人的贴身丫鬟魏紫:“这份清单上是我们大夫人的嫁妆,被二房霸占了部分, 我家三娘子念在一笔写不出两个顾字便叫他们先用着,可这既然分家就没有搬走的道理。”
魏紫昂起头扬眉吐气, 这三年里她待在顾家夜不能寐,提心吊胆帮三娘子守着这些嫁妆, 如今可不用再怕了。
归还烂账、被革职、罚没赃款、亲娘厌弃、族里嫌弃、搬离顾家,顾二老爷被这一连串的打击怄得脸色发青,嘴唇发乌,躺倒在病床上茶水不进。
养出来的儿子顾诗达又是被个父母宠坏了只知吃喝玩乐的废物,吓得缩在角落不发一言,连给重病的亲爹倒杯茶水都不会。
顾二夫人顾前不顾后,又要拦着那些人,又要提防着有没有偷东西。
此时见旁人搬运东西,急着拿个鸡毛掸子要去抽那些不长眼的狗东西。
顾诗意失魂落魄看着眼前的一切,原本在手帕交那里她是骄傲的“侯府小姐”,跟表姐妹自豪宣扬侯府如何宽敞宏伟,就连婚事都能借着侯府的名头说媒。
可这一切一刹那都消失了:父亲沦为平民,搬离侯府,宗族背弃,今后还能再去哪里呢?
顾家两房就此分了家,二房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扫地出门,在巷子里惹得街坊邻居围观。
顾二和顾二夫人的脸面都被人踩到了地上,却顾不上理会邻人鄙夷的目光,只得赶紧吩咐亲信小厮去赁房。
找到走街串巷的赁房经纪才知道如今汴京城里赁房的价格高企,想住原先那么宽敞的两进大院至少要三千两银子一年。
“三千?!那可是我俸禄的二十倍。”顾二老爷失声惊呼。
经纪知道二房的底细,心里翻着白眼:那你还不知好歹欺侮孤女,活该被赶出来。
最后还是二夫人去求了娘家,请求娘家腾了一个小杂院出来,带着顾家二房的箱笼家具回了娘家。
顾家二房出府后筠冉就没顾上再理会他们,她忙着吩咐下人将二房腾出来的宅院洒扫干净、思考新院子的布置、还要给来喝喜酒的族亲们安置住处。
再接到二房消息时已经过了两天:二老爷离家出走不知踪影。
原来二房搬去二夫人娘家后二老爷就没少被岳父母奚落嘲讽,他忍无可忍跟岳父母大吵一架,独自一人出了家门。
二夫人心里也有气就没去寻他,过了两天他也没回来,倒是顾诗意坐不住了去寻。
在他外室家里没寻到,在他常去的勾栏也没找到,最后顾诗意只得报了官,还遣人将消息送给了顾老夫人。
顾老夫人再势利眼也有几分心疼亲儿子,急得来寻筠冉出主意。
筠冉胡乱应付了她两句:笑话,顾二棰为了权势给亲侄女下药送给六皇子玷污,这样罔顾人伦狼心狗肺的家伙失踪了也便失踪了,还指望她去救?
就在这时甘草从外面回来,带来了街上的传闻:“六皇子失踪了。”
屋里人都吃了一惊。
“娘子被皇后娘娘宣召的那天不是西市堵车吗?听说就是因为六皇子新得了个美人儿,与象棚花魁斗嘴,大家看热闹才堵得水泄不通。六皇子洒了好些银钱引得轰动,之后就不见踪影。”
“大家一开始还当六皇子金屋藏娇呢,今天开封府尹亲自去象棚审讯花魁,街坊邻居才传出谣言,说六皇子那天就失踪了。”
筠冉愕然:前世不是这样啊。前世六皇子明明要到明年的三月份才会遇害,而且他是在金明池露面后才掉入水中的,可不是在象棚失踪的。
顾老夫人被这条消息惊住了,半天才喃喃自语:“焦茗呢?茗儿才刚进了六皇子府就遇上这事,叫她以后该怎么办啊!”
筠冉觉得有些不对劲,她怎么没想到呢:这些人都失踪了。
前世,六皇子被王八啃食,焦茗远嫁,二老爷则是在自己大婚后去海南当官,可惜海上风浪大,他落了海峡。
今生这些人都没有按照原有的轨道和时间走,却也是都没有善终。
那……莫非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她老人家越想越心烦:“二锤不见踪影,现在又是六皇子,就连我那侄子焦茴都不知去哪里野去了,这一个两个都叫什么事啊!”
说着就擦着眼泪回自己房里去了。
筠冉却如遭雷劈,坐直了身子。
是啊,怎么这么巧呢?!
万一,万一这些都不是巧合呢。
筠冉宾退了左右,自己坐在屋里寻出纸笔,将这些事情都写在了纸上,努力寻找着他们之间的关联:
象棚是汴京最繁华的娱乐去处,三月三也是汴京一年最热闹的盛宴,两者都鱼龙混杂,如果六皇子在这些地方露面,一来能让许多人都看到他的脸,二来场上太乱太杂,压根儿就无从查起。
纸上的墨团和连线越来越多,筠冉的思路也越来越清晰:
前世今生二老爷的失踪都给了自己好名声:前世他落海,叫官家很是怜惜太子妃,还怀疑是太子几位兄长做的;今生她大义灭亲,在官家眼里增加了分量。
焦茗前世远嫁外地再无消息,而今生是“嫁给”六皇子后再无消息。
这些真的都不是刻意安排吗?
至于为什么有时间差那也很好解释:今生太子当天就知道了是谁下的药。前世她一个劲哭,太子自己去查,肯定费了些时间,要到明年三月才查出来端倪。
筠冉再出房门时已经是深思凝重,她吩咐白芷:“套车,去珍馐楼。”
*
等进了珍馐楼后却又踯躅了:这里是晏时雍地盘不假,可这是机密,她就算张口吩咐茶饭量酒博士去寻晏时雍只怕人家也会装糊涂。
正瞻前顾后就被店里伙计带到了最高层。
她心事重重抬起头,才察觉不对。
正要发问就见小二躬身打开了门,随后一扇扇隔间的房门打开,最里面站着一个人,正是晏时雍。
筠冉“呀”了一声,欢天喜地快步走过去。
她轻易就寻到了人,满眼欢喜和高兴,眼睛亮晶晶的,脸颊微微的桃红衬得整个人都喜气洋洋。
晏时雍微笑看着她进来。
身后的门一扇扇关上,筠冉回头看,这才发现自己的丫鬟都站在了那几扇门后没有跟进来。
不过她也不怕,只是有点好奇:“那个小二怎么知道带我来找殿下?”
晏时雍正在用茶镊夹茶叶,闻言将茶夹放下,含笑扬起下巴,示意她往窗边走。
窗边有什么?
筠冉好奇,几步走到木窗边,隔着冰裂纹红木窗棂,就发现站在这里能清晰看见楼下。
车马粼粼,不断有客人从马车上下来,从轿子上下来,走进酒楼。
筠冉恍然大悟,居高临下,楼下可不就是清晰可见吗?
“孤在楼上看见了你,就叫小二带你上来了。”晏时雍一脸的博文约礼,叫人觉得似乎是古书里的君子从书里走出来一样。
筠冉“哦”了一声,她心里存着事,就没顾上深究怎么会那么巧,他低头远眺时就正好碰见她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