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大约也不是一位好领导,因为她根本就不像一位领导。
我对余文没有什么印象,加上我有严重的脸盲,除非长得真的很有特色,我十天半月也记不清她的模样,以致于我很快就得罪了余文。在几年以后我才开始思考,也许正是因为我当初的这场得罪,才点燃了之后一系列事情的引线。
那一天,余文和往常一样倚靠在墙角和同事们说话——她似乎很喜欢墙角那个位置,可她的工位偏偏在办公室的正中心,她就像为了躲开视线的焦点才躲到了墙角似的。
那一天已经下班,但办公室仍有些人迟迟不肯走,我做完数据,正要送去给组长滕学凯,刚站起身李莲小心的拉住我,说公司要筛选培养管培生,问我要不要去竞聘,她说我有潜质,艾可也希望我去竞聘,说这样就有人护着她了,我说:“算了吧,咱主管那个样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在她手底下还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我说完直起身才看到躲在墙角的余文,这是背后说坏话又被正主给听到了,我默默弯下腰,低声道:“你俩故意害我是吧,她怎么还在这儿?”
艾可伸长了脖子一看,“谁他娘的知道下班她不走还藏在这里干嘛?”
我叹口气,说:“行了,这下也别说竞聘不竞聘了,以后不被穿小鞋就谢天谢地了。”
一开始,余文倒是并没有直接的针对我,但这并不能说明没有受害者,最先受害的是她手底下的那群人,也就是我们组长那一级别的人,这是我在几个月以后才察觉到的。而在那段相安无事的时间里,我还在想是否是身为主管的大度,才让她不在乎我这个小喽啰说的浑话,所以那个时候我一心扑在豆豆身上了。
豆豆晚上不睡觉,也不让我睡好觉,化验室的工作有一定危险性,整日与硫酸硝酸打交道,睡眠不好我心里慌。不得已,为了睡眠我开始与小奶狗斗智斗勇。
一开始,我先将豆豆在沙发上哄睡着,再踮着脚偷偷回到卧室,结果半夜豆豆醒了,继续挠门,我又是一夜未睡。
几次之后,我愤怒至极,为了睡眠决定牺牲我的良心,狠心将它关在门外,开着灯听着它挠门,想让它吃个教训。结果没想到豆豆锲而不舍,我已经困得要死,它还是不肯停下,深更半夜,我只得再次妥协把门打开。
刚打开一条缝,小家伙就委屈的钻了进来,垂头丧气的样子,钻进了我的棉拖里,将头埋在里面,卷了卷身体,将尾巴也藏了进去。
它是那么小只,一只拖鞋就将它装进去了。
我气馁,蹲在拖鞋旁边,看着它又好气又好笑,问它:“你不嫌臭么?”
我伸手想将它拉出来,狗鼻子那么灵,这鞋子在它鼻子里得是什么味儿?我拽着它的尾巴拽了几下,没想到竟然没拽出来,它在里面很用力的扒着鞋底,于是我无奈叹口气,认命了。
我开始了每到半夜神游的生活,清醒的那一半脑神经跟着它的动静在这房子里四处定位,从衣橱、到行李箱、到我的床底下,脑子里画地图似的。我对我的房间有了新的认识,知道了许多这房间里我所不知道的角落——豆豆的鼻子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角落。时间日久,也就习惯了,可以一边画地图一边睡得要死。
豆豆逐渐长大以后开始变得顽皮,将我的拖鞋啃的一只不剩,床底下不知道是何年月藏着的拖鞋也被它拖了出来,我觉得它可能是长牙需要东西磨牙,便网购了许多狗玩具。
某宝这个东西是越逛越上瘾,很快的,狗窝、狗玩具、狗粮、狗绳,甚至铲屎神器我都买了,艾可见到后也送了同样一堆玩具过来,但豆豆丝毫不感兴趣,唯独对拖鞋感兴趣,艾可说:“我看,以后送玩具直接送它拖鞋得了,也省的浪费钱买其他东西。”
我对小狗爱不释手,这导致我每次进家门都咋咋呼呼的像个疯子,偶尔,我也会看到豆豆无奈的眼神,似乎嘲讽我这么大一个人了一点都不稳重。但它仍对我的命令言听计从,从来不会反驳。
第3章 危险的电话线
电话又响了,我放下豆豆欢喜的跑过去。我以为是李莲打来的,因为她说这个周末要过来跟我烤蛋糕,下班以后我们买好了东西,如今东西还堆在厨房里,塑料袋都没拆开。但打来的不是李莲,是母亲。
母亲责备我不往家里打电话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从离家上大学开始类似的电话就没消停过,我按下接听,问:“干嘛?”
电话那头,母亲说:“没事我就不能给你打个电话吗?”
我闭上眼默默叹口气,想不出还能说什么话,也只能问:“什么事?”
母亲说:“这周末父亲节,去给你爸打个电话。”
我含混着,不肯说一个“嗯”。
母亲厉声道:“你听到没有?!这么大人了一点人事儿都不懂,你爸对你那么好,让你打个电话都不肯,真是养了个狼崽子,白养你这么久!”
我沉默的闭上眼,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你还有别的事儿吗?没事儿我挂了。”
母亲骂了一句,“操.他.娘的……”又碎碎念了些什么,多是些责备,意思我猜得着,因为习以为常,大约是:真不知道怎么长得,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之类的常话。
我已经把电话挂了。
我精疲力尽的躺在床上,感觉灵魂像是被瞬间掏空,一只巨大的手,将我按进了无尽的深海里,海水压的我透不过气。我不知道自己在床上躺了多久,也不知道这多久的时间里我在做了些什么,我的记忆一片空白,大脑不肯记住任何东西,眼睛似乎也什么都看不着。等我好容易恢复了力气下床,想给手机充电的时候,才发现充电线被豆豆咬断了。
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愤怒,这愤怒不知从何而来,直冲向我的头顶,震的脑仁轰轰的响,疲惫至极的身体瞬间充满了力气,我看着顽皮不知事的豆豆,冷声道:“你过来。”
豆豆跳跃着跑过来,我一巴掌将它扇出半米远,手上一点余地都没有留,豆豆打了个滚,藏进了卧室里。
我提高了嗓门,再次怒道:“过来!”
豆豆又过来了,它似乎还没具备看出主人情绪的能力,我拽着它的脖子,将它推向数据线,问道:“这是不是你咬的?”
它什么都不懂,教训也没有用,我又狠狠打了它一下,豆豆再次躲进了卧室。
我看着它,用了最大的嗓门,看着它:“滚过来!”
豆豆犹豫片刻再次天真的过来了,我提起它,提到一米高的半空,将它狠狠扔了下去,豆豆吱吱的叫着,一瘸一拐的藏进了沙发底下,再叫就不肯出来了。
我叫不出它来,也就泄了气,将自己关进了卧室里,又不知过了多久才稳定下情绪,刚推开门,见豆豆一瘸一拐的迅速钻进了沙发底下,已经对我有了防备。我带上手机、钥匙,换上鞋,弯腰将它从沙发底下拽了出来,不小心碰到了它的伤腿,豆豆吱吱的叫,我抱着它带它去宠物医院看病。
医生问我它是怎么摔得,我说不出话来,医生又说:“问题不大,两三天就好了。”
我支付了医药费,又将豆豆抱了回去。
那时我还意识不到我当时的行径本身就是一种虐待,也并不觉得将一只小狗打到瘸了腿有什么大不了的,并没有造成严重的后果不是吗?
我本满心期待这个周末能和李莲一起来烤蛋糕,热热闹闹的,而今它变得令人恐惧起来,我真希望时间能从周六直接跳到周一,多上一个星期的班也无所谓,只要别在周末,让我奉行母亲的命令,去给父亲打这个电话。
打电话让我变得煎熬、压抑、焦虑和愤怒,我分析不出它的原因所在,但我就是本能的不想。
但我毕竟已经经历了太多的世事,也逐渐明白了一些道理:让人持续性痛苦的东西,它一定是有问题的,如果我分析不清问题所在,最好的方式就是让自己离着问题远一点,这是保护自己的唯一方式。
我躺在床上,再次回想往事,从我第一年离家上大学开始,母亲就开始叮嘱我,要给家里打电话,要给家里打电话……于是我设置了日期提醒,在每周三和周六打电话回到家,而后我意外的发现了一个规律:纵然我在满目春色里打电话过去,心也可以瞬间跌进谷底,他们似乎有耗尽我所有元气的本事。纵使隔着千山万水,只需要依靠一根电话线,也足以将我身体里的能量抽吸干净。
可能是因为我设置了固定的日期提示,所以它实在很像一个实验,实验结论就是:只要往家里打电话,我就会变得抑郁和痛苦。
实验结果是:后来我删除了所有日期提示,并且从此不再听信母亲的话。可能也正是因此,之后母亲便逼得更紧了,用这一根电话线,紧紧地勒住了我的脖子。
我开始每天都在想,我责怪自己不够坚强,为什么不能站起身去保护自己,去面对着我尚且看不清楚的苦难,而让他们躲在黑暗里频频伤害和挖空我的心灵?
我绝不会拨打这个电话!
我不允许自己拨打这个电话!
我怕我意志不够坚定,于是将手机耗干净了电量,万幸平时也没什么人会找我,我将它扔进了次卧杂货间,然后在上班的时候告诉艾可和李莲,让他们周末直接到我家去就可以了。我没有多解释什么,也没有说不要给我打电话,因为我接不到之类的话。
艾可和李莲在周末顺利的到了我家,李莲人比较爽快,说难听点就是有点缺心眼儿,总像个大龄儿童,她说:“你怎么一脸的丧气?这么不欢迎我们?”
我说:“没事儿”,然后随意找了个接口搪塞她,“天天让余文给气的。”
李莲去摸豆豆,“她怎么气你了?组长才倒霉呢。滕学凯说他都不想干了,天天给他找茬。”
“发生了什么?”我比较关心是否换组长的问题,毕竟是工作上需要天天接触的人。
李莲说:“滕学凯说文姐排挤他,想将他挤出这个公司。”
我并不想让滕学凯离职,问道:“滕学凯怎么招惹她了?这么勤奋敬业的人去哪儿找,余文招他做什么?”
艾可说:“你可能没注意,最近忙,你净知道埋头干活了。有很多和滕学凯一批的老员工,都受到这份排挤了。”
李莲又说:“她好像越来越不正常了,人没招她她就四处挑事,前天在化验室忽然和李翠吵起来了,王工过来看了一眼,说她实验没问题,这才作罢。”
我靠在墙角仔细捉摸着,“我当时在称量间,只知道外面在吵,却没注意吵什么。因为什么吵起来了?”
艾可说:“也没什么,余文故意找茬,说她操作不规范,实验数据不对,翠姐犟了一嘴,两个人就吵起来了。说实话,她可真是吃饱了撑的,她又不是工程师,一个主管而已,她能懂什么?我们把活儿给她做出来不就得了?”
我琢磨着,“啧,她是不是想换一批新人?”
“什么意思?”李莲不懂。
我说:“我们都是一批老员工,对这个公司比余文还要精通,比她懂得多自然不容易服气她,可若是她自己调教出来的人,岂不就听话多了?”
我看着豆豆,说:“小狗得从小养才听话。”
艾可摸狗的手一怔,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李莲傻乎乎的过来拍我的肩膀,“哼,我听懂了,你骂我们是狗。”
艾可说:“照你这么说,这下一批就是我们遭殃了。”
我说:“嗯,等着吧,估计她得一批一批的换。领导都喜欢听话的,我们以后避着她点儿。”
艾可哼了一嘴,“可她实在没什么能让我服气的。”
我说:“她不懂化验,也不懂管理,谁能服气?能服气的那才真是有涵养的人。”
晚八点,我们吃过蛋糕和晚餐,艾可和李莲纷纷作别,又叫过来豆豆摸了摸才舍得离去,而我一整天都在挂念着杂货间里的手机。
晚十点,电话响了,我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铃声响了三遍我才确认不是幻觉。推开卧室的门,被我仍在次卧杂货间里的手机正好好放在书桌上充着电。应该是艾可看到了,以为是豆豆捣乱叼过去的,才给我拿出来充好了电。
我无法抗拒自己逐渐走过去的身体,那电话似乎对我有一种魔力,让我能在满心厌恶的同时又无法不靠近它,然后点击接听。我的灵魂疯狂的叫嚣着:别过去,别过去!而身体又不如其所愿,一步一步迈了过去,他们互相内斗,挣扎着,疯狂着。
万幸,等我走到书桌旁边的时候,电话自己挂断了,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感谢老天爷的眷顾。
叮咚两声响,发来两条微信消息,是父亲发过来的,我毫无防备的点开,看到了两句狠厉的责备,打过来的字语序不通,但藏着的愤怒跃然纸上。
我拔下手机充电线,迅速退出聊天界面,眼前沉重的影子跟着消失,轻飘飘的两句话拥有了大山般的力量,给我带来了我无法抵抗的压迫力,我的胸口又开始憋闷,开始觉得透不过气。
我躺在床上,看到自己跑进了深山密林里,脚踩在树叶上发出声声脆响,落叶随着我的脚步翻飞。
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疯狂的喊着,跑着——
“啊!!”
“啊!!!”
“啊!!!!!!”
……
我失去了话语能力,目光空洞,像一个疯子,深秋的密林透不进来一点光,我不知道我将奔向哪里,终于,我停在一棵粗树面前,手里无形中化出了一个书包,疯狂的抽打在树干上,却无法给它造成任何伤害,我疯魔般的声声念着,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我相信——
我说:
我没有错!
我没有错!!
我没有错!!!!
啊!!!!!……
我没有错!!!!!
我倔强的站着,不肯跪下去祈祷上天,告诉他们我没有错。
……
我狠下心去拿过手机去直面伤害,我冷眼看着我与父亲的聊天对话框,在拉黑与删除联系人之间犹豫又徘徊,但我终归没有能做到去拉黑或者删除,只是将他设置成了消息免打扰,然后关闭了朋友圈。
第二天父亲泄气似的给我打了个电话,找了个借口,问我奶奶的生日要到了问我回不回家。
我可能仍旧心怀愧疚,所以无法拒绝他,只是算了算日子,说是看情况,但我知道我一定会回去。
但他仍旧躺在我的消息免打扰里面。
第4章 啊呀呀
请假这件事需要经过余文的批准,说实话,不是一路人,我不是很想跟她打交道,毕竟我曾经得罪过她。我还在想,她会不会因为曾经的恩怨而故意不给我批假,官大一级压死人,作为一个领导,想要折腾底下的人总是很容易。
不过不批也没事儿,我也不是很想回去,如此一来,也正好有理由去告诉父亲了。
但余文没有这么做,她似乎并没有将我放在眼里,我有点摸不清头脑,但也未曾多想,想着,我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避着她点就好。